三日月雙手抱著裝有麵包與牛奶的紙袋，哼著歌走在回家的路上，經過賣蔬果的小販時稍作停頓，微笑地打了招呼。真是清爽的早晨呀。攤位上總是充滿活力的胖婦人熱情地回應，將兩顆色澤鮮豔的蘋果塞給他。

三日月收下這份意外的禮物，盤算著這次的藥劑要是能成功調配，就將之當作使魔幫忙自己找尋藥材的獎賞。

——三日月並非人類，準確地說，他是名現已十分稀少、半隱居中的魔女（♂）。

XX

上次的試驗最後以失敗收場，擅於下咒但調配藥劑成功機率只有五成的魔女先生還是將一顆蘋果賞給了瞪大眼睛直盯他看的黑貓使魔，將顧家的任務丟給對方，自己則出門去尋找下次試驗用的材料。

距離上次親自出門也有一段時間，他決定這次慢慢來，甚至繞了遠路，途中經過另一座城市。他晃了一圈發現沒有自己需要的材料，正打算離開，卻碰上成群的市民推搡著一個年幼的孩子向城市中心的處刑場，本來他是不會在意這種事的，畢竟是別的城市的事，攙和進去對於自己沒有益處，不如把時間花在找尋所需材料上，但好巧不巧，身旁市民的竊竊私語——不，這麼說也不正確，畢竟他們根本沒有打算壓低聲量——討論的內容被他聽見：「聽說他是魔女施展法術誘惑牧師所生的孩子」「那是受到詛咒的孩子，會帶來死亡」「看哪！那怪物可怕的長相」

前面我們說過，這時候的魔女已經十分稀有，所以三日月再對他人事務不感興趣，也忍不住因為可能是同類的存在探頭一看。

他擠到人群中，努力看清刑場上孩子的模樣，發現對方只是個平凡的人類，較為特殊的也不過是對方沾滿髒污、勉強能看出原本是白色的頭髮。

他覺得沒趣，正想掉頭離去，沒想到小孩子正好抬起頭，兩人隔著人群對到眼，對方很快移開視線，掃了一圈民眾然後又低下頭。

偏偏就是這一眼讓三日月改變主意留了下來。

小孩子的臉和其他裸露在外的肌膚一樣，沒有孩童的細嫩白皙，而是覆滿被毆打的痕跡；那一雙赤色的眼眸更是令人印象深刻，讓他想起家裡那顆熟透而豔紅的蘋果，而這樣的一雙眼在一個人類身上絕不代表好事。

盲目的人們所施行的私刑虐待是很可怕的。

但那個孩子的眼裡沒有憎恨，不，該說是有過憎恨，最後卻消散掉。

或許是在長期的受虐下已然麻痺，人類該有的情緒被他捨去，以保護自己不受第二次傷害。因為他也知道，當時城鎮流行怪病，有人聲稱是魔女施法，也有人說是詛咒，不管怎樣人們需要一個代罪羔羊，即便是自欺欺人，也好過因為不知名的原因死去。

而自己便是最佳人選。

就憑那一眼，魔女先生從中讀到太多訊息，他對這個有著不符年齡認知與覺悟的孩子有了興趣。

已經近百年沒有情緒起伏的魔女因此向對方搭訕：「你想活下來嗎？」

三日月是把自己的聲音直接傳到那個孩子的腦中，所以周遭的人並未發現，還在吵著準備處刑器具。

那孩子突然聽到聲音嚇了一跳，但很快恢復鎮定，反問：「你能帶我走嗎？」

這孩子真是太有趣了。三日月回想反正自己獨自一人這麼久了也有些無聊，養小孩似乎蠻有意思的，於是笑著回覆：「可以。另外你不用開口說話，用想的就可以了。」

小孩的領悟力跟接受能力一樣高，立刻又詢問：「那麼你是誰？」

「先生。」

「？」

「『請問您是，先生？』」

「⋯⋯請問您是，先生？」

「我是三日月，一名魔女。」

三日月看向刑場上愣住的小孩與一旁準備將他綁上木樁行刑的壯漢們，微笑起來。

「我們先離開這個地方吧，然後找個地方泡一壺熱茶，邊享用餅乾，坐下來談一談——例如你需要接受禮儀教導。」

話語落下的同時忽然起了霧，不過幾秒工夫便成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濃濃黑霧，並以那名孩子為中心不斷向外蔓延，孩子卻發現自己在這陣霧中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他可以看到身旁的人們因為突然的濃霧而大吼大叫急著要抓住他卻不斷撲空、就像他可以看到突然出現在自己跟前伸出手的高佻身影，以及對方漂亮的眼睛。

「那麼，走吧。」

綁著孩童的繩子不知何時鬆脫落在地上，他將手放上對方掌心，視線卻不曾移開。

——更勝蔚藍天空。

XX

回程中三日月忍不住對孩童缺乏整理的儀表挑起眉：「首先還是讓你好好清洗一下吧。」

於是抵達魔女偽裝得與一般人無異的家後，他便將孩子丟進提早吩咐使魔放好熱水的浴缸，簡單交代盥洗物品的位置，便丟下對方自顧自到廚房準備。

等到茶水溫度不再燙舌，烤箱裡的餅乾也出爐了，換好衣物的孩童也一邊張望著一邊挪了過來。

三日月招呼著讓他坐下，自己則收拾手邊的書籍好好打量起對方，然後滿意點頭：不愧是我挑中的孩子。

孩童有些拘謹地坐著，警戒看向一旁帶著狼形頭套沉默地將茶點端上桌的……男人？

「別在意，那是和我訂下契約的使魔，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主要負責家務。」

三日月想了想，又補上一句：「牠做的餅乾很好吃。」

不，我在意的地方不是那裡。

孩童將話嚥回去，看坐在自己對面的三日月已經吃起了餅乾，也捧起茶杯嘗試性啜了一口。

「……好喝。」

三日月平時的習慣是將從東方進口的茶葉泡來喝，但這次他吩咐使魔準備的是具有安定情緒功效又對胃弱者有幫助的茉莉花茶。

見孩童逐漸放鬆下來，甚至能對收拾空盤子的使魔道謝，三日月也進入了正題。

「如先前所言，我是名為三日月的魔女，從今天起就是你的養育者。既然帶你回來，就會負起應盡的責任；那麼，你叫什麼名字？」

孩童聞言愣住，他並沒有名字，一直以來都是被人們以「喂」、「怪物」、「詛咒之子」懷抱惡意來稱呼，因此無法回答三日月的問題。

三日月看出他的困擾，道：「既然如此，那就由我賦予你名字吧。

「名字、歸處、生命的意義，我都會給你。」

還沒等孩童反應過來，三日月俯身湊近對方。

「兩撮翹起的頭髮就像動物的耳朵呢。」讓他想起身為狼人的一位朋友，「就叫小狐吧。」

孩童回過神，覺得這名字實在太過奇怪，又想想眼前魔女的名字也很特殊，忍不住懷疑對方品味抗議。三日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難怪這孩子不喜歡自己取的名字。

「是不夠可愛的緣故吧！那麼加個『丸』字，就叫『小狐丸』。」

孩童很想吐槽，但看到眼前青年滿足的笑容，忽然就說不出反對的話了。

「小狐丸。」

他在心中默唸自己得到的名字。第一次不被以「喂」或隨便的方式稱呼，而是將自己帶回「家」的人所賦予的、有意義的「名字」。

心中湧出的陌生情感與溫熱讓他忍不住傻呼呼笑了起來，一旁默默看著的三日月攬住他，手在撫過小狐丸臉龐的時候輕輕抹去上頭的水漬。

XX

魔女先生帶回了一個小孩。

XX

三日月為了不讓小狐丸的出現顯得突兀，下了一個咒語干擾城裡人的記憶，讓他們記憶中的三日月成為「獨自撫養兒子小狐丸的單親爸爸」，時不時有大姐姐將蔬果塞給小狐丸，他還收到許多大媽慈愛的眼神，叮嚀他要孝順辛苦扶養孩子的父親。

小狐丸一頭霧水地抱著一堆蔬果回去，在使魔為自己開門時盯著對方的狼形頭套思考起來：辛苦扶養嗎……的確家務都是牠做的，自己雖是被這家的主人帶回來了，但白吃白喝總不是個道理，以後多少幫點忙吧。

暗自下了決定的小狐丸在進門的瞬間又疑惑起來：不過父親……是指三日月嗎？

不，那個人才不是自己的父親。

小狐丸在外為了避免可疑，會稱三日月為「父親」，但周遭沒有他人時便只叫「三日月先生」，即使三日月半開玩笑地抗議也沒有改變的打算。

他認為自己只是不想稱一個不再是人類的存在為父親，好讓自己仍保有人類的身分，卻也清楚，在對方將自己從刑場帶走時，他便不再是平凡的人類，而是「魔女之子」。

XX

他是這麼想的。

XX

為了小狐丸，三日月首次在隱居後長期待在同一個地點，不過為了減少暴露的可能，所以他減少外出機會，不然就是外出前花一番工夫，將自己裝扮得符合人們印象中應有的模樣。

一日，三日月跟小狐丸一同出門，那個曾塞給小狐丸蔬果的大姐姐已嫁為人婦，抱著孩子在看到小狐丸問候時感嘆道：「你也長大了啊。」

三日月聞言向身旁看去，才發現過去自己低頭就能看到頭頂的小小一隻的孩子，不知何時已然長為比自己高出不少的青年，曾經沾滿髒污的稚嫩臉蛋也變得英氣非凡，在三日月的教導下學養豐富而儀態大方，原本對待他人有些防備的性格也在時間地打磨中圓潤許多，面對三日月十幾年更是各種游刃有餘，不再因為他偶爾的壞心眼而生悶氣，甚至會反過來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三日月恍惚中之前與被稱為白之魔女的友人的談話，當時對方來探訪自己，結果打開門的不是熟悉的使魔，而是一名白髮少年——當時小狐丸基本取代使魔負責家務事——驚訝得一進門就搖晃三日月的肩膀開始大呼小叫，什麼「那個新月魔女居然養了孩子」、「那孩子竟能在比育兒新手還不如的你的蹂躪下沒缺隻胳膊斷條腿地活著長大」，最後還是小狐丸看不下去出面阻止，這才讓對方稍作收斂。

這樣啊，這個孩子也這麼大了。

說不出是感歎還是什麼，三日月看向小狐丸的眼裡除了欣慰還有些悵然若失。

這些日子以來，一方面是他對人們記憶所做的設定，一方面是這個孩子的成長，小狐丸被人們廣泛接受並喜愛著，其中不乏來自年齡相近的姑娘的愛慕。

她們對小狐丸與眾不同的白髮沒有厭惡，只是單純羨慕對方髮質甚至勝過身為女孩子的自己，並為上頭的光澤著迷，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成為對方身旁的佳人，為他梳理那頭長長的白髮；而曾經被認為是「詛咒之子」證明的紅眸也被說是「充滿了野性，彷彿被盯上就會由內而外被掠奪」，她們每每對上小狐丸的眼睛就忍不住發出小小的驚呼，然後與身旁的女伴爭論對方看的究竟是誰。

對此三日月不以為然：他在那對赤紅眼眸裡讀到的分明是溫柔，怎麼到了女孩們的眼裡就變成侵略的意味？不過就結果而言，小狐丸是變得更受歡迎了，雖然三日月有些不是滋味（他將之理解為別人不懂自家孩子真正的好），也就罷了。

XX

在三日月陷入回憶時，小狐丸敏銳察覺他的異狀側頭看去，但對方只是愣著一會便回過神來，笑著用經過偽裝的沙啞嗓音向稱讚小狐丸的少婦道謝。

回到家後三日月看著小狐丸在廚房準備晚餐的背影，兀自陷入沉思，當晚的餐桌上，三日月第一次向他提及是否有意願回到人類身邊。

「找個姑娘成家立業，憑你的本事肯定有一番作為。趁現在回到那一邊，你能享受平凡的幸福。」

而非跟在身為魔女的自己身邊蹉跎歲月。

「三日月想看到我的死亡嗎？」

三日月沒料到小狐丸會這麼反問，有些驚訝：「不，當然不。你是我的孩子，我怎麼會想看到你的死亡呢。」

小狐丸垂下眼。

「既然如此，就別再提這件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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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由我賦予你名字吧。

「名字、歸處、生命的意義，我都會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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