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殺無生的臉上沒有表情，但卻能讓人感受到他言語之下夾雜的落寞。殤不患搔了搔臉頰，雙唇微抿。視線也一同落在了迴靈笛上，神情有些複雜。

彷彿在心中斟酌許久，片刻後才緩緩開口，聲音少有的猶豫：「那個啊、因為我不是你……所以沒辦法幫你決定，怎樣對你來說，才是好事。」

「但，還是想稍微多管閒事一句……」

殤不患抬眼，看向殺無生那片血紅雙瞳。一雙微揚的深色杏眼，映照著鵝黃色的螢螢月光，眉眼顯得特別柔和。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忘卻前塵往事的機會，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能夠放下心結……你的過去，或許並不讓人愉快，也並不漂亮。跟你現在所以為的自己，或許也並不相同……如此，你還是想知道嗎？」

失憶後，以為自己曾是個好人，最終卻在得知真相後，被自己過往罪孽壓垮的人，他從前也不是沒有見過……

可如今殺無生已死過一次，前日種種譬若前日死。

忘記生而為人時遭遇的一切，單純對自己感到好奇、會因孤寂而落寞……既然只留下最純粹情緒的殺無生已如新生，那真的還有必要知道那些事情，讓他變回那把傷人的劍嗎？

殤不患心中有些猶疑。

可，無論好與不好，對殺無生而已，畢竟都是自己的過去。

是將自己一點一點，於悲喜之間，苦痛之中，逐漸打磨，有所取捨，最後沉澱內化，才臻至完成的如今，不是能說放就放的東西……

然而，無論他心中什麼想法，殺無生卻對他的話嗤笑一聲，眼神閃爍著銳利的光，像是不以為然。

「此話，也仍是愚論。」他道。「縱使我忘了一切，難道他人就會隨之忘卻我的過去？仇人就會放棄復仇？倘若，我真因畏懼選擇了一無所知，那便只是自欺欺人。」

殤不患鬆開了微蹙的眉間，輕輕嘆了口氣。

或許他早知道殺無生會選擇這樣的路，只是仍有著千分之一的私心，不希望他知道真相之後，又走回那滿懷仇恨，以生死為注的荊棘之路。

「我只是希望你能有多一個選擇的機會。」他道。「你曾說過，我們註定一戰，而我只是想為自己的預感找個出劍的理由……」

「但我總認為，當我能自己決定出劍不出劍的時候，就掌握了一次改變自己與他人命運的機會……不是所有的註定，都得要成為必然。」

「哦？」殺無生微微挑眉。「那麼，退一步來說，你又為何如此肯定，我在知道了一切之後，會走回原本的修羅道呢？」

－－自然是看你對凜雪鴉那傢伙總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樣猜的啊！

殤不患內心吼道，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

他不知道凜雪鴉跟殺無生，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能從他人稍稍透露出的片段揣測，約莫跟發生在蔑天骸身上的事，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天刑劍的事件之中，蔑天骸毀劍自戕。

而曾經跟凜雪鴉有仇的殺無生跟刑亥，在提到過去之事時，雖不約而同的對詳細情況三緘其口，卻都是一臉的難受與深惡痛絕……

倘若時光真能倒流。恐怕就算再重來一百遍，他們也肯定每次都會踏上追殺凜雪鴉的修羅道吧？

殤不患拒絕想像那個畫面。

大概他還是太過心軟吧？雖然打從相遇的第一眼起，他就不喜歡凜雪鴉那個傢伙，但也不希望看到認識的人整日遭受追殺。

－－雖然很多時候，他也覺得那人被追殺，也只是剛好而已就是了。

因為對方過往為惡，所以便能以「為對方好」的名義，糟蹋對方的信任與真心、牽連其他無辜之人因此受苦受害，仍不以為然……這種作為，說白了，也只是種自以為是的正義。

倘若有仇，那就報仇。

他總認為，江湖事，向來是問手中之劍，貫徹己道。

技不如人，那便是敗，不該用其他手段報復，尤其是凜雪鴉根本就不是他們真正的仇家，只是出於個人的頑劣，在玩弄他們罷了！

……然而，這風雨江湖，又哪來這麼多的正大光明與邪不勝正呢？

更多時候，他也只能用不近人情的毒舌自我保護，並冷眼旁觀那些打著正義名號的傢伙以惡制惡。

最多最多，也只能在能力所及之處，努力拉那些無辜受罪的路人一把。

而凜雪鴉，唯一比那些故作正義之士好的地方，也只剩下他向來是個對自己的惡劣趣味大方承認的王八蛋而已。

「好吧，你說得好像也對！」殤不患大嘆口氣，伸手揉揉發疼的太陽穴，決定不再思考這些麻煩事，讓這群人自己去處理自己的恩怨情仇。

「但，老實說我並不是這個國家的人。對你的了解，也只是從別人那聽到的隻字片語，以及與你相處過幾天，所感受到的東西。若你真想知道自己詳細的過去，恐怕還是得要離開魔脊山才能打聽清楚。」

……雖然依你現在的狀況，能不能離開魔脊山我就不知道了。

殤不患看了眼殺無生胸前致命的傷口。

蔑天骸的那劍乾淨俐落，沒有多餘損傷。以致那傷口此刻看起來就像是一道普通的疤痕，已經沒血流出，看起來也並無腐爛。

……但，殺無生又確實已經沒有了心跳呼吸。

看著眼前男人毫無起伏的裸露胸膛，殤不患滿腦子都是對殺無生身體現況的疑惑。

殺無生卻對殤不患好奇的眼神視而不見，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

「無妨。」

殤不患被強制打斷了探討的目光，抓抓腦袋，沉思一陣之後，還是決定從故事的最初說起。

關於一個護印師的逃亡，玄鬼宗的追殺，莫名其妙被聚集的人們，還有無垠寺的初見，桂花園的夜談，同舟時的試探，以及最後支吾其詞的結局。

「總而言之，當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我才知你死在了蔑天骸的手裡……但埋在何處，我卻是今天才知道的。」

看著地上那對交錯的雙劍，殤不患心中也甚是感慨。

像他們這般行走於刀尖之上的人，最終能得到以劍為碑的結局，也已是厚葬。

畢竟自己連這樣的結局，也不一定能夠得到。

身負三十五把奇劍，正邪各方人馬皆對他虎視眈眈。又是被西幽皇帝下令天下討伐追殺之人……

名氣太響，負擔太重。一路走來，客棧不敢久住，也不敢與誰深交，就怕一不小心，便又牽連他人受罪。

只怕到最後縱使自己身死，也會被人刨墳，意圖掠奪這足以顛覆天下的藏劍錄……

眼簾微斂，殤不患心中一時千頭萬緒，終歸都被心中反覆提醒自己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給強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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