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什麼時候改變的，神會改變嗎？林虎並不知道。

所疼愛的，所珍重的，都改變了。一度親近了的孩子，選了另一個方向，踏上了前往別人身邊的路。明明決定了，即使他不是要走向自己，還是要守護到底。

對啊，為什麼要騙自己，明明在意阿遼在意得要死，想獨佔他，想擁抱他，會因這孩子而燃燒，然後又否認。為了他，將自己從媽祖娘娘身邊脫離，成為只有一個信徒的虎爺，接著，阿遼選擇了另一個神明。

是因為太心酸了嗎，所以跟石虎起了共鳴？一開始只是出於「想讓阿遼看到樂觀的顏書齊」的心情，才跟石虎接吻的。

一直一直自我欺騙，想說服自己是樂意這樣守護阿遼的，直到被石虎狠狠重擊，「可是大叔，你明明也在哭。」

想被需要，需要擁抱。也許就是這樣才會跟石虎互舔傷口吧。

是因為這樣才開始喜歡上石虎的嗎？連自己也不清楚。不敢問，也不敢想，直到石虎問這個問題時，他才開始運思起與他的種種。

然後發現，把自己借給對方哭太多次了。

一直到桐花瓣從他的臉頰上飄落，林虎才醒過來，抬頭瞪著虛空。

阿遼的房間人去樓空，被催眠前感應到的人群也消失了。林虎從房間地板坐起，揉著自己頭暈又疼痛的腦袋。

原本自己一半的靈力歸還回來了，裏頭還混雜了些石虎想說的話。倔強地拒絕傾聽，林虎吸納了靈力，緩緩地運轉著。可惡，你這樣逼自己吐出靈力，難道我就要聽你的嗎？林虎忿忿地起身，看著陽台落地窗仍然開著，夕陽正在緩緩落下。

雖然城市車聲響亮，雖然靈力歸還讓他充足了起來，他卻還是跟空的一樣。

「混蛋……」

一閉上眼睛，石虎的樣子就出現在眼前，透過靈力中伴隨的訊息，向林虎說話。

那是石虎哭著對阿遼說話的畫面，是阿遼對石虎提出給他一間小廟的記憶。

為什麼這樣的記憶來到他這裡來了？這剛好是林虎沒有跟隨著阿遼的回憶。

於是林虎張開了眼睛。

「真的是混蛋……你連最珍視的記憶都想留給我？」

他首先關上了落地窗，上好鎖，接著拉起窗簾，收拾起阿遼借給書齊，而石虎又遺落在阿遼桌上的鑰匙。他必須讓大家回來時，有個好好的地方給大家休息。

大家，每一個，不落任何人。

林虎用自己的靈氣包裹好鑰匙，帶著它穿過了窗，然後向著歸來時的方向前進。

拖著幻境，書齊已經化作了一團黑影，扛著一群惡意前進，讓他重得想吐。幻境裡有好幾個人類，身上也寄宿著神靈。趁著他們還沒注意到陷入幻境的時候，他要將這些傢伙拖離阿遼的家。

已經交代好李克勞要帶著阿遼離得遠遠的，也讓阿遼下一個家會有個有肉身的好朋友，應該足夠了吧？

唯一對不起的，就是林虎了。所以他留給林虎一個美好的幻想。

走在靈道上，狂風吹襲著他，靈道的改動應該是顏家神靈做的吧？漫天神佛都不會饒過他的，吃掉書齊的事曝光了，想追殺過來的顏家肯定無所不用其極。不想讓阿遼也被連累，只好只靠自己了。

書齊抬起頭，強迫自己迎著風前進。他雙手張開，彷彿在擁抱著甚麼不存在的幻夢、希望、夢想，而在他的身後，一片桐花飛旋著，包裹著陷入幻境的顏家人手們。

「唉呀。」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書齊頂著大風，無暇他顧，但他認得這是誰的聲音。

「修諾斯……」

「正是在下。」

「你還來幹嘛。」

「聞到了熟悉的氣息，沒想到居然是棄絕了神明正氣的妖貓，怎麼了，正神當不下去了嗎？」

悶哼了一聲，書齊調整了一下自己的雙手，繼續扛著這道重量前進。「你是來冷嘲熱諷看我尋死的嗎？」

「可別汙衊在下，我只是來觀察你的狀況的。自我放逐並不在追剿條款內的。」

「那怎麼不乾脆幫幫我？」書齊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而靈道的風向又凌亂。如果不是前頭有人開了一條道路出來，他可能乾脆將自己拋棄在靈道的沙地上了。

「爾等可要中立行事。」

「明明就是顏家勢力你也惹不起吧。」

「惹得起惹不起，吾都只准這樣觀察。」

「哼……」書齊停下腳步，滿手爆滿青筋，奮力地維持著幻境。裏頭的人大概注意到狀況不對了吧，開始在模擬出來的阿遼家附近街道亂闖，讓書齊很難集中精神。

神明就是這樣，除了能給自己力量的信徒，忽視人類以外的眾生。難以不怨懟，幾乎沒有神明對他好過。

除了後來的他。

嘔出了一口黑色的血，那血水潑灑在靈道的沙地上，一轉眼就被吸收了，時間在這裡是沒有意義的，於是他遺留的血沫留不下任何痕跡。書齊繼續往前踏步。絕對不能在這裡讓顏家人出來，裏頭有懂得搞亂靈道的人，如果讓他們追到阿遼就不妙了。他要帶著這群人直達能葬了他們的地方。

「這靈道年久失修，修整不善啊。看來勢必需要稍作急救，上文書奏呢。」

終於出現在書齊的眼前，包著綠色頭巾的狐狸神使，修諾斯此時替他走在前方，擋掉了狂風，指引出了道路。

「為，為什麼……」

「靈道未能修繕是地方行政的疏漏，無法便民之處還請見諒。」

「哼……」

靈道已經指向了某處，跟隨著修諾斯的腳步，書齊一踏出影子，就立刻散了幻境。他摔在一片草地上，而黑衣人們則散落在其他的山頭，幸好，不然他們大概立刻就收了自己的頭了吧。

但已經快沒力氣了，好想就這樣放棄。

一聲腳步踩在長草上，站在書齊面前，當他抬起頭，看見了顏書齊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著他。

「……好……」嘆了口氣，石虎硬逼自己起身，「我馬上就……」

勉強著撐起身子，在夕陽下的長草山坡上，一條長長的水泥管道橫越山坡，直指天際。他意識過來，這裡是廢煙道，彷彿奇幻世界裡才有的工業遺跡。

「修諾斯啊，你還幫我挑了個跟顏家競爭生意的老地方，也太好心了吧。」

「在下絕對不是故意的呀。」修諾斯笑了笑，接著轉身隱沒進芒草，「在下是不會偏袒任何人的，所以要離得遠遠的，只能看著你們打喔。」

這是對長年死敵的仁慈嗎？管不了這麼多了，在他眼前，人們各佔山頭，原本以為是穿著黑衣，但實際上是沾滿了黑灰的、提著一盞電火燈的人們。以及一個女人。

而顏書齊的幻影站在石虎的身邊，一同面對著這群人。

「欸，你應該不會想要回去那個家吧？」

顏書齊搖了搖頭，然後許久以來，在石虎吞沒了顏書齊以後，第一次聽見了顏書齊開口。

「此生……不願與異性戀社會和解。」

「……」反倒是石虎沒有回話了。

顏書齊閉上眼睛，然後除下了自己右手的護腕，暴露出那十道傷疤，將自己的手腕交給了石虎。

於是書齊握住了自己的右手腕，腳邊開始生長出樹根，桐花樹正在緩緩綻放。

「最後，只有我在我自己身旁呢。」

來到漫草荒原後，不知道為甚麼，我變得異常平靜。與海相鄰的草原，聽得到陣陣波濤聲，和風在廣大的平原繾綣，舒服地共振著。

我領著李克勞走到三貓雕像旁，不知道為甚麼，我感覺得到這雕像還沒有作用，裡面是空的，連同中間的墳墓也是。它們的感覺……並不實在。

其中，最小的一尊石像，看起來是影射著石虎……也就是書齊學長，他的背後我注意到有一條小徑，如長草壓轍，循著這條路，盡頭是一座石頭。這座石頭上環著一圈紅布條，上方也覆蓋著一匹布錦。

我認得。在我身邊的李克勞也說出了：「山下人的神。」

所以，這意思是平埔族的神明吧？我不知道是什麼部落，學長大概也不知道吧，畢竟他是已經被遺忘的土地公。

我走近這座石頭公，和記憶中所看到的石頭不同，這石頭公很大，雙手不能環抱。而當我將手覆蓋上去時，感覺到了一陣陣的共鳴。

「有神……」李克勞說道。

那個土地公應該已經被書齊學長吃掉了，所以這裡是……神的墳墓？

「被忘記的神明，會來到這裡。」我領悟到，所以三貓的雕像還是空的。

此時，一陣奇妙的流動聲傳來，聽起來像是雨聲，同時，另一頭則傳來了月琴的聲響，兩聲相伴，相融於草原的風中。

我抬起頭，看見天空化為湖面，而巨人艾里里安倒立於湖面之下，手中拿著一根竹筒，那彷彿雨聲的音樂就從那竹筒中傳來。而轉頭望向海上，媽祖娘娘懷裡抱著月琴，垂著面紗，烏木製成的臉龐上猶仍垂淚，蜿蜒了一整座海洋。

「阿遼……」

李克勞伸手抓住我的手臂，我這時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覺地向著海邊走去，留李克勞一個在大石邊。他看起來有點慌張，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抱歉。」我牽起李克勞的手，一起來到海邊，到了青草蔓延的懸崖上，我們同時面對著天上而來的艾里里安，以及渡海波瀾的媽祖娘娘。

他們伸出手，一同指著我。此時我的胸口，靈魂的破洞與琉璃珠項鍊一起發起光來。

於是我明白過來了。我受的這些傷，都是有意義的。

「阿遼？」

我回頭看他，他還是一臉呆愣，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但是不要緊。「李克勞，進來我體內吧。」

雖然看起來並不明白，李克勞還是點點頭，從我們牽起的手開始，他緩緩融入我的身體，感覺到了與他同在的感受。

「就像以前一樣，帶我去書齊學長那邊吧。」

「好。」

我們蹲伏下來，以豹的身姿，嗅聞著書齊學長的氣味。一瞬間，長草荒原拓展開來，艾里里安和媽祖娘娘消退到了最遠的彼方，再也看不見。我們回到了那個只有著沙地和迷霧的靈道，而書齊學長的氣味，指引著我們走向靈道的出口。

「走吧，我們去幫他。」

在我心中的李克勞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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