もののけ花嫁－細雨（二）

　　唰－－

　　陳舊的拉門拉開，探出頭的是一位長相標緻的少女。她就在晨曦所壟罩的天色下，跪坐在長廊邊，看著不遠處幾乎將村落包圍的大山，看著那上頭大半時間總揮之不去的迷霧。

村里謠傳著山上住著寂寞的神，山神因為太寂寞，才造出了這山凹，以河滋養，最終人類聚集，造出了這個村落。

　　優子覺得這個故事太過弔詭，山神若如此寂寞，那又為何要大半的時間都用迷霧隱藏自己，也為何會讓這樣的村落陷入貧瘠呢？神若存在，也太過自私，自私者這村落的居民亦同。

　　在這樣艱困的時刻裡，勝生家從來不吝嗇給予需要的鄰居幫助，在親屬重病，分身乏術去尋找柴火也好，能有多出的野菜或是多餘的收穫可以分享也罷，到頭來居然連愛子都分出去了。

　　想到這，優子的手在衣襟上拰出了皺褶。

　　最後她所能做的，竟是代替陷入悲傷的勝生家，為這位交情甚篤的青梅竹馬織出「嫁衣」。

　　優子獨自走過晨曦間仍被薄霧覆蓋的貧瘠田埂，好幾年前這總是綠汪汪地一大片。不知何時起，那潺潺流過田間的溪流逐漸混濁，自那之後，便再也未見此處呈現藍天綠地的佳景。

　　只要再往前，便是村口與林蔭的交界，少女在交界處回望著整個村落，幾戶早起的人家，已升起了炊煙，若要與過往人丁興旺的年歲相比，現在的幾縷輕煙與過往顯得了了無幾……

　　優子將視線再次轉回林蔭，吸了一口氣，大步地向前。她仍想在出嫁前，為勇利，也是為了自己做一件事。去探究那個渺茫的希望，去確認勇利是否仍活著。

　　晨間的空氣有些刺骨，優子在林蔭間快被荒草隱沒的道路上縮了縮身子，四周隱約傳來沙沙聲響無法斷定是風聲亦或是山間的獸類在其中穿梭。

　　就算太陽已經升起了一段時間，陽光卻仍照不進被密葉層層覆蓋的林道，越往深處，奇異的靜謐感隨著霧氣繚繞，有甚麼東西正緩緩逼近少女倩影，在通往陡峭山崖的道路上。

＊＊＊

　　『嗚……』

　　勇利正在哭著，那是一個關於過去的夢。

　　『怎麼了呀……』

　　『……死掉了……那些貓。』

　　姊姊真利回應著母親溫柔的詢問聲，語調中也有著一絲落寞。在廊下的是一窩剛出生的小貓及母貓，連日大雨又陰寒的天氣，那樣弱小的生物挺不過也是當然的，不要說貓，連村子也有幾個孩童、長輩患上了風寒。

　　母親進了屋裡，好一陣子端出了一個精緻的小木箱子。

　　『把牠們放進來，給牠們立個墓吧，至少在最後還能暖些。』

　　『那是……』

　　真利想說的是，那木箱原先裝著的是母親的嫁粧。

　　勇利根姐姐在院落的衣角挖了個坑，將裝了貓母子一家的箱子放了進去，又走了好遠好遠，找到了這村裡最漂亮的花，安放在院落的一腳，那小小的土丘上……

　　他們雙手合十祈禱著，勇利閉眼，卻偷偷地用著餘光看著那土丘，又偷偷地看了姊姊一眼。他實在不知道該對貓一家說什麼，年紀太小的他對於生離死別還知道的太少，只能默默地想著，希望花還喜歡，別再冷著了……

　　重山連綿數萬里，在高過叢雲的山峰上是極致蔚藍的天，那天空的一片蔚藍，毫無保留地落進上頭那如一片圓鏡般的湖泊，湖泊周遭，青草環繞整座山頭，當涼風吹拂，青草便如同海浪般波動著。

飄動的雲朵順著風向，也順著青草地波動飄去，大片的陰影就這樣畫過了湖面、草地，然後遮蓋上了一株古樹以及它緊挨著的古老石穴。

　　雲朵飄去後，陰影所覆蓋的一切又回復了原本鮮明的色調，僅剩枝葉隨風沙沙晃動的古樹，為他所壟罩的陰影下存有一方萬物不可侵擾的小小天地。

　　「嗚……」

　　勇利扭了扭身子，從久遠的夢境甦醒的他，小手搓揉著眼睛，號哭過後眼睛的酸澀感仍殘留著，想到昏睡前的景象，他連忙伸手向一旁摸去，這才發現自己剛才應該是睡在某個溫暖的懷抱裡。

　　「這裡……」

　　一陣涼風的吹拂，讓從懷中剛起身的勇利打了一個輕顫，而那幀環抱著嬌小身軀的手，似乎又更加收緊了力道，好讓勇利能更加往懷抱中貼近，一下下輕拍著，仍持續安撫似的。

勇利努力重新回朔起在昏睡下去之前發生的事，他在濕冷、殘破的小祠堂不知待上了多少天，為了逃離野獸的襲擊，卻不慎翻落一旁的山崖……

　　勇利自幼時大病後便雙目近乎全盲，他視野所能辨識的僅有一片黑暗中模糊的影子，一切清晰的、鮮明的景象，僅存在於夢中抑或是……幻象。

　　所以那時他所看到的景象，那些瞬息萬變的山林之景，那頭奇獸到底是？

　　小手好奇地在倚靠胸懷的胸口摸所了一陣，從衣料到露出的胸膛，然後是抓弄著祂長長的銀髮，從臉頰旁一路滑過，直到髮尾從那小手的指縫間脫離。

　　那樣柔軟，如同清澈的溪水從指縫間流洩而下，如此的觸感前所未有，勇利忍不住又撩起了一縷髮絲，再次感受那樣細滑的觸感，直到環抱住他的『人』發出輕笑，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即刻收回了手，小臉紅透了半片。

　　看著那張泛紅的小臉，維克托忍不住伸手上去輕柔了一把，觸感果然跟想像中的一樣好，溫軟細嫩，尤其是那雙因為失明而充滿迷離感的雙眼，因為祂這樣的動作瞇在一塊，然後在祂停下撫摸、揉捏的動作眨呀眨。

　　維克托握起勇利的手，讓那柔嫩的小掌心碰上自己的臉頰，細細地搓揉著。

　　勇利愣了好一陣子，才又伸起了另一隻手撫摸維克托的臉頰。小小的手掌從臉頰撫摸上耳畔，拇指小心翼翼地移動著，抓取著到眼睛的距離，似乎確定了維克托的眼睛位置後，那雙小手才又更加小心地在眼皮上撫摸著，彷彿光是這樣的觸覺，就已經足以讓勇利看見維克托那眼皮下的湛藍色彩。

　　小小的拇指輕輕地在白皙肌膚上劃弄著，然後來到了鼻樑、眉心，順著額頭來到了髮際，小小的手指插入了銀白的髮絲間，然後摸到了角的根部。

　　「咦……」

　　摸到那雙不屬於人類的角時，勇利瞬間想起了那莫名竄入腦海的奇獸，立刻伸手向下探去，確定自己扎扎實實地是坐在人類的雙腿上。

　　勇利耳畔傳來了溫柔的輕笑聲，他所乘坐的大腿抖了抖，環抱著他的人似乎樂於如此逗弄著他。

維克托牽起稚嫩的小手往頭上探去，讓勇利從瑩白畸角的根部撫摸，探進了銀白的髮絲下。勇利那為昏灰所佔據的目光，看不見那銀色瀏海下，擔優、蘊藏著溺愛地眼神，像是山峰那如圓鏡一般地湖泊，承載了來自於蒼天無盡地厚愛。

　　「您到底……」

　　山峰上的湖泊映照著湛藍的天，如同湖泊湛藍的眼映照著那稚嫩並且充滿疑惑的神情。

　　勇利最終清晰的記憶仍停留在自己最終滾落了一旁的山崖，但理論上應該遍體麟傷的自己，卻感受不到絲毫疼痛。而此時正摟抱著自己的，也幾乎確定並非人類。

　　「......是什麼？」

　　稚嫩的聲線，略微顫抖地詢問著，但對方卻沒有回應，回應稚嫩嗓音的僅有一陣陣劃過山頭的風聲。

　　簡單的問句，卻讓維克托思索了許久。他自重山成形之始便存在了，即便那樣搖久的時空下，他兵非如今的形體。

　　古今的萬物彼此依附著，天降甘霖滋潤大地，大地供養花果草木，草木供給了更多物種生存之根本，接受滋養而後供養它物的千萬生靈，從初生致死亡終化為塵土滋養大地生生不息。

　　人類終將這一切巧妙的安排歸咎給了某種無形、未知的存在，他們將之稱之為鬼或神。

　　『我所久候的妻呀……』

　　『吾乃於此山間久遠的存在……』

　　『你們稱呼吾等為神。』

　　維克托的聲音不像是從那輕薄的雙唇中吐露出，而是隨著畫過山頭的清風而來。

　　那樣清幽卻富有磁性的聲線，彷彿也隨著風搔過耳畔，讓人吸入鼻息而後竄入心肺。

　　「所以您是山神大人……嗎？」

　　細小的聲音幾乎被隱沒在一陣狂哮的山風裡。

　『你如此認為的話……那便是了，我的妻。』

　　維克托看著懷中的人又再次陷入了沉默，那樣原本應該洋溢著溫暖笑容的臉蛋，流露出某種無以名狀的哀傷，而那樣的哀傷又被某種固執與堅忍包裹著，他既心疼又是歡喜著懷中這人類之妻的坦然與善。

　　銀白的瀏海被風吹拂著，輕輕地遮蓋了那雙低垂的眼，使得維克托更顯得飄渺、神聖。

　　「山神大人是來實現大家願望的嗎？」

　　『大家的願望……』

　　山間突然僅剩下徐徐地風聲，短暫的沉默，讓勇利覺得自己的心跳聲被放大數倍。

　　『那是我妻子的願望嗎？』

　　這次換勇利深陷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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