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明天21

陆清酒放下了手中的酒坛子，冲着坐在自己对面，正夹起一枚肉片往嘴里送的唐步涯含情脉脉道：“唐步涯，你……能坐到我身边来吗？”

唐步涯还以为是陆清酒在对自己做什么邀请，赶紧换了位子，在陆清酒身边坐下之后将肘关节支在桌面上，又托住了自己的下巴，道：“怎么，良心发现了，终于舍得让我坐在你旁边了？”

本就空旷的酒馆里瞬间鸦雀无声。

怕是落了个尴尬，唐步涯立即想了个办法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正准备朝着这个台阶跳下去，却看到陆清酒的脸“唰”地一下白了，紧接着一阵通红从脖子窜上了额角，有几滴汗珠滑过了陆清酒的脸颊，顺着下巴滴到了餐桌上。

见陆清酒拧紧了拳头，唐步涯着实是吓坏了，下意识地认为是饭菜里面被做了什么手脚，当机立断一跃而起，从身后抽出千机匣抵在了那正乐呵呵地数着钱的酒馆掌柜的胸口，嗔怒道：“你瞧瞧你这酒馆做的是什么黑心生意，真当我们老百姓好欺负不是？你看那边那位兄台，都成什么样了！”

“咳咳……咳……！唐步……唐步涯！你回来！”陆清酒见状不妙，正想起身前去将发狂的野牛一样的唐步涯拽回来的时候，只觉得胃里一阵灼烧感，一股酸水混杂着铁锈气味的鲜血从胃腔顺着食道翻涌而上，陆清酒用手去捂，却措手不及，一口鲜血啐了出来，面前的饭食和餐桌乃至于他的衣服都无一幸免。

这样的状况吓坏了唐步涯，在他印象之中的陆清酒既强壮，受了伤又能在很短的时间之内痊愈，而且也不会像归朗一样喜豪奢。除了酗酒之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更何况唐步涯并不觉得饮酒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毕竟男子汉大丈夫，不会喝酒总会被嘲笑罢。

“陆清酒！你怎么搞的……你没事吧！？”唐步涯在陆清酒边上蹲下，拍了拍他的脊背，又道：“是不是饭菜里面有毒？你告诉我是哪道菜……我去把这家酒馆告衙门！”

陆清酒好不容易续上了一口气，伸手将自己嘴边浓稠的鲜血抹了抹，冲唐步涯摆了摆手道：“没有……不是饭菜的问题……咳咳。是我自己……胃不好。”

唐步涯这才明白，陆清酒方才让他坐到自己身边，并不是什么邀请更不是什么亲近的表现，而是预料到了他的胃正在闹腾着想要滋事，而担心在吐血的时候溅坐在对面的唐步涯一脸一身。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陆清酒正在对他唐步涯，稍微有那么一丁点上心的表现了吧。唐步涯这样安慰自己。

唐步涯第一次遇见陆清酒，是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那日他因为天气突然的转变，在完成了唐临书给的任务之后耽误了行程，从而回到组织的时候早就误掉了晚膳的时辰，而且那时的他，全身上下被大雨淋得透湿，比起吃饭，他更想赶紧换一身干爽的衣服之后好好睡一觉。

正抱着换洗衣物踏入了组织的公共浴室，却由于过于急切，刚进门没多久就一头撞上了一个正在面对着壁橱更换衣物的人，干净的衣物散落了一地不说，还一屁股摔到了地板上，这让本就身心俱疲的唐步涯心情更加糟糕了。没有功夫搭理被自己撞到的人，赶紧伸出手想把自己的衣服抱起来，却已经无济于事，都已经被地面上的积水染得湿哒哒的，没办法穿了。

“你……没事吧？”陆清酒在唐步涯面前蹲下了身子。这是他第一次在组织留宿，本来只是想来当作探亲一样的看望归朗和归朗口中那位很难追的“唐统领”，却没想到天降大雨，就在归朗的建议之下暂时在组织歇脚一夜。同时又为了避免公共浴室的拥挤，陆清酒特意选了这样一个，几乎全组织上下都已经睡下了的时间来沐浴。遇见这位浑身湿透，个子有点偏小的唐门弟子，还被当头撞了一下，则是一个意外。

“你这个人……走路没长眼睛吗！”揉了揉被摔痛的臀部，唐步涯也没看对方是谁，虽然他确实也不知道他是谁，就冲着面前这个散着一头红发，只在下半身裹了一条浴帕的人破口大骂：“你今天撞我，明天是不是就要撞唐统领了！？你小心你的小命！唐统领有几十种让你备受折磨之后死掉的办法！你担得起吗！”

屋外的闪电蓦地朝着地面甩下了一条长鞭，半边天打成了白昼，附带着轰鸣巨响。这一声炸雷活生生将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唐步涯吓得尖叫了一声之后跳了起来。可是一瞬间之后唐步涯就对自己这样的反应感到十分羞耻，自己平生头一次心跳漏拍数竟然不是因为什么美好而怦然心动的事情，而是因为一个炸雷。

这导致唐步涯倏然涨红了脸。

瞧见这个张口闭口都是唐临书的小伙子，陆清酒笑了笑，道：“哦……我知道了，你就是那只小白兔身边的小灰兔吧？在下陆清酒……是归朗的朋友。”即便只听归朗提到过一次这个唐临书的小师弟，但是还是令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没想到除了归朗之外居然还有人会对唐临书这根不爱说话又不懂感情的木头念念不忘。

“什……什么小白兔小灰兔！？”唐步涯被陆清酒突如其来的话语说得有些懵，这个男人说话的尾音怎么听都不是什么正经人，而且他还同归朗一样穿着明教弟子的制服，以及他看人的眼神……总有一种在那对金色的瞳孔之下被陆清酒的目光扒光了衣服的感觉。这令唐步涯非常的不舒服。“我警告你，不要用这种奇怪的词语形容唐统领，这是对唐统领的亵渎，你懂吗！？还有我也不是小灰兔，我有名字的！”

陆清酒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位倔强的青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却还是雄赳赳地挺直着腰板，一点都不屈服。他顿时对这位唐步涯的印象发生了改变，嘴角勾起了一个不太会被察觉到的弧度，将自己身上的浴帕解了下来，用没有接触自己的皮肤的干净的那一面轻轻地盖在了唐步涯的湿发上揉了揉，道：“我知道，你叫唐步涯，是你尊敬的唐统领的师弟。可是现在唐统领睡下了，你是否应该赶紧把身子洗洗然后擦干而不是跟我赌气呢？”

成熟而健壮的躯体赤裸裸地摆在唐步涯的面前，这吓得唐步涯又朝后退了几步，冰凉的水汽附着在肌肤上面，寒气的不断浸蚀致使唐步涯的身体颤抖不止，照着这样下去，再一会儿恐怕他就要染上风寒了。不可置否的是，这块带着人体温度的浴帕的到来让唐步涯十分温暖，仿佛湿透的头发一下子干了大半。然唐步涯就是死也不愿意妥协，硬是咬紧了牙关，颤抖着嗓音冲着陆清酒嘶吼：“不要你这样的人管我！你这个流氓……”

将自己头上的浴帕扯了下来向着陆清酒扔了回去，企图遮住他下体私密的部位，却在被遮挡住之前，唐步涯鬼使神差地用余光扫了一眼陆清酒那根蛰伏在胯间的阳物。

还处在休眠状态的分身呈现出一种非常通透的浅灰而微红，安然地睡在陆清酒颀长而匀称的双腿间。即便只是疲软的状态也不难看出其尺寸的丰硕。唐步涯一霎时涨红了脸，虽然他并不能说出自己为何在看到了同为男子的陆清酒的下半身之后会觉得羞赧，可客观来说这也算是他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的下意识举动。

『毕竟这是每个男人都会条件反射去看一下的东西嘛。』唐步涯用这句话拼命地搪塞自己内心的悸动。

“啊——嘁！”突如其来的一个喷嚏，打断了唐步涯的思路。陆清酒见其脸颊已经开始发红，鼻子下方甚至挂上了一条清澈的鼻水，叹了口气，又从存放衣物的壁橱里拿出了另一块自己的大块浴帕，这次没有直接披在唐步涯身上，而是递到了他的面前，道：“喏……你先擦擦，不要等真的着了风寒才想起来保护自己。”

待唐步涯接过了浴帕，还正在保持着大脑一片浆糊的状态的时候，陆清酒边拾掇起了衣物往自己身上套，边冲着唐步涯道：“好了，既然你那么讨厌我，我就不跟你赤身裸体共处一室了……洗完了记得将头发烤干再睡觉哦，小灰兔。”

“不要你关心我！”而唐步涯则是冲着陆清酒远去的背影扬声大吼。

……陆清酒这个人，实在是太奇怪了。

唐步涯独自坐在空旷的公共浴池里，大脑里走马灯一样地重复着方才的场景。

不得不说……陆清酒的长相在唐步涯这小半辈子遇到的人之中已经可以算得上是艳绝无双，即便只是那样简短而不走心的一眼，陆清酒的眼神和微笑就足以让一个人为之大醉。画面不止地盘旋，唐步涯殊不知，一粒甜腻而带有尖锐的棱角的糖块被悄无声息地植入了自己的心里。

明明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并且他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一种和归朗一样的粗野而不讲理的西域人的气息，却又令他唐步涯在雷电交加的夜晚感到了些许暖光。

氤氲的水汽使唐步涯的意识有些飘飘然，不禁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有自己的，有这个组织的，更有关于唐临书的。

唐步涯的双亲都是组织的老人，这样的家庭结构之下，唐步涯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要跟他的爹娘一样，这生这辈子都要做这个组织的从属之物。

唐步涯的性格外向而活泼，样子更是生得好看，缥碧色的双瞳永远都是明亮而神采奕奕。可以为了伙伴两肋插刀，使起百步穿杨的武功来也是神惊破悸。组织上下的长辈同辈甚至晚辈都喜欢他，都觉得他一定是下一任首领名正言顺的人选。

但是，从绒若将那位全身白兮兮，只有双眸是红色的少年带回来的那天起，整个组织上下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那位少年身上。

放下他和常人不太一样的外表不说，绒若一直给他安排着单独的卧室，单独的训练时间，甚至还请了自己平常见都见不到的唐家堡的核心人物来教导他。这些本不足以让唐步涯产生心理的不平衡，最令唐步涯无法接受那位白发少年的是——他的眼神里面永远看不到任何温度，仿佛他视线之中每一个人都是垃圾，并且从来不主动同其他人说话，也不爱搭理人。

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少年，没有任何一个朋友，也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搭伙出任务。可正是如此，他似乎非常享受独来独往的感觉，其他人对他的嫌弃和孤立，白发少年根本就不屑一顾。

组织里面除了绒若，没有第二个看得惯唐临书的人，包括外向而善良的唐步涯。

真正令唐步涯对唐临书这个人心悦臣服的，是他十五岁那年，仅仅比他年长四岁的唐临书，干了一件大事。

那日是组织里五年才举办一次的切磋大赛，如火如荼地举办了两天两夜。精妙绝伦的唐门武艺让唐步涯目不暇接，白天切磋技艺，晚上就大伙齐聚在篝火旁喝酒谈天，几乎全组织上下没有一人缺席，除了唐临书。

眼看切磋大赛到了尾声，有人突然挑起了关于唐临书的话茬。

“哎，那个平常拽了吧唧的人呢？到了这种见真本事的时候就不敢出来了？我看啊，一介懦夫而已！”

“就是啊，平时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这个时候怕是吓得躲起来不敢出来了吧！”

“我看他是与人交流障碍吧，哈哈哈哈！”

“哎你说，他长得那么瘦，又不说话，该不会是断袖吧？”

“我看是的，说不定上辈子是个妓馆里面的小倌呢，哈哈哈——”

越往后越难听的话语听得唐步涯都有些听不下去了，正想要出面阻止一下，一回头就看到了人群后方站着一个白得发亮的青年，身着一身红颜色的朔雪套装，皤然色的长发被夜风吹起，还是那副淡然自若的神情，自是没有一个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他径直走向了切磋的擂台，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开始准备自己的千机匣和暗器，看他这个架势，大伙自然就明白了，他终于是要在人前露出本事来了。

这是唐临书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显露出杀气。明明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可他周身的微风都变得犀利了起来，仿佛一旦靠近，不用唐临书本人动手，就会被那些风刃刺伤。

唐步涯虽算不上阅历丰富，但是他是个聪明人。这种时候若是真的跟唐临书动了真格，必定捞不到一点好处，并且有关于唐临书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若是贸然冲上前去，只怕明日因为重伤被抬到外面的医馆求医的就是他唐步涯。

完全不出唐步涯所料，唐临书就这么从容而淡定地将切磋大会前五名都打到无法站立，乃至于最后，唐临书见台下还有人对着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歪了歪头，朝着台下指了指，道：“还有谁，都一起上吧。”

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不可怕，最可怕的应是那时的唐临书。他纤瘦而高挑，白皙的皮肤宛如凝脂一般光滑，长而密的睫毛轻颤着，漂亮得甚至有些像个姑娘，谁也无法将他这样的外表连同方才将一伙十余人打败的、不止擅长远程战斗，就连近身肉搏也精通的强悍男人联系到一起。

唐临书轻哼了一声，连地上的千机匣都没有捡起，直接转身朝着他的卧室走去。留下众人在原地各自瞠目结舌，也没有给任何人一点接近他的机会。

正当全部人都被唐临书吓得够呛，还沉浸在被支配的恐惧之中时，唐步涯就这样，被唐临书精湛的战斗技巧，以及他这样不谙世事，对他人看法全然不在意的气魄征服了，向往和崇拜的种子从此播撒，唐步涯在心里默默发誓，总有一天要成为唐临书这样的人。

在热水和蒸汽的作用之下，唐步涯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寒气在一点一点被驱走，导致他差一点忘记了时间。“嘶……”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唐步涯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在浴池之中呆了太久，再多待一会儿恐怕就要缺氧而窒息而死了。赶忙翻身爬出了浴池，穿戴好睡袍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则抱了个木盆，又折回了浴室里。

陆清酒才入睡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吵醒了。好在他这个人，没什么起床气……是不可能的。

呼了一口粗气，抓了一件衣服胡乱地披上，也没有看门口的人是谁来做什么，打开了门就对着门外一阵大呼：“我说你们组织的人都是神经病吗！不让人沐浴也就算了……睡觉也不让了吗！”

视线渐渐地清晰，陆清酒揉着有些发疼的眼睛，定睛一看，门口站着的居然是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热水的唐步涯。他的脸有些发红，想必是夜深露重，走廊上带有露水的冷风刮的。这个尚才十八岁的少年被自己呵斥了一番之后脸上先是显露出了委屈的神色，随之就变成了不平。然正在气头上的陆清酒根本就不会注意这个扰人清梦的人的感受，又道：“要么就是闷了吧唧不会好好讲话，要么就是你这样区区一个豆芽菜还话又多又烦人……！我受够了！”

“你……我，陆清酒，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唐步涯越说越气，索性将木盆往地板上重重一放，继续道：“起床气别冲我撒，要打架自己去院子里抽木桩啊！我好心给你端来热水，你不领情，还侮辱我，这些就算了，你还侮辱唐统领！？”

唐步涯虽说嘴硬，但是着实是被陆清酒的举动吓着了。他没有想到这位第一印象还算善良的陆清酒，在被吵醒了的时候会是这幅模样。唐步涯像一只吃了瘪的小犬，耳朵不再竖立，尾巴也不再摇摆，就这么夹着尾巴朝后退了几步，随即撒腿就跑，不想再继续面对陆清酒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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