峯義孝從浴缸裡站了起來。踏著一串濕漉漉的腳印，將浴巾纏在了腰上。身上惹人不悅的氣味已被沖洗乾淨，口腔裡充斥著漱口水的甘味。峯義孝擰開門把，轉動，從水霧騰騰的浴室中走了出去。在繞過空無一人的客廳與客房後，男人站在了本應是自己休憩的臥室門前。在輕輕將門推開一道門縫後，峯義孝輕聲地說道：“失禮了，大吾先生。”後便反手將門關上。

昏暗的視線中，堂島大吾正躺在素色的被單上，發出淺淺的鼾聲。穿著西裝襪的半截腳露在外面，黑色西褲與白襯衫陷入進被褥的褶皺之中。暗金格紋的領帶與質地輕盈的高雅襯衣，無一不是量身定做。用髮膠向後塗抹的劉海，從額上撇下了幾綽。鬍鬚大概留了三四天的分量，稀稀疏疏，但卻精心修剪過。微微揚起的臉，正平緩地吸氣，隨後再與酒精一同緩緩吐出。由於眼睛尚未適應黑暗，峯義孝幾乎是一寸一寸地摸索著踱步到堂島大吾身邊。明明是自己的房間，現在卻因堂島大吾的存在變了歸屬，結果連賴以生息的處所都變得陌生。但是，被堂島大吾侵佔走空間的感覺，並不糟糕。

的確，峯義孝在迄今為止的人生中，得到了大多數他想要的東西。若說有缺憾，大抵是從未體味過摯友間同甘共苦的羈絆。然而反之一想，這種沒有實體，只能靠想像來彌補的事情，本就不是峯義孝擅長的東西。每個事物都存在特定的價值，唯有發揮它應有的價值，才能被峯義孝當做真實可信的實物。可這畢竟只是他狹隘的心胸下偏狹的思想，越是思維局面的東西，往往越是頑固。

每當因被人所愛，就註定被人所叛的時候，心靈受到的重創就能通過這套定論迅速恢復。但即便如此，傷口依舊存在。心想隨著時間流逝，創傷或許能痊癒，但對峯義孝來說，終歸只是一句空談。

但是，堂島大吾卻是他罕見地想追求的人。雖說還未到能為他赴死的地步，但峯義孝已經被這個年紀相仿的上司深深吸引。每見到一次，身心就會被對方強烈地吸引，而情感也會愈加深刻。在這樣的念頭所驅使下，峯義孝不禁浮想聯翩——若又再與人相愛的話，是不是結局會有所不同？男人在床沿邊坐下，望著被裹在素色棉被裡的身軀，不知不覺便放鬆了下來。似乎有某種似曾相識的畫面從他大腦中一閃而過，脫去西裝外套的男人合上眼瞼想了會，卻記不起到底是什麼。

算了。

峯義孝深吸了一口氣，用極細的聲音念到：“打擾了，大吾先生。那麼，晚安。”隨後便從房間內退去。堂島大吾躺在床上，姿勢沒變，一如既往地蜷縮在被褥之中。

就如先前的那樣，得不到回應，也不會有回應。這當然不是憑空而論，而是卻有如此，並且自己與堂島大吾之間的確有無法僭越的等級尊卑。然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峯義孝是心甘情願屈身於上下級的夾層之中。如果他想，靠財力傾覆掉東城會的掌控權只需要時間上去慢慢滲透。他也有孤傲的野心，所以這樣的領悟並不是一朝一夕間迸發出來，而是長年累月，在社會邊緣連滾帶爬，沾滿一身血跡所換來的。可現在，峯義孝幾乎無法想像耽溺於那個人身上的話，自己還能不能全身而退。漸漸地，男人的視線在黑暗中逐漸適應，既看到了光，也看到了其他的一些東西。某種無聲無息的膈膜附著在兩人之間的空隙間，必須哪一方先起身，將這塊膈膜戳破才行。

想到這裡，峯義孝的臉龐微微扭曲。

男人又起了身，走出房間。在浴室外，把浴巾摘下，隨手丟進了簍筐，以全裸的姿態在廊道上輕聲漫步。峯義孝垂下，盯著陰毛叢之中的陰莖與睾丸，突然覺得自己有些自暴自棄。反正這幅模樣大吾先生也見不到，他這樣思考著，拐進了客房之中。那裡大概有三天沒清掃的程度，房間一打開便充斥著渾濁的空氣與真皮傢俱特有的味道。那股味道沿著他的鼻腔、氣管，一路滑進了肺裡，然後再成為二氧化碳呼出。峯義孝懶得開窗，直接摁下空調遙控器，掩上門便蜷入床鋪之中。然而，當男人心想著還要不要將衣櫃裡的內褲取出穿身上的時候，近乎暴力的困倦籠罩了他。最終，他放棄了與侵蝕而來的睡意相互鬥爭，意識像被掐滅信號的電視，啪嗒一聲沒了畫面。

這到底是不是在做夢？峯義孝思忖著，再度感受到緊挨著他下身的肩膀與手臂。不知何故，性器正被濕熱的口腔所包裹著，吸啜的水聲不停地漫上來，淹進峯義孝的耳廓之中。他花了幾秒鐘確認自己不是在風俗會所招妓也不是在與情婦耳鬢廝磨後，如瀑灌頂的事實將他體內半數的困意驅散開了。峯義孝無法想像這種情況，因為這樣的事情鐵定是不會輕而易舉地贈予他。情欲也好愛情也好，不可能如他所願。然而，他的性器卻被一隻粗糙、厚實的手上下擼動著。快感刺激著他，從恥骨上的那塊硬挺一處不漏地滲進他的骨髓之中。在乾澀的雙眼逐漸對焦在雙腿前拱起的被褥後，峯義孝看清了堂島大吾的臉，當然，還有自己那根勃起的性器。

不知為何，峯義孝首先想要做的事情是一把將男人推開。可這種想法連抬手的動作都還沒開始時，自己的性器便再一度被堂島大吾往喉嚨深處送入。酒氣、男士香水與煙草的葉酸融入空氣中，粗重的呼吸聲被幾下乾咳打斷後又重新開始。黑暗的房間裡，堂島大吾半臥在床上，為尚未清醒的男人口淫，而峯義孝卻動彈不得，連大氣都不敢喘。劇烈的心跳震得他胸口悶痛，高漲的情欲徘徊在峯義孝抿緊的唇齒之間。堂島大吾將指腹輕輕摁壓在峯義孝的睾丸上，柔曼地撫摸著它，又時不時湊近去舔舐。從根部開始，用舌面在陰莖上蠕動，留下一路濕痕。峯義孝沒有力氣再思考下去了，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與男性房事的經歷。可是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堂島大吾都不像是性向偏了的男性。但，為什麼是堂島大吾？難道他經常做這種事？峯義孝在混亂的思緒中焦慮地尋找著答案，可身體仍然無法動彈。

不過，當陰莖被牙床磕碰而過時，那鮮明的刺痛感卻讓峯義孝打消了“堂島大吾擅長做這種事”的一類充滿墮落情節的想法。或許，對方只是借著酒精來麻痹自己，並出於某種理由來幹了這檔事。峯義孝如此想著，視線落在了自己堅挺的性器上——堂島大吾並未朝他看去，而是相當認真、耐心地擼動著。大抵是有過自慰的經驗，堂島大吾看似對這種事很嫺熟，至少在峯義孝看來的確如此。待到掌心裡的唾液完全變幹後，堂島大吾有埋下頭，一口將峯義孝的整根陰莖吞了下去。這一回比上次更深、也更久，頂端在束緊的喉嚨裡來回刮蹭，食管時不時因咳嗽而擠壓住陰莖。那種感覺，幾乎跟抱著女人沒有太多差別，除了被牙齒咬到時的刺痛讓人不悅。堂島大吾一遍一遍地重複吮吸的動作，腦袋上下晃動。峯義孝捏緊了拳頭，忍住打轉在嘴角邊的嘶聲，不敢發出。

為什麼要忍耐，為什麼要裝作無動於衷的模樣，峯義孝沒有回應自己的問題。他躺著，凝視那面色潮紅的男人，驚訝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峯...峯...”

堂島大吾低聲呢喃著，將另一隻手伸了上去。本以為男人還想做別的什麼事情，可當那修長的五指覆在峯義孝的腹部時，堂島大吾的手卻一把握住了峯義孝的手腕，並將掌心裹住了他的五指。比正常體溫還要高一點的溫度貼著肌膚，滲到峯義孝的手背上。峯義孝忍不住抬起頭，吞了口唾液。但就是這個細微的動作，卻引起了堂島大吾的察覺。在一片漆黑中，峯義孝覺得對方的眼睛正在直視著自己。即便他已經合上雙眼，面朝天花板靜靜躺下，但堂島大吾的視線依舊朝他投去，不偏不倚，等待他的回應。

峯義孝不知自己該擺出怎樣的表情說話，現在這種情況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濃重的氣味，有唾液的味道、爽身粉的味道、酒氣的味道，還有堂島大吾的味道。兩人面面相覷，中間還隔著那根微微震顫的陰莖，以及十指相扣的手。

“大吾先生......您，怎麼了？”

“峯喜歡這樣嗎？”

“誒？”

堂島大吾注視著峯義孝的視線，伸出了舌頭。

“比如好好舔......之類的，你會覺得舒服嗎？”

峯義孝沉下語塞的面孔，抿緊了下唇。

“如果峯不回答的話，那我就繼續了。”

“等等......”峯義孝用手肘將自己的上身撐了起來，一把將被褥掀開。在昏暗的光線中，堂島大吾身上的白襯衣被扯得淩亂，領帶也不翼而飛。

“為什麼您要這樣做。”峯義孝壓低聲音，盡力平緩紊亂的呼吸，“大吾先生，您究竟是怎麼......”

“我就想對峯做這樣的事情，不可以嗎？”堂島大吾舔了舔乾燥的下唇，直視他的眼睛。峯義孝的表情僵了一下，完全不能理解堂島大吾語言上的邏輯。迎接他的，只有身下更為激烈的水聲。

“住手......大吾先生......請您住手......”

峯義孝想將那只被堂島大吾握緊的手抽開，卻發覺手像灌了鉛似的抬不起來，歸其原因，並非自己手腳無力的緣故，而是堂島大吾正牢牢地握住自己的手。仿佛借由這只手，峯義孝便能深刻地感受到所謂東城會門面的分量。也因為這只手，曾經在無數冷言冷語中伸向自己，所以每當峯義孝和堂島大吾相遇的時候，視線總會先從那西裝與襯衣黑白相間的袖口裡停留幾秒。

這一毫不起眼的動作、每天都要重複好幾十回的事情，在被一方強行拉近的距離中變得無比明晰，但積鬱在峯義孝心中的疑慮並不會就此消散。男人的嘴又包裹住了自己的分身。在舌頭的蠕動下，強烈的快感引導著峯義孝，下意識地挺進胯部，嚮往那更深、更溫暖的地方行去，原本被抑制的聲音也從嘴角溢了出來。粗喘與呻吟在悖德的罪惡下，漸漸令話語變得模糊，最終淪陷在單純的欲望之中。不僅連思考的餘力都消失了，甚至連除了呼吸與勃起之外的事情都做不下去。男人喘著氣，如同瀕死的魚上下翕動魚鰓，他覺得自己模樣一定可笑至極，便禁不住想拿手去遮臉。可在對方強烈的視線中，峯義孝能做的，僅僅是將臉朝旁邊偏了下。暴露無遺的性器和堂島大吾那一臉毫不知情的神色，讓峯義孝心亂如麻。他瞥了眼半掩的房門，然後放棄了逃避，終於從正面注視著堂島大吾的臉。而與此同時，堂島大吾的視線也隨之抬起。

男人握住從口中抽出的陰莖，停止了所有的動作。

“你不喜歡......是嗎？”與峯義孝焦慮不安的神情不同，堂島大吾用平靜的聲音問道，仿佛喝醉酒的人不是他。“是討厭我嗎？”

“我......”峯義孝搖了下頭，感覺腦袋裡回蕩著咕咚咕咚的水聲， “我，不清楚，大吾先生，我不清楚......您喝醉了吧？是不是把我當成......”

把我當成？

峯義孝微微扭臉，意識到這句話的背後所隱含的事實。頭腦裡閃現過一些不堪入目的畫面後，峯義孝被眼前堂島大吾那張沉浸在情色裡的臉堵住了喉嚨裡的話。比起震驚，還有另一種情緒像毒液般滲透進心扉。妒忌。發狂了的妒忌，讓峯義孝的嘴角往上一扯，浮出無力的笑意。

這所謂的“遲人一步”的遺憾，源于男人心底無藥可救的精神潔癖，從某種意義上說，純粹的羈絆就如同純潔的愛情，由此而生的佔有欲使得峯義孝在與人相交的時候便難以接受那類被眾星拱月、一呼百應的焦點人物。而作為東城會六代目的堂島大吾，表面上受人瞻仰，但眾人也僅僅停留在禮數禮節上的尊敬。除了若頭輔佐的柏木修之外，能用錢打發走的神田強、自立門派的濱崎豪，以及陰晴不定的真島吾朗，峯義孝可以想像到站在六代目立場上尋找至交是件多艱難的事情。即便在入會前就對堂島大吾做好了縝密的調查，可在實際會談與平日交流的時候，那些資料絲毫不能派的上用場。大抵是出於“尋求羈絆”的動力與好奇心，堂島大吾的各個條件都逐步朝峯義孝的預期目標靠近。可現在，能被稱之為“摯友”，甚至快要突破禁忌，喚作“愛人”的堂島大吾，卻在心裡，從一個理想化的人物迅速墮落到令他失望的角色。

“大吾先生，您喝醉了，住手吧。”峯義孝沒有改變姿勢，輕輕頷首說道，“我不是那個能抱您的人，還請您回去休息。”

說出這些話的時候，男人嗅到了一股若隱若現的鐵銹味。舔了舔下唇，峯義孝這才發覺是方才一直忍住不洩露聲音的緣故，牙齒咬破了嘴唇。半晌，沉默填滿了房間。空調過於飽和的冷氣依舊向外吹送，從門外漏進的光線不動聲色地切割著空間中的明暗。

“我不明白大吾先生的意思，非常抱歉。大吾先生一定喝醉了，才會做這樣的事來。不過沒關係，大吾先生，我會忘記今天發生的所有的事情，您不用介懷，更不用自責。好了，您先稍微讓一下，我這就給您......”

“你是不是討厭我啊，峯。”

“大吾先生，您真的喝醉了，請您......”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啊！”

陡然增高的音調讓峯義孝為之一振，他像是沒明白堂島大吾的話，好半天都微張著嘴。

“如果峯不討厭我的話，為什麼要拒絕呢。”堂島大吾握住峯義孝的勃起，將臉湊到了男人的面前，“不是再普通不過了嗎？”

“普、普通？”峯義孝拖著尾音說道，“和大吾先生做？”

“混帳——”堂島大吾俯身將臉埋進了峯義孝的頸窩之中，將嗓門壓得低低地說，“這麼拖遝的話，我可是會生氣的哦......”

峯義孝感覺下身一陣鈍痛，眯眼一看，原來是堂島大吾握住的分身失去了口水的潤滑，掌心蹭到包皮之外的頂部時所傳來的疼痛。男人嘶聲說道，“大吾先生......好疼，您輕一點。”

“啊！對不起......”先前強硬的氣勢陡然消逝，堂島大吾縮回了雙手，露出愧疚不已的表情，“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

峯義孝也不知所措地搖起頭來。“不不不，大吾先生不必道歉。”

堂島大吾默默地看著峯義孝，又垂下臉看了看對方胯部上的勃起，不知所措地撅起嘴來。

峯義孝端倪著堂島大吾的臉，這個人或許還未清醒過來，感情和動作都太過強烈。然而，就算堂島大吾還在醉酒狀態，也不等於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幹過什麼。

說不定他真的在遇到自己之前就和別的男人做過些什麼。

強大的無力感翻湧了上來。峯義孝花了好長時間，吐出疲憊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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