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e.6　　Mermaid church

　　是人魚。

　　在夜晚森林附近的石灘上，我看見了兩位人魚。

　　從分別一黑一藍的魚尾向上望，發現那是有著漂亮臉部輪廓的女人，抱著另一位女人。

　　他們都坐在石灘上，因為他們長著魚尾，站不起來。但有著深藍色魚尾的女人之所以陷入昏迷，我想是在於──

　　她的尾鰭不見了。

　　就像被銳利的切魚刀切下去般，從她的尾鰭斷處找不到肌肉纖維牽連。

　　那片如扇狀展開呈現倒三角形模樣的尾鰭，只有位於她身旁的同伴有。

　　從那切得乾淨俐落的缺口中，飄出了絲絲血煙。

　　如果是一般的狀況，我想我會說她「流血」了。但我之所以這麼形容，是因為它確實像雲氣飄忽不定。

　　然後，當我發現昏迷的女人漸漸淡薄了身影，抱著她的女人收起雙臂，就像是再也碰不著她的同伴，寂寞的眼神望向夜空──

　　身影淡薄的女人化為無數的泡沫，向夜空飄升。

　　咕嚕、咕嚕──。

　　咕嚕、咕嚕──。

　　數以千計的泡沫浮向夜空，到達無際的天邊，模糊皎潔明亮的月。

　　聽聞人魚死後會化為泡沫，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壯觀的景象，甚至能讓泡沫上到天空──

　　我看著龐大的浮沫，難以移開視線。

　　泡沫無論是在途中消失，或是上升到肉眼難以辨認的高度──

　　總而言之，消失了呢。

　　金黃色的眸子轉過來盯著我，眼神銳利得像是要把人貫穿。

　　啊、或許是該自我介紹了。

　　「抱歉，我是菲舍爾。似乎是在森林裡砍柴，恰巧就看見了。」

　　我將手一擺，讓柴刀垂在身側，避免刺激剛失去同伴的人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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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魚一擺尾，她如同人類起身般立起身體。當她擺動尾巴，她流暢地在半空中游動，美麗的雙眸望向漆黑的森林──或者是升在森林上頭的龐大月亮。

　　明明是在陸地上，卻可以像在海洋游水般。

　　人魚，真是不可思議的生物──

　　「利斐南特，跟我來。」

　　人魚不看我一眼，逕自向著石灘一側游去。

　　我的名字是菲舍爾吧？

　　不過，算了。

　　或許不該在剛失去同伴的人魚身旁如此表態，但我總覺得與這麼一位漂亮的女人漫步在石灘上，且那位女人還長著魚身、飄在空中划行──

　　相當奇妙。

　　「請問，妳要前往哪裡？」

　　如果與人魚一路步行至此都是出自風度，現在距離森林有一段距離，或許該回去了。

　　「教堂。」

　　她打直手臂，將我的視線帶往森林的東北處。

　　確實有一座巨大高聳的建築平穩地佇立在相應位置的高山上，森林圍在山的四周成為了擁護重地的天然要塞，在我看來的感覺是如此。

　　不過說起「教堂」，人魚指著的建築看起來更像「城堡」。

　　因為，如果是「教堂」，應該會在三角形的塔頂立上十字架。

　　眼前的建築沒有在任何一座塔頂立上十字架，且那大得像是收納某個領地的建築幾乎占滿了整座山頭，我至今從未看過這麼大的「教堂」。

　　不過，說起教堂之於十字架，十字架是作為宗教信物而以此表徵，所以在我所見的教堂才總是立上十字架。我從沒看過其他的宗教信物出現在我去過的任何一處。至少在我這個地方，人死後都是立上十字架。

　　所以，或許得換個說法。

　　教堂代表信仰。

　　我現在要去到的「教堂」，存在著與我以前所知不同的信仰。

　　這麼想想也對，因為──那是人魚的教堂吧？

　　人魚只是繪聲繪影被大家流傳著，我卻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生物，甚至還搭上話。

　　「利斐南特，跟我來。」

　　見我遲遲沒答腔，人魚催促。

　　無法放下對人魚與其信仰的好奇心，我跟著人魚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

　　直到來到「教堂」前，我們並非從堂皇富麗的大門進去，而是繞到邊處的一扇黑色小門。

　　是啊，這並非不能理解──

　　光是人類，就因為階級制度讓生活型態被劃分開來。

　　貴族有貴族去的教堂，農民有農民去的教堂，在更底下的階層或許就沒有教堂可以去了，他們聚集在一起禱告的地方通常被稱作「集會地」。

　　充滿一身魚腥味的我，能進到這麼大的「教堂」，毫無任何怨言。

　　我跟著人魚穿越走道，那些被貴族稱之為「文藝復興」或是「巴洛克」的建築雕塑風格很輕易就能在「教堂」裡找著。無論是開盛宴時會看到的大吊燈、繡著複雜圖織的地毯，或是五彩斑斕的透明玻璃，但在上面並非刻著我所熟悉的故事。

　　有些意外，人魚其實還與人類挺相像的，不是嗎？

　　在我來到的此處大廳，也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大理石雕像。

　　一排兩列的大理石雕像靜靜佇立在大廳兩側。我曾經因為工作因素進去過幾次貴族的豪宅，雕像雕塑的對象大多是神話中的男神與女神、或者像是「龍」、現在領著我的「人魚」等傳說中的生物，不過在此處──只看到人類的雕像。

　　人魚難道也覺得看到人類很不可思議嗎？

　　或是這麼說，既然人魚有人魚的信仰，難道他們沒有自己的「人魚神」嗎？

　　我環視大廳，情況似乎如我所想。

　　不過，我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儘管我這麼說代表我不確定，但我確實是覺得少了些什麼。

　　「利斐南特，坐下來。」

　　人魚喚回我的思緒，她停在會客的桌椅旁。

　　我依言坐下，看著美麗的人魚游過大廳，身影在繞過廊彎消失。

　　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呢。

　　剛開始，我戰戰競競坐著，等待人魚回來。

　　可是，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只讓等待顯得漫長，感到疲憊與鬆懈的我將柴刀放在桌上，站起來欣賞擺在大廳裡的藝術品。

　　先是幾幅畫。

　　可能是海中的某個場景、珊瑚礁群，甚至連陸地上的景象都有。

　　看著這些作品，我不禁感嘆──這些作品全是出自人魚之手吧？

　　海洋雖然廣大，看起來總是平靜，但變化無常的天色埋葬過不少人，因此也有許多人敬而遠之。人類不像人魚能自由自在活在水中，看不到海洋如此漂亮的一面，這讓我睜大眼睛、仔細瞧那幾幅畫。

　　不過，最引起我注意的一幅畫是，在暴風雨夜觸礁的商船。

　　說起人魚，大多人是以「淒美的愛情」歌頌他，不過那偏像說給孩童聽的故事。要是到我這個年紀，通常是被警告：要是出海了──

　　這時，一道悅耳的歌聲傳進耳中，我屏氣凝神聆聽著。

　　啊、是啊──就是少了音樂！

　　在這座充滿石雕、繪畫、各種工藝品的「教堂」，要是沒有音樂只會讓人感到不協調，這種事就連我這種粗人都感受得出來。

　　我想要去尋找唱出這道歌聲的人，但想起帶我來此的人魚似乎是要我在這裡等她，只好一邊聽著歌聲，一邊走馬看花欣賞工藝品。

　　咚，咚。

　　咚，咚。

　　從身後傳來沉重的足音，我不由得向後望。

　　在我剛才休息的桌椅旁，黑色的石雕像緩慢地來到桌前。

　　由於太訝異了，我一時之間發不出聲音，只是看著石雕像在打量桌面後，拿起我的刀。有著矮胖與圓滾滾身材的它仔細觀察柴刀，一邊發出思考聲：

　　「唔、這一定能俐落地切下來吧⋯⋯」

　　在一旁一動也沒動的我，則想著──眼前的人類石雕，真是與我那個村落的人像極了。無論是衣服款式，或是自石雕外型散發的氣質，都讓我覺得似乎不是見到鬼怪，而是活生生的人。

　　它拿著我的刀向後轉，就要離開──

　　「抱歉，那是我的東西。」

　　然而，我叫住了它。

　　它與我對峙幾秒，粗曠的臉部輪廓僵硬地壓下眉頭，嘴巴之所以張大並非是打算表示什麼，而是對我感到訝異。

　　我們沒有更多的時間打量對方，它舉著刀衝來。

　　咚、咚、咚、咚──

　　沉重的石雕像飛快動起來，我想也沒想就讓開身體。

　　當刀砸向我身後的工藝品，我一刻也不停留地逃跑。

　　咚、咚、咚、咚──

　　明明有著笨重的身體，對方卻迅速追來。

　　我沒有時間思考，只是希望能找到幫助我的人。

　　咚，咚。

　　咚，咚。

　　另一個大廳裡，充滿了黑色的石雕像遊走著。

　　我連忙跑上階梯，向著傳出歌聲的彼端而去。

　　咕嚕、咕嚕──。

　　在我前進之時，數以千計的泡沫撲向我。

　　身後的追逐聲，讓我沒有猶豫地穿越泡沫。

　　我想起了人魚。

　　從迴旋狀的階梯不斷上行，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陣一陣的泡沫總是會從上方飄來，讓跑得頭暈腦脹的我胃裡一陣翻攪。

　　歌聲越來越清晰，世界像是翻轉過來。

　　真想要──停下來⋯⋯

　　當我來到關著歌聲的門扉前，打開門──

　　驟然間，放大的歌聲在耳邊強烈地迴響讓我全身一震。

　　在廣大的空間裡，上百位人魚詠唱著美妙的旋律卻又讓我心神盪漾。

　　那群美麗的人魚在巨大的管風琴前佇立著，一排一排環住這個空間，與葬在水草中的黑色棺材。

　　泡沫飄升，直到最頂端的十字架。

　　我不自主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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