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方别茵往李曳脸上摸了两下，道：“人都凉了，你要我怎么救？”

陌刀寒光一闪，瞬间压在她肩头：“不可能！不可能！！曳儿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寻死！”

“好好的？他上次来就体虚少气，心脉瘀阻，脉象又细又弱，好在哪里？脖子以外那些伤，是浩气还是你搞出来的你以为我看不出？他好不好你根本不关心，就是逼死了他，还觉得自己什么错都没有！”

字字诛心，一下将燕佚镇在原地。李曳的想法如何，他起先是在乎的，强颜欢笑时左边嘴角会僵硬，紧张时指尖会出汗，越想拒绝越要拐弯抹角……凡此种种，一目了然，但只要稍加强硬，他就不敢说半个不字，胆怯贪生，被看个底透，拿捏在股掌之间。燕佚若有一两次把他战战兢兢的拒绝放在心上，也不至将人逼得自投绝路，事到如今，还要靠局外人骂醒。

“现在知道发愣了？还不把刀收起来？你吓唬他一个不够，还当人人都吃这一套？！”

燕佚这才深吸一口气，徐徐道：“我失礼了。方姑娘，你是谷里最好的大夫，曳儿服毒的时间不长，无论如何，请你再想想办法，只要能救活他，燕佚做牛做马……”

方别茵踱到床前，四指在李曳脖子上按压，道：“跪下。”

燕佚尚未将心思放缓一半，反问道：“你说什么？”

方别茵冷哼一声：“听见了吗，李曳，你的命都不值得他一跪。”

话音未落，身后“扑通”一声，燕佚重重跪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发问，又被方别茵一句话堵了回去：“你别高兴得太早，我可不是大罗神仙，能从阎王手里抢人。碰见这种死透了的，法子也就一个，一命抵一命……”

“我可以。”

方别茵不悦道：“我许你插话了吗？这得要亲族家眷的命来换，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越亲的越好，你家小军爷有什么？赤条条一个……”

“他是我的胞弟，同父同母，这样够么？”

燕佚脱口而出，毫不犹豫，方别茵却惊得要尖叫起来：“你再说一遍？你？你们俩不是，你们……”

燕佚道：“我喜欢他，问心无愧。”

方别茵连脉象也不看了，一副作呕的样子，骂道：“你们简直不知廉耻！把他抬走，别放在这恶心我！”

她义愤填膺，对着李曳指指画画，燕佚默默听她骂了一会，忽地起身将方别茵的胳膊抓住，回道：“你要骂就骂我。曳儿没有错，他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在不停反抗，是我对不起他。”

“我当然要骂你！你也知道自己不是玩意儿？要不是你，李曳活得好好的，早就是我的人了！”

“方姑娘。只要你能治好曳儿，就地杀了我也可以，但我想知道，曳儿没什么朋友，这些天也从未出门，唯一一次见外人，就是我请你为他疗伤，他的毒药到底是谁给的？！”

他的胳膊上青筋暴出，几乎将方别茵腕骨捏碎，是到此时才察觉异样。方别茵对李曳有意不假，但两人交情甚浅，她如此义愤填膺，若说为李曳打抱不平，见人出了事却并不尽早诊治，只顾戳燕佚痛处，倒与她处处敲打报复燕佚的架势别无二致。

万箭穿心的痛感又一次攫取了燕佚的理智，使他迅速出手掐住方别茵的脖子，怒吼道：“方别茵！是你，你杀了他！！”

还未使出全力，一股魄动突然从心口传向四肢百骸，仿佛被方别茵一瞪，就卸去了全身力气，“咚”地一声摔倒在地。方别茵摸了摸脖子，骂道：“疯子！”

绕着燕佚转了两圈，最终坐在床上，又在李曳身上左右抚摸，说道：“药是我给的，他那么可怜兮兮地求药，换你会不给？也是他说要杀了你再来找我，我才相信，谁知道那是给自己留的。我还纳闷呢，这么多天了，你怎么还有命在外头晃，这个小骗子！”

燕佚还在地上挣扎，不知着了什么道，怎么也使不出力气：“那他到底还有没有救，你说的以命抵命，到底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方别茵取出两枚毒针，放声大笑起来，“我看你不光疯了，还傻了。一命救一命，哪有这种好事？这么想给他陪葬，我倒可以送你一程……”

毒针在她手中高高扬起，朝命门打了过来。燕佚拼杀多年，从未想过命丧于此，经历过多少生死关头，也没有这样大脑一片空白过，只是本能地、毫不迟疑地向李曳的尸体投去最后一眼，便是如此，似乎也不得老天成全，伴随着近在咫尺的摔响，视线在刹那间陷入漆黑之中。

可他仍能感受到周遭的一切，身上不知覆着什么，将他紧紧护住，张口声音干涩：“方姑娘……求你高抬贵手……”

睁眼一看，竟是李曳气息不稳地抱着自己。

方别茵也吓了一跳，定睛打量，李曳的嘴角已经开始淌血，假死药药性极大，能将全身血脉封住三天三夜不止，他这样强行运功冲开，受到重创也是理所当然，方别茵恨铁不成钢，骂道：“这种人渣，让他多受两天罪怎么了！老老实实躺着听我给你出气，我还能真杀了他不成！”

她一边骂，李曳口中一边涌出鲜血。燕佚不知何时有了力气，跪在李曳身旁，连连道：“曳儿，哥哥错了，哥哥知道错了，你好好的，我做什么都可以……”

方别茵骂得起劲，却被两人视若无睹，气得连一旁咕噜咕噜的药罐也踢倒，又将两人推出门去：“既然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就再也别来烦我！”

风刀霜剑，一路打在三生路红褐色的土地上，昨日被爆竹崩乱的雪地重新冻结，映射出天际的微弱白光。一夜沉寂刚刚到头，正是最冷的时刻。

走了好一段路，李曳身上迟迟没有回暖，呼吸轻飘飘打在燕佚耳旁，令人一颗心也跟着悬起来，停下脚步，说道：“曳儿，我带你回去，毒不能不解。”

李曳半昏半睡间抬起头来，说道：“不要。没事了。”

看他朝着来路迟疑，又轻轻唤道：“哥。”

燕佚身体一僵，结结巴巴道：“好……都听你的。回去喝参汤补一补。”

李曳才又软绵绵地埋下头来，倚着他的脖子。毒性并未完全褪去，身上各处还是疼的，大概方别茵并不敢真的毒死燕佚，只是对他颇有怨气，所以给了这颗令人生不如死的药丸，结果却被李曳吞了，无怪她对燕佚怨气更甚，拿着李曳做把柄大发雷霆，再不离开，不知会闹到什么地步。

燕佚怕他一睡不醒，唠唠叨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你就该像方别茵说的那样，多躺几天，再好好骂我一顿。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好不好？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让我去死也可以，不想……不想再见到我也可以，只要你好好活着。”

他自知得不到什么理想的回应，先行沮丧起来，远处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新年第一挂爆竹，噼里啪啦，热闹非凡，迅速将李曳的回应吞没。只有一个字，清清淡淡的，让人连再问一遍的勇气都没有。

年前的焰火还在仓里，一放就是半月。

李曳伤了血脉，每天蒙头大睡，没有几刻清醒。燕佚好汤好水伺候着，也不敢同他多说几句话，生怕他受够了跟自己过日子，甩手走人，这日一到傍晚，就灰溜溜躲在院里，循着儿时的记忆编花灯。

天色一黑，李曳自己跑出屋外，叫道：“燕佚。”

他站在大年夜时一模一样的位置，局促地寻找着什么。燕佚放下花灯应了，惴惴不安地走到他身边，犹豫片刻，伸出手在李曳脸上摸来摸去，打量他的脸色。

李曳将头扬起，张开嘴巴叫他看个仔细，笑道：“我什么都没有偷吃。”

“哦，哦……”心下稍安，慌忙将脚边的花灯递到李曳手里：“娘做的花灯我记不准了，瞎做的。”

是用大红宣纸镂空拼成的绣球灯，摇摇曳曳，从窗格中透出喜气洋洋的光来，映得李曳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院子里又是一派火树银花，光彩夺目，李曳却依旧仰头看着他，缓缓说道：“燕佚。”

“在，怎么了。”

“我当时真的不想再跟你过下去了，宁愿死也不要了。”

燕佚眼睛发酸，快要说不出话来：“你现在要走吗？我送送你，去哪里都……”

“其实我一看见你，就后悔了，”李曳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将脸上源源不断的眼泪擦去，可是越擦越多，逐渐泣不成声：“可我不想总是向你服软……”

燕佚顾不上帮他擦掉眼泪，自己匆匆背过身去，道：“怎么又哭了。这么喜庆的日子，对了，我叫人买了烟花，你要不要看？”

折起手指，放在口中奋力一呼，无数枚焰火便直飞九霄，呼啸着点燃了整片夜空，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闷响，另一波礼花冲破它们的闪烁余辉，再次将天盖点缀成奇妍倒垂的芳汀，此消彼生，绵绵不绝。

这一次，李曳的声音没有被焰火打散，而是坚定地，毫不踟蹰地向他传来：“燕佚！”

“燕佚！”

他提着紫阳花灯，泪痕未干，在煌煌万千烛火中问道：“你能不能一辈子都陪着我？”

岁岁年年，共此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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