もののけ花嫁－陌路（三）

　　「喂！」

　　「啊！」

　　後方傳來的叫喚聲，險些讓優子跌了一跤。

　　「豪？你怎麼⋯⋯」

　　「噓——你這麼大聲，沒有山神，野獸到事都先被妳喚出來了⋯⋯」

　　優子這才聽從西郡的話稍微冷靜了下來，但對於自己被跟蹤這件事的不悅，到是明顯地顯露在眉宇之間。

　　「妳不要這個表情麻⋯⋯作為未婚夫，怎麼可能放任自己未來的妻子，獨自前往那樣危險的地方⋯⋯」

　　看著優子並沒有打算聽完他說話的意思，西郡才又追上前去。

　　「喂、喂！等等呀，我說妳水跟食物帶夠了嗎？稍晚還可能會下雨，蓑衣帶了嗎？」

　　聽聞西郡的話，優子這才又停下腳步，並且轉過了身。

　　「噓——是誰剛剛才說不要大小聲的呀？」

　　大概發覺自己的未婚夫，同時也是兒時的玩伴跟自己有志一同，優子很快地就鬆懈了下來。

　　西郡到現在，有時仍喜歡逞著一些口舌之快傷盡大雅，但自幼一起長大的優子明白，無論如何，勇利的離開，西郡也不大好受，大概除了她之外，沒人知道在勇利犯病的幾年裡，這個看似粗曠的青年，是怎樣在這片荒山中尋找可能可用的藥草。

　　並沒有阻止她，也沒有一開始就點破她的來意，而是帶足了路途上的必需品，直接跟她踏上這結果注定渺茫的尋人計畫。

　　優子讓西郡牽著手，小心地通過了陡峭的山崖，踏在被落葉覆蓋的小逕上。

　　「如果找到了人，妳打算怎麼辦？」

　　「嗯……」

　　那雙隻被緊繫著的手收緊了幾分，見優子沒有回應，西郡才又接著說。

　　「就算找到了人，也是不可能回到村子裡的……」

　　「……」

　　「沒有被山神所接收的祭品，象徵不祥之兆，那樣的話勇利還是會……」

　　「我知道呀！」

　　還未等西郡說完話，優子已經出聲打斷了對方接下來要說的。

　　「這些我都知道，但不能什麼都不做呀……」

　　「好、好，我沒有要阻止妳的意思，我只是……啊——東邊的山丘上不是有個廢棄的小屋嗎？」

　　看見未婚妻眼眶已經泛上了紅暈，西郡連忙辯解著，優子倒是聽到可以將人暫時藏匿於小屋中的提案後，眼睛為之一亮。

　　在林蔭的深處，縱使太陽早已升起，但繁茂的枝葉仍遮蓋了應該灑落大地的陽光，使得深處的小逕顯得陰冷潮濕，兩人的手更是緊繫著，加快了腳步往密林得更深處前去。

＊＊＊

　　自現在勇利仍難以理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狀況，他最終鮮明的記憶仍是在山間的祠堂，等待……等待名為婚嫁的死亡。

　　勇利過去並未真實相信過所謂『山神』的存在，更未曾像這樣未知的存在去祈求願望，單憑執念就能解決所有困境的話，這樣的幻想實在太過不切實際，於是在他看來，村里那種獻祭的儀式僅僅是消弭貧瘠村落巨大的不安罷了。

　　然而所謂『山神』竟是存在的嗎？

　　『吾等所能實現的，僅有作為妻子的勇利所願喔？』

　　『所以我可憐的妻，你的願望是什麼呢？』

　　勇利沒有回話，但腦海已經閃過無數的過往，那些幼年時與家人、玩伴相處的景象。維克托都看的見、都知道的吧，勇利想著自己是否應該停止幻想這不切實際的願望，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回去的，但越是想停止回憶那過往的種種，那些景象即越是清晰。

　　跟這姊姊踩踏著父親的影子，或是在難受時窩進母親的懷抱中……

　　「嗯？」

　　一陣暖意覆蓋上臉頰，勇利覺得自己的臉頰似乎正被輕碰著，然後他的臉被押入了維克托的胸懷裡，對方身上的溫度與氣息，從鼻息竄入心肺。

　　『好香……』

　　一股山林間沁涼探入鼻息，瞬間另勇利紛亂的情緒緩和了不少，溫厚的手掌撫摸在後腦勺上摩娑，另一隻手掌則是順著背脊輕拍著。

　　『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

　　勇利在心底想著。

　　「我沒有願望……」

　　胸懷裡傳來的回應讓維克托有一瞬停頓，尤其是那雙小手在說話的同時稍稍地收緊了抓緊胸前衣料的力道。

　　『接下來的時間還很長……』

　　維克托感受到懷中的身軀抖了一陣，祂垂下了眼，看著仍處於不安狀態的『新娘』。

　　山頭的雲霧開始層層堆疊，風也比方才多了幾分涼意，維克托輕哼著不知名的小調，溫厚的聲音自胸口傳遞。勇利維持著將臉深埋在維克托懷裡的姿勢，聆聽著那恍若來自遠方迴盪而來的溫暖調子。

　　在背脊的手順著小調的節拍輕拍著，維克托將懷中的身子秤了秤，讓勇利整個人幾乎是陷進了他的懷抱中，一如大山擁抱著草木還有低谷的溪流。

　　維克托稍稍挺了挺身子，仰望著頭頂那被綠葉遮擋的蔚藍天空，眉頭稍稍皺起。一陣一陣捎來信息的山風，吹得枝葉沙沙作響，那銀色的長髮也隨風飄動著。

　　祂們的時間將會很長，如果勇利願意留下……

＊＊＊

　　「應該是在這裡……」

　　優子小心翼翼地踏在蔓草叢生的小逕上，到了這裡已經幾乎快看不見原有的道路，山間的鳥鳴一聲聲自遠方迴盪而來，卻反而凸顯了此地的寂靜。

　　「看起來是有人通行過的痕跡。」

　　西郡用腳撥弄著地面說著，上頭仍有著輕淺的足跡，應該是將勇利送達至此的村人所留下。

　　「啊！」

　　聽聞優子的驚叫聲，西郡抬頭一看，那個破舊的小祠堂就在眼前，在那周遭的蔓草少了些，顯然確實有人駐留過，看著優子已經不顧一切加快了腳步向前走去，西郡擔憂地跟上。

　　西郡前進了幾步，卻發現優子沒有再有動作，循著優子的視線看去，地上有著散落的盤子，周遭的草木也確實有大型生物行經過的痕跡……

　　『凶多吉少……』

　　西郡在心底暗附，他將手搭上了優子抖動的肩膀，輕拍著說道。

　　「鐵定是被山神大人帶走了……」

　　優子搖了搖頭，默聲哭泣著。

＊＊＊

　　在恍惚間，勇利覺得自己整個身子輕飄飄地，原本處於昏睡狀態的勇利出於反射性地抓緊了懷抱胸前的衣料。

　　『雖然接下來的時間很長，但我仍想事時候必要讓重山的生靈知悉他們的母。』

　　維克托的聲音再次於耳畔迴盪著。

　　勇利仍無從會意維克托的意思，若維克托真的是神，而自己真如他所言將成為對方之妻，勇利覺得自己是無從勝任的。

　　小小的鼻子抽動了幾下，感受到的是入夜空氣的冰寒，勇利因此打了個噴嚏，卻聽聞上頭傳來了一生輕笑。

　　清風從雙頰劃過，風聲更為尖銳地從耳畔掃過，勇利覺得他們應該正在移動中。

　　山頭上就那一片無際的草原、一面湖泊，以及在一旁屹立千萬年的古樹，還有那緊挨著的石穴。

　　銀白的長髮隨風飄動著，在黑夜籠罩下顯得昏灰的草原緩步向湖畔前進。

　　圓形的湖，將兩側的山頭以及瞞天星斗一併收進，夜空裡的星斗宛若河流，彷彿自萬里遠的山峰交會處匯集，最終帶著七彩斑斕的光，自遠方最終帶著這鋪天的璀璨，落進那湖泊之中。

　　山風吹拂著勇利身上單薄的衣料，透白的衣襬擺動著，維克托飄盪的髮絲輕輕地掃在勇利稚嫩的臉頰上，維克托將懷中的人抬了抬低頭看向那代有疑惑神采的小臉，那一雙明明無法看見任何事物的眼，卻映上了天邊的星子，如同那匯集了群星的湖，白日是蒼天的蔚藍色彩，如今也有了夜裡的星辰。

　　星辰的光正在那深色的謀子裡閃爍著，使得那澄澈的雙眼透著光似的。

　　那即是在重山誕生之初，於天所降生的孤寂靈魂所等待著的……

　　『你願意駐留於此嗎？我久候而來的妻……』

　　維克托看著那張小臉，流瀉出了疑惑的神色，那樣的神色又多了幾分落寞，那雙能望盡萬里重山的眼，也窺見了在那星斗之後的眼底閃過的一絲哀戚。

　　「還有哪裡能去嗎？」

　　稚嫩的聲線，卻以及為平靜的語調詢問著。

　　銀色的眉頭在瀏海下輕皺起，維克托將人抬起，另一手則伸向勇利的後腦，小心地將人埋入自己被銀髮覆蓋地肩膀上。

　　『哪裡都別再去了……』

　　『這已是你的歸屬……』

　　勇利努力地壓抑那些從腦海閃過，關於『歸屬』的畫面，最終那些畫面全然終結於維克托的吻下。維克托的吻，似乎有著某種神奇的安定力量，勇利覺得如此的感受似曾相似。

　　突然間兒時在村落與林蔭的交界，他仰望著高聳入天的樹木，陽光穿透層層枝葉的畫面躍燃於腦海，點點的暖流灑落在臉上的觸感也跟著浮現，再回過神，現在正落在臉上、唇上的暖意正是維克托的吻。

勇利想起了那次，他低頭便在樹下的一角找到了奇異、美麗的花朵，他覺得那樣的花，作為陪伴無緣留存於世的貓咪一家再適合也不過。

　　在交纏的唇齒分開時，維克托的食指在勇利的額頭上點了一點，那個原先應該有著百合花冠的位置，竟長出了幾叢嫩葉，之後像藤蔓一般沿著勇利的頭攀附了一圈，而後長出了花苞，最終開啟了數朵色彩斑斕的美麗花朵。

頭頂多了些重量，勇利好奇地伸手向頭頂探去，就算看不見甚麼，眼珠仍努力向上瞧著。

　　維克托單手將勇利抱起，就這樣抱著他，從樹下走向那浩瀚星河之下，為浩瀚星河所壟罩的是山頭上的一片草原，草原的中心有一面湖泊，而湖泊就映著那星河。

整座山頭，就這一片原野、一個湖泊、一顆古樹、一座也許是千年以前即堆砌而成緊挨著古樹的石穴，還有山神與祂的新娘。

　　感受到空氣流動的異樣，勇利敏感的向四周張望著、嗅著，在深夜刺骨的夜風掃過時，無自覺地往那溫暖的懷抱挨近了些，卻又在聽到維克托輕笑時僵住了身子。

　　『我可愛的新娘呀……』

　　維克托說著，那是某種不存在，但扎實在這個空間迴盪的語調，祂低下頭讓額頭與勇利相抵著，在那一瞬間，他們所存在的浩瀚星河下，遼闊的山峰原野上，這般壯麗的景色也在勇利的腦海中浮現。

　　那樣的景色太美，太過超出常理，勇利不由得睜大了雙眼，發抖著。以為勇利是因為天寒而發抖，維克托將人摟僅的同時，那存在於勇利腦海中的景色開始轉換。

　　他們彷彿在這片星河中飄遊，飛過了重山與雲海，看見了日夜由山壁中傾瀉而下的涓流，在山間咆哮了熊、奔跑的群鹿、飛過樹梢的鷹、蹦跳於林間的兔，毛蟲食著葉化作了蛹羽化成蝶，落果就這樣在大地上生了根、發了芽，中而成為了構築山林的一份子，開花、結果亦或是傾倒生了菌菇、腐朽以身貢獻大地……

　　那是屬於這片大地……這座山千古以來的記憶，強烈的感動與悲傷、欣喜與惆悵，各種感情交織著，滿滿地隨著景象流入腦海般也流入了心底，於是勇利又流下了淚，那並不是悲傷，而是這樣小小的身軀已無法承受那樣充盈的情感，過多的記憶、感觸，最終畫作淚水，一絲一絲地掛在紅透的臉頰上。

　　『我的新娘可真愛哭……麻、也是能理解，我可愛又可憐的新娘……』

　　驚覺勇利因為祂的話，眼淚掉得更兇時，維克托趕緊轉換了語調，祂吻著那落下的淚水，餘光掃過逐漸聚集雲朵的天際，將懷中的人秤了秤。

　　『我的新娘、命定的妻呀……』

　　『你將成為吾的伴侶亦為吾的半身。』

　　『你所見將所居的山林屬於吾，也屬於你。』

　　『你將成為群山山神之妻呀……不再有林間的萬物斗膽忤逆你』

　　『你是他們的母。』

　　那是勇利未曾聽過的語言，但他卻仍能聽得懂其中的意涵。

　　維克托執起他的手吻著，遞了一顆果實給他，示意他吃下，勇利用手感受著那顆果實的大小、分量，果實的香氣甚至還不用嚐，就在夜風中飄散著，那是他曾為嚐過、見過的果實。

　　勇利在正要咬下果實前停下了動作。

　　維克托原先沉靜的眼光閃過一絲驚訝，但那僅像是石頭落入水中，短暫地激起漣漪，又回復了平靜。

小手放下了果實，果實就這樣落下，滾入了草地中，原先捧著果實的小手，探入了銀色的髮絲間撫摸著，柔嫩的小嘴就這樣輕碰在維克托的額頭上。

　　細嫩、生澀的吻，小手在頭頂上竄動，猶如母親的撫摸，那雙小手似乎格外喜歡銀白髮絲的細柔觸感，在撫摩的心滿意足後，又緩緩地摸上那雙在夜裡散發著銀白光芒的鹿角。

　　「很漂亮……很漂亮呀……」

　　那雙仍夾著些許淚光的雙眼，映照著那漫天星斗的斑斕色彩，勇利看著維克托讚嘆著，瞇著眼笑了。

　　那樣的表情太過難忘，若祂將半遍山林、千古的記憶贈予祂的妻，而那人回以祂足以記上永生的一笑。

　　『這世間怕是沒有比我的妻更可人的生靈了……』

　　維克托的手長撫弄著勇利的臉頰，拇指搓揉著那泛紅的眼眶，祂看著那雙因為目盲而無法聚焦的眸子，眼底閃過一絲心痛，祂吻著那張小臉，以緩慢的步伐，回到緊挨著古樹堆砌而成的石穴。

　　『因素命而相遇，我的妻，能與你共享這片山林天地，是我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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