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国历零零二年八月二十九日，时间接近下午五点，正是黄昏即将要到来的时刻。因为午后微雨初歇的关系，刷着沥青的地面和天空都相当通透地反射着透明质感的光泽。

大气经过雨水的洗礼，连同清风一起带着一种澄澈的薄红色，浸润着人们的视野。

广场奏响起庄严的乐曲，阵亡将士墓地的新建峻工典礼正式准备开始。这是莱因哈特在这一天里面的最后一个要参加的正式场合，当然也是对于整个新银河帝国的军政体系来说相当重要的一个场合。

不仅仅是位于费沙的军将们，就连一直驻扎在奥丁旧都，已授封大公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也提前赶来参与这次典礼。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讲，这一次的典礼都可谓相当之隆重。

莱因哈特从三万士兵排列所成的队伍之间走过，准备去接受几个遗族的行礼，当他将视线向侧后方向稍稍偏移一点的时候，一抹不同于晚霞艳丽的宝石红色准确地对焦在了他的视野中央。

吉尔菲艾斯……

莱因哈特下意识地动了动被霞光染上蔷薇色的唇瓣做出了口型。

谁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包括莱因哈特他自己。

莱因哈特并不晓得，在他将视线的角落集中在那一抹绮丽的红色上的同时，那位同从前一般高挺俊朗。双手垂在身侧，行于他侧后方的大公殿下也同样将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点燃了起来。

在秃鹰之城事件中身受重伤的吉尔菲艾斯一直昏迷了大约两年多左右的时间，在此期间他甚至错过了莱因哈特的登基典礼。而醒来之后他也并不能立刻回到莱因哈特的身边，肌肉和身体协调性都受到重创的他必须接受相当艰辛的复健训练才能逐步逐步回到一个正常成年男性的体能和身体素质。

然而康复训练却是一个需要恒久毅力和消耗大量时间才能完成的，算到如今，训练已经持续了一年多，可在吉尔菲艾斯自己看来，他的身手敏捷性却仅还是从前的80%左右。

实话实说，若非莱因哈特在通讯中以命令式的口吻要求他前来费沙暂代去海尼森担任总督之职的罗严塔尔所空缺的统帅本部长之职责的话，按照吉尔菲艾斯的意思他可能还要在奥丁待上一年半载。

并不是不想快点见到莱因哈特，并不是不想陪伴在他身边，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大可以提出自己去海尼森接任总督之职责，让罗严塔尔留下就好。他只是不想……不太希望莱因哈特注意到自己的身体与从前不太一样而已。

在奥丁修养期间，他的副将贝根格伦上将总是露出一点担忧又带一点遗憾的神色来看着他。即使那种眼神掩饰的很好，但吉尔菲艾斯依然能够注意到他们眼神中的想要表达的意味。

“如果那件事情没有发生就好了。”

“如果那时候陛下没有卸除吉尔菲艾斯大公殿下的配枪权就好了。”

“如果没有伤到大动脉，吉尔菲艾斯大公的身手就不会受到影响了……”

等等等等……

身边的人况且如此，更何况当事人呢？

从那一年秋天开始算来，他和莱因哈特分离了三年，三年多的时间里有多少个晚上，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黄昏……莱因哈特是望着奥丁的方向，望着他同他一起仰望过的星辰宇宙，望着缺失了一半温暖的手掌独自叹息的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无法忍受下去，他不想让自己无意识中显露出来的衰弱感再给莱因哈特增添任何负担。他也不希望莱因哈特背负着对他的愧疚再向他做出任何承诺和补偿。

他希望……当他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莱因哈特面前时，这位灿烂如阳光的金发天使能够再次向他微笑着伸出手来就好。

吉尔菲艾斯望着莱因哈特的背影微微地笑了一笑。

那位耀眼夺目的灿烂金发融在夕阳绚烂的红霞之中，金红色的光满萦绕着他，投射在他身上，仿佛金发的皇帝本身就是一个永恒不熄的光源。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走在莱因哈特身旁另一侧的奇斯里准将陡然发出一声低喝：“小心！有情况！”

“轰”

一声剧大的爆裂声响在三万人排列成的士兵队列之中炸响，广场中心空气与烟尘浓缩成一团极黑极黑带着火焰的浓雾从肉眼可见的地方升到高处。范围所及处，那些士兵或是平民来不及发出嘶声裂肺的惨叫就在一瞬间被轰腾起来的火焰吞噬搅的分崩离析！

“啊！”

惨剧在一瞬间怔住了所有人，撕裂苍穹的火焰吞噬着那些爆发出的惊恐惨叫的人们，疯狂地侵袭着广场上下意识四下逃散的人们。

训练有素的士兵尚且不能够完全冷静地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更何况原本就手足无措的平民？

仓皇的哭喊，撕心的惨叫，血肉模糊的身影到处都是……焦糊的味道充斥着鼻翼。

这样的画面，莱因哈特曾经隔着显示屏体验过一次，那是——威斯塔朗特……

一个赤红色的半球，从威斯塔朗特行星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之后，便急遽膨胀、变化成怪异的蘑菇型云层。由这个云层所散发出来的热流，随即化成秒速七十公尺的高热暴风，灼伤了行星的表面……

莱因哈特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他的身体僵硬在原地，他的思维就像是活生生地从肉体里剥离出来，再被鲜血淋漓的碎割成片。

“小心！”当爆炸的火焰和浓尘波及过来的时候，吉尔菲艾斯扯起身上能用作遮挡作用的黑色军用披风挡在莱因哈特面前。

“我……”

一瞬间的愣怔，他被结实的手臂牢牢护在怀里，吉尔菲艾斯背对着火焰将黑色的披风罩在他面前，视野陷入黑暗的时候，激烈的心跳声也在耳边回荡起来。

“莱因哈特大人。”

“不要挡在我面前！”

挚友半身血染的画面从莱因哈特的记忆深处冲入眼底，金发皇帝像是被猎刀刺中一般毛骨悚然地挣脱那结实胸膛的紧缚，他一边皱着眉头向后退一边伸手把吉尔菲艾斯推到一边：“奇斯里！抓住暗杀者！”

一如既往地，一如既往……像春风像阳光一样温柔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令他悸动的声音……莱因哈特却无法依从自己的心意，让自己躲藏在吉尔菲艾斯的胸怀中。

在烈火浓烟的血光里年轻而俊美的帝王张开他的双臂，像舒展着他的黄金双翼一般喝令道：“克斯拉疏散人群！鲁兹稳定现场秩序，叫医疗队过来！”

快速且明确地下达指令的过程中，皇帝陛下的心腹们也同样有效而迅速的行动起来。

不要挡在我面前！

原因不明的郁结感陡然充斥心胸，就在这一刹那之间，吉尔菲艾斯怔怔地站在原地，失去了浑身的力量。

三年多的时光，三年多的离别，三年多的思念……然而正式接触的那一刻，吉尔菲艾斯得到的回答是———不要挡在我面前。

仿佛胆汁一样苦涩的味道从咽喉深处涌上来，吉尔菲艾斯不禁转身面向华丽而耀眼的金发帝王。

他的莱因哈特大人现在已经是整个银河帝国的主宰者了，他就像永恒的太阳一样，身边永远不会缺少环绕依附着的小行星，他的麾下永远不会缺少充满赤忱之心的英勇之士。

“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我是您忠实的部下！罗严克拉姆侯爵！”

他拥有莱因哈特大人的过去，可他不一定还会拥有他的现在跟未来。

或许他是太自以为是了……

是吗？

是吗？

是……呵……

现场被清理了大半，数名涉及爆炸的匪徒被擒拿，一名似乎是领导头目的暗杀者在距离莱因哈特身边的三公尺之前被数支光线枪瞄准。

“来啊，射杀我！”暗杀者一手抓着某个黑色的匣子，一手持着电子枪，厉声嘶吼着扯开自己前胸的衣裳，让捆绑着无数复杂线路和数个计时器的上半身线路出来。

“炸弹！他身上捆着炸弹！”在奇斯里和克斯拉的共同指挥下，现场已经迅速换来了手持防爆盾牌和重型武器的警卫军。军人们分成几个方阵将广场围起来，奇斯里首先向那人开口：“放下你的武器，你的同伙都已经被我们擒拿了！你这个家伙，就是那企图要破坏秩序的地球教信徒吗？”

“我不是什么地球教信徒！”男子将憎恶的眼神集中在年轻俊美的皇帝身上，似乎他的目光可以洞穿金发帝王的身躯一般。

“别动！你们都别动！都不许过来！否则我立刻引爆炸弹！”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克斯拉的瞳孔一缩，“你们的炸弹已经造成了不少无辜者的伤亡，如果你现在引爆炸弹，你自己也不会有活命的机会！”

“活不活命有什么要紧？反正我已经是孤身一人什么也不怕了！”男子双目赤红：“你们难道忘了威斯塔朗特？三年前发生的那个惨剧，你们已经忘了吗？”

“威斯塔朗特。”莱因哈特低语地瞬间，他俊美的脸庞又苍白了几分，他咬住了嘴唇，美丽的蔷薇色也开始从他端丽的唇瓣上褪去……

“你算什么皇帝？明君？你的权力不就是建立在流血和欺瞒之上吗？我的妻子就在威斯塔朗特上，因为布朗胥百克公爵还有你的关系，活活地被烧死了。”

“我……”

威斯塔朗特，这是深深扎在莱因哈特心脏正中心的一根锐刺，只要稍稍触碰就能从最柔软的地方流下最痛楚的鲜血。那里的伤口一直都没有愈合，也可能……永远无法愈合……

莱因哈特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下意识地瞥向身边同样脸色苍白的红发挚友，吉尔菲艾斯没有说话，海蓝色的眼睛映照着几乎落下去的夕阳显得一片深邃晦暗，什么也看不清楚。

金发皇帝硬生生拧过眼神，不知道是不敢看还是不忍看，他硬生生将那一口整洁的如同白瓷一般的牙齿咬得酸疼：“住口！”

“住口？为什么要住口？被我说到了痛楚吗？！你们这些掌权者，永远都是这样！永远说你们是为了拯救多数人，所以才不得已牺牲少数人，事实上这不过是一个使你们的行为正当化的藉口。有哪一次是你们自己本身或是你们自己的亲兄弟，也被包含在被牺牲的少数人当中呢？”男子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里充满了疯狂的病态与偏执感，或许他现在已经开始逐渐失去理智，偏向于本能来采取行动了吧？

克斯拉与奇斯里还有鲁兹互相用眼神传递着讯息，不出意外的话，最好的方法就是出声抚慰麻痹对方的情绪，然后一人夺下他手中的炸弹控制器，再一人卸除他的武力。

但是……

“闭嘴你这个懦夫！”莱因哈特的语气里有着冻结一般的森寒。

“陛下！”

“陛下！”

低呼声是鲁兹、奇斯里、克斯拉三人几乎同一时间喊出来的，在他们看来他们的皇帝这般言辞激烈，语带斥责的低吼绝对会激怒这个已经失去理智的暗杀者。

吉尔菲艾斯动了动嘴唇，本想加入劝解的行列，但最后却只是垂手在一侧，因为比起寻求妥协，他更专注地是观察莱因哈特的情绪。

红发大公注意到俊美的金发皇帝苍冰色的双瞳中正熊熊燃烧着高温的烈焰，高昂的火焰像是用他生命为燃料焚烧而起的日轮。

那种美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锐气却正好成就了莱因哈特本身。吉尔菲艾斯不想破坏这样的美丽，即使一丝一毫也不愿意。

“混蛋！你居然有脸指责我？！”暗杀者果然被激怒了，他爆发出更为高亢的吼声，“砰”的一枪，一道高温电流射在莱因哈特所站立的位置不远处的地面上。

豪华无瑕疵的大理石板上出现一个焦黑的空洞。莱因哈特无所畏惧地往前一步踏在那块残缺的地面上。他挺立的胸膛就在对方的枪口之下：“朕杀了人，朕对威斯塔朗特无动于衷，朕在你看来是一个卑鄙怯懦、自私自利的人！但是你现在的行为同样卑劣、同样残酷、同样无耻！今天因你个人的行为而无辜死伤的人们他们的伤痛就可以被你以正当理由无视了吗？”

“什……什么？”这名男子一面面目扭曲，一面喘息着，原有的愤怒和憎恶突然被搅乱了，形成了一种混沌的羞恼：“他们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当初……”

“难道你不是施暴者吗？”金发的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开他线条优美的双臂：“你要开枪，要报仇，朕给予你这个机会，你大可凭借你的力量向我这里开枪，甚至可以凭借你的力量推翻我建立的秩序！但是你制造屠杀，以这种方式发泄你心中卑劣的不满，彻底失败之后又企图将你的罪名强加给受害者，你这样的人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莱因哈特表现出来的锐气令人折服，在他双眸直视下，暗杀者几乎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了几步：“……我要你赎罪，我要你……”

“我没有所谓赎罪的方式！”莱因哈特的身体正微微地颤抖着：“我的步伐，我的承诺，我所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我背负的！如果你认为这是一种罪孽的话！我将背负这种罪责走向我的终点！”

金发皇帝的颤抖来自于他内心的激荡，这种锐利如锋刃一样的东西正割裂着黄金狮子的意志，也正鞭策着黄金狮子向前迈步的决意。

吉尔菲艾斯紧紧攥起双拳，在深而长的呼吸中，他渐渐感受到了眼眶中凝着的炙热而灼痛的东西。

莱因哈特大人……你……一直背负着这样沉重的自责吗？

自责与责任被金发的年轻皇帝化作了同一种东西。他渴望并渴求着的胜利也成就了他这一生注定与血同火并存着的征途。

而这一场征途……本该有他的一半……

吉尔菲艾斯，我所拥有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有一半是属于你的。名誉也好，权力也好，财宝也好，之后任何东西都是。

所以，罪孽也同样如此……

然而……

“啊啊啊！”暗杀者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发狂似的嘶吼起来，他手中的电流枪的蓄能槽开始泛出攻击之前的、令人胆战心惊的赤红色。

莱因哈特还站在那里，就在会被射杀的攻击范围内。

“我要杀了你！”

“住手！”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激光冲出枪口的瞬间红发大公的身影立即飞扑向那持枪的暗杀者，一道红光冲向天际，仿若划开夕阳最后一道余光的信号。

暗杀者吼叫着被吉尔菲艾斯从背后一把压制住跪在地上。奇斯续而紧随其后一把夺走对方手中操控爆炸系统的操作器，克斯拉则夺走了暗杀者的武器用那把电流枪顶住对方的脑袋。

一切都在同一时间发生，所有人都发动出了惊人的协调与默契性，唯有原本被当做攻击目标的金发皇帝在稍后的一刻哑然失声——

“吉尔菲艾斯！”

莱因哈特的声音变了调子，有一种破碎的惊惶。

血花骤溅，鲜血顺着红发年轻人的脸颊往下滴，溅在他压制暗杀者的手臂上，溅在他抵着下颌的银色衣襟处。

那是……

跪在地上的奇斯里仰头去看那鲜血的来源，他紧扣着行凶者的手臂一阵，倒抽了一口冷气！

眼睛！

是眼睛！

红发大公原本像大海一样蔚蓝深邃的眼睛从眼角处被电流枪撕开了一刀带着灼烧伤的狭口，尽管他现在还努力睁着双目，但明显……明显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已经在强光之下失去了焦点，蔚蓝静谧的海洋变成了一汪无尽的血潭……

“不，不！”莱因哈特闷声吐出了一口血沫，那是情急之下咬破了嘴唇的伤口渗出的血渍：“吉尔菲艾斯！我明明让你……”

“莱因哈特大人，请不要靠过来！”吉尔菲艾斯摇了摇头，因为他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动静。

“滴答，滴答……滴答……”

像什么呢？

像电流，像水滴……像……计时器？！

是炸弹上面计时器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你们……你们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吗？”暗杀者的大笑变成了咆哮：“启动了，启动了！炸弹启动了！你们所有人都会死，都会死！把我杀了啊！立刻啊，哈哈哈……”

奇斯里双手痉挛又机械地按着那个炸弹控制器，然而暗杀者胸口计时器的倒计时一点停顿下来的迹象都没有，他双腿发软地愕然看着：“让……让防爆组快派人来！快！”

“你们以为这个炸弹真的是控制器控制的吗？”暗杀者的语气忽然变得相当诡谲：“呵……其实它早就设定好了爆炸的时间，控制器不过是一种假象。不会停的，不会停下来的！炸弹已经启动了，现在只要我随意动一下让这个炸弹改变方位，它就会立刻爆炸！”

“是水银控制炸弹！”鲁兹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步上前手起刀落把暗杀者劈昏，让他失去反抗力。

吉尔菲艾斯感受到双臂一沉，原本在挣扎的暗杀者现在已经像人偶一样乖顺地靠在他的怀里：“你是说是那种有水银控制平衡装置，如果改变水银的位置，炸弹就会立刻爆炸的类型吗？”

“没错。所以……”

“所以就意味着我现在就代替了这个人必须维持水银的平衡吗？时间还有几分钟？”从红发大公微微抽搐着的嘴角能够清楚地感知到他现在忍受着多大的痛楚，伴随着神经损伤的剧痛不亚于当年秃鹰之城里被贯穿刺破大动脉的惨状，可他居然还用相当冷静的语气发出询问。

“十五分钟。”克斯拉冷静的语调终于变了。

“立刻疏散所有人群，必须先保证广场区域没有任何平民以及无关者！”吉尔菲艾斯可算是相当冷静，尽管受伤流血，手中又掌控者随时可能会爆炸的可怕炸弹，但他的神色仍带着一丝平和笑意。

“是！”接到命令的克斯拉立刻行动起来。

“防爆组到位！”奇斯里的大喝声中一小队技术兵快速将红发大公与暗杀者一同围拢住。

莱因哈特没有听从军务尚书的建议立刻从现场撤离，他拒绝这位谏言从未出过错误的下属的正当要求。以坚定到近乎于固执的态度站在距离炸弹不足十米的地方，苍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着凝视那不断进行着倒计时的显示器，屏幕残酷地发着冷光。

紧张的气氛始终萦绕周围，技术兵们争分夺秒地观察炸弹的线路排布，计时器上的数字不断减少着，从十五分钟减到十一分钟……十分钟……九分钟……

数十根互相缠绕，彼此牵连的回路，每一根被剪断的顺序若是有一点错误，或者有一点疏漏的话，炸弹极有可能立刻爆炸。

一个技术兵绕过水银平衡器和冰冷的仪表盘又花了一分钟撬开炸弹的接缝，拨开里层更为复杂的线路部分。另一个技术兵紧随其后用伸缩剪利落地伸入内部剪断几根铜线，再像剥开植物的花萼一般把里层的线路拽出来。

如此重复着。

然而时间却在越来越少，线路和线头却越来越多……

最后一组是零线和火线。

线路在炸弹的核心区域部分，并非是单一双层的排线，它们在大约是七到八根线头之间缠绕隐藏着。几个技术兵握着伸缩剪面面相觑。

一旁的奇斯里满头大汗，黄玉似得眼眸已被灼灼烈火焚成了狼犬一般尖锐的凶恶之色，这种神色更令技术兵们诚惶诚恐。

“什么问题？”

最后是吉尔菲艾斯先开了口，他能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凝重感，和围绕在身旁的那批人的噤若寒蝉。

“最后一组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一根。”技术兵屏息着回答。

“还剩多少时间？”

“两分钟。”

“还剩两分钟！”

“不能立刻确定是吗？”吉尔菲艾斯居然依旧很平静，就好像对他来说十五分钟的倒计时和仅剩下两分钟不到的倒计时没有太大区别。

“为什么不能立刻确认！你们干什么吃的！”奇斯里握拳大吼。

“既然这样的话，你们也赶紧撤离。时间不多了。”

克斯拉拽住已经失去理智的亲卫队长，他听懂了吉尔菲艾斯的意思，不由地脊背上一阵一阵发冷：“大公殿下……”

他下意识地瞥向身边……

在那里，那位曾集合了所有星辰光辉于一身的金发皇帝现在神情恍惚，丧失了所有绚烂华丽的生气。

“吉……吉尔菲艾斯！”

莱因哈特嘶哑了嗓音，他剧烈地颤抖着，贝齿咬破了嘴唇和舌头，和着一口鲜血的气味他在短促愣怔之后尖叫起来:“不！不！我们有时间的，我们还有时间！”

回应他的，是吉尔菲艾斯轻轻摇头的动作。

血……将那双明亮的海蓝色眼睛染成了红色，是有别于吉尔菲艾斯的红发的惨烈血红色……

赤红的液体从眼眶淌下，流过线条分明的脸颊……

“没时间了，而且炸弹稳定性太差，如果现在放手很可能就会立刻爆炸！如果爆炸，整个广场甚至广场周围都会受到影响！”双手紧抓住暗杀者，稳稳托着正在倒计时的炸弹的红发大公无视了挚爱的金发皇帝那凄惶的令他心碎的声音，“所以……莱因哈特大人，抱歉，这次我得请你……离开我远一点了……”

双目被鲜血淋透了的红发青年从嘴脸漏出同往常一样的笑容来，“让所有的人都撤离，包括技术兵和防卫兵，大家都必须撤离到安全范围去！奇斯里，克斯拉！立刻执行命令。动作要快！”

他在笑，他看不见……

“你们都离我远一些，这样才不会造成更多伤亡……”

吉尔菲艾斯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微笑，往哪个方向触摸才能正确感知到那一抹他心目中的阳光的存在，“我很高兴，莱因哈特大人身边有了许多优秀的人。”

“混蛋，吉尔菲艾斯，你在说什么呀！”莱因哈特的声音里拖出了哭腔，他紧抿着他端丽的嘴唇，唇缝里渗出的鲜血和吉尔菲艾斯脸上的一样赤红。

他想要走近，却被亲卫队的人紧紧拉住，“你放下他，你放开他，你过来！”

金发皇帝感觉到三年来未愈合的伤口再次于心胸中撕裂，“不会爆炸的……不会的！我求你……吉尔菲艾斯，我求你，过来啊！”

我不要你保护我，我不要你受伤流血，我不要你牺牲自己……我不要你什么都为了我……

吉尔菲艾斯只能尽量让笑容展露地更多……更多……再多一些，我很高兴……真的。或许我对莱因哈特大人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但我真的很高兴可以再一次获得保护你的殊荣。

如果我活着而却无法保护你的话……

难以言喻的情绪潮水似地逐渐上涌至心胸，吉尔菲艾斯用尽了力气笑着，“我很高兴……现在的我还能为你献出自己的力量……

那笑容刺痛向莱因哈特流血的心脏，在那上面剐出更深的伤口，“我警告你，你不可以再这样随随便便自以为是的做选择！你以为你是谁啊！”

极短暂的沉默后，吉尔菲艾斯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他嘴角的笑容并没有减少，只是眼窝处的鲜血沿着脸颊落在唇角，就好像噙了泪水。

“抱歉，莱因哈特大人……”吉尔菲艾斯的声音有些缥缈：“我恐怕不能再为你效力了。”

滴答、滴答、滴答……

时间就像是在加速流动之中，计时器上的数字越来越小，越来越向零趋近。

广场周围的人已经被完全驱散，防爆员在安全范围线之外待命，整个场地上仅余下被奇斯里同克斯拉他们一同拉住的金发帝王以及几个零散地不肯远离他们皇帝陛下的卫兵。

“快离开！时间已经不多了！”吉尔菲艾斯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喧嚣的晚风中依然有着金发帝王独有的气息：“快！我以帝国大公的身份命令你们将皇帝陛下带走！”

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短……一旦清空到零的时候，火焰将再一次把他所熟悉的人带走，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回来。

“啊——”金发皇帝发出近乎痛苦的哑然嘶吼，那双被画家们所渴求的、线条优美的手痉挛地试图挣脱忠诚下属的拉扯。

“你放开他，我命令你放下，吉尔菲艾斯……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我不许你这样做，我不许你这样！”

他失去过吉尔菲艾斯一次。

他现在又立刻要失去他第二次……

这种认知刺痛了金发皇帝，心脏仿佛被万根锐箭穿透，莱因哈特明白只要他一转身，只要他一闭眼……生命中最为重要的、就如同自身一样的这个人就将会不复存在。

“这一次我不准备听从你的命令。“吉尔菲艾斯深吸一口气，用手紧扣着捆绑在炸弹上的水银平衡装置摇了摇头，维持住平静的语调微笑。

“不许！”莱因哈特森然低喝。

然而，吉尔菲艾斯依然在微笑着，安静地……安静地……笑着……

一滴薄红的水珠自他眼角边缘沁了出来，莱因哈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滴血，那本该是眼泪落下的地方，他紧攥着双拳听吉尔菲艾斯继续笑着，”我不是你忠实的部下，莱因哈特大人……我……“

他突然深吸一口气，颤声：“我只是一个爱慕着你，又渴望被你所爱的普通人而已……”

我只是一个爱着你的普通人而已。

吉尔菲艾斯一字一字地混合着鲜血和泪水将这句话从心底吐出。

我是如此地爱你，如此地想要去爱你……所以这一次我将遵循自己的选择，即使重逢是如此短暂的时光，那也是命运赐予我最大的眷顾。

年轻的红发大公肩胛有一瞬间的颤抖，他的声音哽住了，那一片鲜血掩盖之下的茫然眼眸轻轻一黯，太多太多的复杂感情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涌起激动的红晕。

平静笑容就此消失了，神色扭转成凄然，像一根细悬的蛛丝牵连在悬崖与深渊的边缘。那是就好像是他的人生与这个世界最大的同时也是最独一无二的联系。

莱因哈特仍然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离开。

他想伸手，伸出手去……去握住那根维系着他与吉尔菲艾斯的细弦。

爱慕与遗恨，从未如此之贴近，如此之鲜明。

“陛下！您究竟在想什么！如果您再不走大公殿下的牺牲就白费了！”

在奇斯里近乎失态的、对帝国独裁者的吼声中，莱因哈特浑身颤抖，木然一震，终于用尽所有力气挣脱了束缚冲向吉尔菲艾斯。

“陛下！”

在场的所有人都吼起来，克斯拉甚至想要强行对皇帝陛下使用暴力，但莱因哈特翻转手腕，一把利刃闪烁着冷光，对准他自己的心脏。

奇斯里一摸腰带，糟糕！那是亲卫队标配的匕首！

逆着夜色之前仅余下的那一点光亮，他们看到本该日轮一般耀眼的金发皇帝脸上满是眼泪。

他们……一时间全都愣住了，所有能够称得上冷静的元素都被赶出了思维空间。

金发皇帝趁着这点间隙奔到了红发大公身边，一把抓住了对方冰冷若死的手掌。计时器的时间显示不足三十秒。

莱因哈特抱住他的肩膀，把秀丽的额头抵在上面，“既然你是我的爱人！吉尔菲艾斯！那么哪有人会置爱人于危险，自己独自逃生的呢？”

“不……”吉尔菲艾斯似是被谁扼住了咽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垂下脸庞，用被血浸染着的、失去焦点的眼睛注视莱因哈特。

“我们不是说好了什么都分一半吗？所以吉尔菲艾斯你背负的也分给我一半。”莱因哈特注视着吉尔菲艾斯被鲜血模糊了的眼睛：“我不许你一个人决定这件事。”

他一手握住了吉尔菲艾斯扣在水银平衡器上的手掌，一手用锋利的刀刃非常利索地找准位置，然后“啪啪”挑出两根颜色各异的包皮铜线，“我喜欢红色，你的红色……吉尔菲艾斯，你呢？

在幼年军校和战斗实际操作中他们都学过如何拆卸炸弹，如果没有时间排除雷管，后者切断电源，那就只能剪掉火线！

“金色。”短促的呼吸声中，吉尔菲艾斯哽咽回答。

“好。”

莱因哈特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他屏息静待三秒钟，伸手将细长的锋刃贴上那根黄色的漆包线。

“莱因哈特！！！！”

一声极轻极轻的“喀嚓”声……

仿佛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东西一同尘埃落定。

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秒，世界停滞了一秒，生命也同样停滞了一秒。

静默之中，在场的所有人同时朝着广场中心金色与赤红色的人影敬上军礼。

莱因哈特凝视着他满脸是血的爱人。

吉尔菲艾斯撕裂了声带一般吼出声来，“啊啊啊……不！”

十分钟后。

烈焰明亮耀眼。

剧烈的爆炸声自广场上空响起，赤红的烟尘卷尽最后一丝余晖。

夜……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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