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開出停機坪，大家才有救！」

徒步進入部落的那人，帶領著一群受困者，抵達一座小丘，靠著手中的開山刀勉強劈倒雜木，搬開岩石，在風雨飄搖中靠自己開闢出停機坪。孤立的小丘上，他們將在此等待救援。書齊以影子的形貌隱藏在人群中，不停地借用著他人的面貌穿梭，並注意著哪裡的土地有可能會崩毀。一路上他保護著徒步者，讓他安全抵達目的地。

曾經被我吃掉的人的孩子正在努力求生。書齊一直是抱著單純的補償心態在面對這件事情，但這時，他深刻地感受到他所曾經吞吃過的靈魂帶來的悸動，那是屬於逝者的願望，就如同石虎的失落也刻印在他的靈魂之中。

果然，如果一開始不是作為妖怪誕生比較好呢。

林虎的正氣已經漸漸將自己體內曾經吞噬過的靈魂給分離出來了，每個靈魂的願望一一浮現。這個死者的願望就是看護這個孩子，只要還了這份債，也許就會輕鬆一點吧？

但是那些拆不開的靈魂就沒辦法了，最根基的五十石虎，以及被吞掉的土地公，還有一個……

書齊看著眼前的幻影，混在人群中，那是顏書齊的真身。他看著石虎精書齊，兩個交揉的靈魂在等待求援的人群中對立著。颱風大雨中，顏書齊指著北方。

石虎精書齊搖搖頭：「不，我現在必須……」

顏書齊更用力地指了指北方。

「不行，不是現在。」距離這個靈魂的救贖只差一步，只要讓這孩子度過難關，靈魂的吵雜就會安靜一陣子了。

顏書齊還是指著北方，緩緩向石虎精書齊靠近。

石虎精書齊扭開頭，跑開了，他將自己再次化為影子，跟在徒步者的背後。

保護好這個人，現在先專注在這件事情上……

徒步者聽見了有人在喊他，是另外一個人，與他一起組織起村人的軍人。有村民還沒撤出。於是徒步者和那個軍人一起跑回了村莊。

一路上，路崩山倒，走不了路徑，他們另闢了山道。書齊就這樣潛伏在兩人身後。深夜的山林裡，不少惡意的存在窺視著兩人，書齊就站在這兩人的理性與異常之間。許多的惡意試圖捕捉這兩人，書齊總是搶先一步，以肉身阻擋，幽異的靈手穿過了書齊的胸膛。

好暈，好累。

他知道阿遼這趟是為了李克勞來的，他不想在這個時刻去打擾阿遼。可以靠自己的，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過來的。不想成為阿遼的負擔，不想看見被自己欺騙過的李克勞。

狂風中，裂地之聲由頭頂傳來，書齊一個箭步來到被嚇傻的徒步者身邊，迎面而來的是滾滾崩解的土石，腳下的土地也在滑動。他知道自己在徒步者眼前顯型了，但已經不是顧慮這麼多的時候了。

他張開雙手，雙腳化作桐花樹根，抓緊了滑動中的土地。身邊飄散著桐花的石虎精顯型在凡人的面前，正面迎向土石流。

這是第六趟了，林虎蹲伏在直升機尾上，試著控制住在狂風暴雨中的這尾小舟。下方的人類努力在拯救性命，直升機載著村民逃脫正在崩垮的霧台，林虎從這裏可以一眼望到大武連峰。他隱約感覺得到颱風力量的流轉與山脈互相撞擊，島嶼的根柢傳達著一股抵抗的力量，這並不只是單純的天氣現象。

而阿遼就這樣闖進了風暴中心，李克勞帶著阿遼進了靈道後，他就感應不到他們的存在了。

怎麼可能不擔心。林虎查覺到自己心中的失落感，趕緊再將之埋藏得更深。

保護這些村民，這是阿遼的願望。林虎引導著風的流動，試著讓直升機得到穩定的力量。前面五趟救出了五十名受困村民，如果順利的話，還可以再多載幾趟。

林虎一直在努力調適自己的定位，阿遼這樣身兼多人祭司的狀況聞所未聞，但是他知道阿遼希望留住他們。所以林虎自甘被媽祖娘娘逐退，只求能留在阿遼身邊。

為什麼要這樣作賤自己？未來又會發生什麼事？

林虎不敢問自己這個問題。不是告訴自己別再想了嗎？為什麼無法斬除雜念？

風暴又再次變強了，林虎跪在直升機的背面，雙掌游轉，開始加強控制的力道，讓暴風勉強地讓出一條道路。這一趟要重回伊拉，救援受困的村民。

心念一動，他往北方望去。一個碩大無朋的身形正兀自佇立在山頭，超越了颱風的雲層，彎下腰觸碰著下界。那是什麼？跟阿遼和李克勞有關嗎？

一陣大風襲來，林虎被衝擊得身體一歪，他勉強維持住平衡，雙掌一伸，奮力與這陣亂流推擠，大風大雨吹得他的雙眼溢淚，同時在直升機裡的人類也在盡全力控制住飛行方向。

媽祖娘娘啊……請保佑我們度過這關。

直升機忽然噴濺出火花，這時林虎才注意到他們已經失控，衝出了伊拉部落上空，迴旋著衝向山壁。林虎怒吼著，試圖在撞上山壁前，找到任何一點可以抓住的施力點。

在艾里里安的碰觸下，我被附了身。或者說，我附身於大武山，感受著自己正在崩解、壞滅的感覺。我叫不出來，全身都痛到無法動彈，大量的鎖鏈將我綑綁，鎖鏈的尾端在我眼前飄搖。

「李……克勞……」

他沒回應，我抬頭一看，李克勞正保護著我，他承受了絕大部分的衝擊力，李克勞的毛皮正在一點一點燒成星火，緩緩崩解。

但他在笑，他笑著看著我。

我怒吼一聲，接著向前伸出雙手，抓住了兩頭鎖鏈。才一抓住，我的雙手就被拉開，讓我整個人完全被兩端的力量拉住。艾里里安的聲音此時傳達到了我的腦海裡，那聲音彷彿數百人同時在呢喃著：絕對不要鬆手，否則整座大武山將會走山。

李克勞抬起頭，請求艾里里安住手。「阿遼……不要傷害……」

所以就連李克勞也不知道會這麼痛嗎？我的雙臂應該已經脫臼了吧，身體也被鎖鍊纏住，成為了人柱，感受著霧台的崩解。

艾里里安並不理會李克勞的請求，李克勞哭了起來，可是明明他自己正在分解，他卻不希望我保護霧台嗎？

「我……我會拯救你的……」我艱難地對李克勞說，然後鎖鏈纏得更緊，咬進了我的血肉。

我忽然看見，這幾道鎖鍊的盡頭是什麼。

這是力維，鎖鏈只是在我眼中的形象，這是一種維繫，不同的鎖鏈連結著各地，其中一頭拉扯著霧台，一頭牽向地底，直達島嶼的根柢。在那裡，許許多多的人影拉著力維，試著將大地拉住。有不同的民族，那些曾經在這個島上居住過的人們，留在那裏。

我咳出了一口血，此時李克勞在我的背後與我一起拉著鎖鏈，一起被疼痛焚燒，而我抬起頭時，艾里里安正看著我，雙眼中居住的獵人們也垂下頭望著我。

時候未到，祂說。

無數的力維一擁而上，將我的身體捆了個結實，李克勞的力量包覆於我，讓我不至於瞬間被拆散，但我的背後沾滿了他的血水。

「阿遼……」李克勞的表情仍然是在微笑，可是他正在不停地碎裂與重組，艾里里安將力量貫注於他，卻不能保護他免於受傷，「保護……阿遼……」

不要，我不要李克勞這樣，我是來救他的，不是來害死他的啊！

我的右手試著向前出力，但綑綁著手臂的力維忽然將力道收緊。我聽見我的身體裡爆出巨大的破裂聲。

走山了，艾里里安呢喃著，許許多多逝去的獵人從艾里里安的口中竄出，指向西方。有山垮了。

誰來救救我們。即使我的手斷了，艾里里安還是讓我的手臂維持著原來的形狀，無論裏頭是怎樣的破碎。力維依然無情地試圖撕裂我和李克勞。

誰來救救李克勞。

書齊倒在地上，看著徒步者和他的同伴一起回到村莊，帶出了最後一位村人。死的人奇蹟似地很少，他們與另外兩個軍人合流，連夜帶著村人搭上直升機。他們只看到一個人影擋住了土石流，而在逃開之後，則根本看不到書齊的人影。

在土石流之下保護兩個人類，我也是達成了什麼成就吧？書齊看著自己的手掌笑著。我這個妖怪當得真失敗。

一個腳步聲停駐在書齊的腦袋旁。他嘆了口氣，說道：「我會去的。」

顏書齊面無表情地向下望著石虎精書齊，然後點點頭，接著化作桐花零落，消失在風雨中。

書齊起了身，揉了揉痠痛的肩膀。先找到林虎吧，我只是個小小的半神半妖，還是快去找救兵要緊。

林虎愣愣地看著直升機墜毀的殘骸，三個救災人員的身體掛在山壁上，已經失去了生命跡象。在墜機的那一刻，他抓住了飛掠過的大樹樹枝，但是林虎完全無法阻止直升機繼續撞向山壁。他眼睜睜看著機體散成碎片，而人類小小的身軀摔落在山壁。

神明也就這樣。只有他自己，他什麼也做不到，而他請求的支援緩不應急。

「大叔？」

小貓從雜木林的影子中走了出來，看著林虎和這一片狼藉。書齊停步注視了一會兒，接著毅然轉頭，走到林虎面前。「我們走了，去跟上阿遼他們。」

林虎說不出話來，眼睛直直地瞪著被壓在機身板下的軀體。

「夠了，大叔你這樣盯著死人他也不會復活好嗎？」

林虎搖搖頭，那三個人從墜毀的機體裡彈出的畫面在他眼裡揮之不去。

「大叔。」

書齊跨著大步走上前，抓住林虎的臉，然後賞了他一個耳光。

「……喂！」

「喂你個頭啦臭大叔，阿遼還需要我們，快點醒醒！」書齊甩了甩手掌，然後他的臉逼近，對林虎吻了上來。

好一會兒，書齊才鬆口，林虎愣愣地看著他。

「醒了沒啦！」

林虎抹了抹臉，「醒了，醒了。」

「別再看那邊了！」書齊把正想轉頭的林虎腦袋又拐回來，然後問道：「那邊還沒好嗎？」

「快了……」林虎的耳朵動了動，然後說：「千里眼順風耳到不了這裡，他們說快好了。」

「我們先過去，阿遼和李克勞去了哪個靈道？」

「伊拉。」

「他們應該是去了大鬼湖了，聽家豪說過那裏是聖地。」書齊拉著林虎起身，「走吧大叔，就算來不及也得去了。」

「等等……」林虎的耳朵繼續顫動：「聽見了。我聽見了。趕得上。」

在風雨中，媽祖廟前集結了一大群人。每個人都是正裝，在風雨中嚴陣以待。

「我們這樣會不會很白癡啊？」

「拜託，你也看到天遼就這樣跑靈道，這不是國難將臨是什麼啊？」

「你說我兒子跑靈道是國難是什麼意思啊！」

當那個青年隨著阿遼一起從榕樹下出現時，他向阿遼的父母求救了，同時阿遼的哥哥也衝了出來，被家裡的虎爺所附身，傳令要為媽祖娘娘開道。於是現在他們在這裡，即使並不確定只出現了一剎那的兒子到底是怎麼了。

一群信眾雜七雜八的吵雜著，而這時，現任虎爺乩身的阿遼哥哥忽然蹲伏下來，發出似虎一般的低沉咆哮。

「來了，所有人準備！」

阿遼的哥哥肩上扛著虎頭鍘，蹲伏的身體在雨中全身冒出了白煙，對著颱風天發出嚎叫。所有人開始唱喝起來，恭迎媽祖。

「千家奉祀千家應，萬家祈求保安寧；弟子一心專拜請，天上聖母降臨來！」

林虎和書齊一起在霧台山中狂奔，天上送來了一線金光，遠遠自阿遼的家鄉而來，林虎對著書齊吶喊道：「你去開靈道，我來拿！」

「了解啦大叔！」書齊嘻皮笑臉地說完，奔向隘寮溪谷。而林虎則緊緊跟著天上的金光，在即將降落之際，一躍而上，取下了被眾虎爺送來的路關牌。他落地時激起了一陣土石，接著立刻扭轉身子轉往溪谷下方。

書齊已經到了靈道入口，虎爺扛著路關牌，抓住書齊伸出的手，兩貓一同跳進漩渦。

他們穿過靈道後，看見的就是阿遼與李克勞在湖面上的一團光芒中，被眾多力維捆缚，而發著光的巨靈艾里里安望向他們，輕聲說著：等到你們了。

林虎點點頭，站穩在湖岸邊，手中的路關牌拄著地，替媽祖娘娘開了一條道路。

我看見了遙遠的西方，媽祖娘娘起身了，散發著金光的巨大身形穿過了颱風的雲層，遙遙望著此方的艾里里安。

媽祖娘娘站在嘉南平原上，對著山脈鞠躬，艾里里安站在山中雙鬼湖，亦朝媽祖娘娘回了禮。

遙遠地，媽祖娘娘送來了一線，那也是力維，透過後來跟上的林虎開道，一路飛越了高山峻嶺，來到我的身邊。這條金索同樣綑住了我。

「……嗚啊！」

太多了，這條力維拉扯的力道太強，我感覺到整張臉都一片潮濕腥臭，一定是全都出血了。

然後艾里里安也拉住我，所有的力維一起收攏。

我和李克勞一起被撕扯，然而我已經沒辦法再叫出聲音來了，此時此刻，島嶼根柢的眾生們也一起拉扯著我和李克勞，讓這塊土地在風暴中不致分崩離析。

我抬頭看向李克勞，他的四肢變成了樹木與藤蔓，向下扎根於大鬼湖中，將我籠罩在下方，保護著我的身體，絕大部分的力維轉而在他的四肢綑綁。李克勞即使滿臉都是血，還是微笑著看著我。

「想……一輩子……陪著阿遼………」

「不想……忘記阿遼……」

我沒辦法回答他，艾里里安和媽祖娘娘此時一同鬆了手，所有的力維忽然都消失殆盡。我頓時摔進了大鬼湖，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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