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里爾在清晨時被嬰兒的哭聲吵醒，起初她還有些恍惚，疑惑著怎麼能聽見村裡孩子的哭聲，幾秒後才想起塞特的存在，以及這幾日來發生的事情，穆里爾疲累地低吟，一面揉臉一面下床，赤腳走往放在床邊的搖籃，她的外甥女正用盡全力嚎哭著，穆里爾抱起女嬰低聲輕哄，她原以為是該換尿布了，但拉開棉布褲後發現裡頭還很乾淨；她接著準備了羊奶，可是塞特一口都不肯喝。

她怕是孩子病了，便唱起能驅走疼痛的歌謠，同時開始檢查女嬰的身體狀況，然而沒發現任何異常，沒有發燒，也不像是有腹絞痛的症狀。

「你作了什麼夢？」穆里爾下意識地問，隱約感覺到這並非普通的嬰兒哭鬧──她只希望是自己多慮了。

窗外的天空漸漸從淡藍色轉為橘黃，她已經錯過今天出海的時機，也許接下來一整日也沒辦法好好工作了吧，穆里爾繼續唱歌，唱所有她知道的搖籃曲，塞特的哭聲漸漸減弱，但並不是被她哄停，是因為嬰兒已經沒有力氣了。

有人來敲門，急促節奏讓穆里爾心驚，她抱著塞特去應門，外頭站著幾位漁夫，面色蒼白。

「找到哈莉亞了……」其中一個人低聲說。

穆里爾瞪大眼睛回問：「她在哪裡？」

一行人離開海崖下的小屋，前往灰燼海岸中央處，已經有許多村民聚集，佇立遠處遙望著那攤倒在沙岸上的物體，漁夫匆匆地用手朝那東西胡亂比劃一陣後，便逃往人群，不願再靠近半吋。

穆里爾看著那東西，並沒有立刻走向前去，她還抱著塞特，嬰兒又開始大哭了。

「穆里爾。」她回頭看見村長巴特正朝自己走來：「先把孩子托給卡麗斯照顧，你快去處理……哈莉亞的事情。」

她點點頭，將嬰兒交給老者後，緩慢地朝倒在海岸上的物體前進，隨著穆里爾越走越近，她漸漸能辨認出人型，但那已不再是正常人類該有的模樣，屍體面部朝下埋在沙裡，身體由於長期泡水而變得腫脹，皮膚顏色也褪得蒼白，衣服更是破爛不堪。

這不是穆里爾第一次處理溺水屍體，卻是頭一次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她跪坐在屍體旁邊，猶豫了一會兒才小心地將屍體翻面，映入眼中的面孔已不再是那與她有著相同容貌的姊妹。

她聽見了嘶嘶的呼吸聲，自膝邊的屍體傳來。

穆里爾感到渾身冰冷，她望著自己的姊妹，看向那變得可怖的面孔，渾濁的眼珠子回瞪她。

「哈莉亞，你做了什麼傻事？」穆里爾用乾啞的嗓音問，聽見那宛如咒詛的抽氣聲持續不斷，伴著幾乎不可聞的低鳴。

她站起身，回頭望向人群並示意請村長再次過來，他們站在離屍體稍遠的沙灘上談話。

「請問所有人都回港了嗎？」穆里爾問。

「今天還沒有人出海，大家一看見那……哈莉亞就停止工作了。」巴特回道。

「我明白了，麻煩您請所有人回到自己家去，或到集會所也行，把門窗鎖上，直到我說結束前都不能離開。」穆里爾交代：「我或許得處理很久，請所有人準備充足的飲水和食物，夜盆或燈油一類的也要備妥。」

巴特露出沉重的表情，僅管他們和隔了人群段距離，仍用極低的音量問：「哈莉亞做了什麼？」

「我只有些猜想，但還不能非常肯定，請等我將事情解決後再向您解釋，在這之前還要勞煩您安撫村民們，請他們不要太恐慌。」穆里爾低頭說道：「發生這種事情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但我以阿妣索斯之名立誓，一定會盡力避免影響到村子。」

「我明白了，我會照你所說的去做。」巴特嘆了很長的一口氣。

「希望村民們在三刻鐘後準備完畢，到時我就會開始工作。」穆里爾最後再一次吩咐。

當村民們帶著驚恐的情緒散去時，穆里爾也回到黑岩海崖下的小屋，那是阿妣索斯女巫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裡頭堆著數不盡的書本、巫術和歌謠，她找出母親留下的匕首、鯨魚油、陶罐和其他施法所需的材料，比如乾燥的海草或魚骨等，並開始為施術做淨身準備。

三刻鐘過後，穆里爾用藤藍帶著所有東西，裸身走往哈莉亞所在的地方，海水不斷撲打那具屍體，她的姊妹仰望天空，仍斷斷續續地吸氣。

穆里爾跪在屍體旁，最後一次看向那雙眼睛。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呢？」穆里爾忍不住問：「你的夢想不是和丈夫共度幸福生活，並教導自己的女兒怎麼唱歌嗎？為什麼要以這種方式離開呢？」。

「你的詛咒就到此結束吧。」穆里爾靜靜地說，她拿起匕首時，哈莉亞的呼吸變得短促：「塞壬的歌聲不該用在這種地方。」

她朝哈莉亞的頸子劃了一刀，看著濃黑的血液流出，哈莉亞的呼吸變得激烈，聽來吵雜刺耳，但塞壬的掙扎很快就平息下來，待穆里爾所能聽見的只剩風聲和海潮時，她便將鯨魚油淋在屍體上，雖然海水不斷湧上，但在她的巫術維持之下，仍燃起熊熊火焰。

將所有材料連同匕首都放入火中後，穆里爾開始吟唱，她擺盪雙手，將黑煙和恨意都引入陶罐之中，她很久沒有像這樣傾盡全力地唱歌了，逐漸高升的烈日曬得她渾身發燙，火焰的熱度也令她汗流浹背，但她仍持續唱著，直到最後一點餘燼都被裝入陶罐為止。

穆里爾將蓋子闔上後，用石蠟封住罐口，並施以無法破除的巫術，防止裡頭的東西流出，她收拾剩下的道具，抱著陶罐回到住處去，拖出她的木筏，做好準備後便操縱船槳，帶著陶罐往外海航去。

她試著呼喚海鳥領路，但眼下沒有任何生物願意接近她的木筏，當她將手探入水中時，也感受不到魚群的存在，只能靠自己辨識方位，朝目的地划去。

許久後穆里爾才停下搖槳的動作，她所在之處四周沒有島嶼或其他能辨識的地標，就只是汪洋之中，穆里爾對木筏施法，防止被風或海流牽走，接著她站起身望向海水，深吸一口氣後跳入其中。

甫入水她便開始詠唱，向深淵的神祇們禱告，希望祂們能帶走自己的姊妹，並滅去這罐裡的詛咒，她高歌著，卻不像往常那般能聽見其他回應，過去會和她一起唱歌的鯨群都不見蹤影，她第一次在海中感到如此孤獨。

穆里爾鬆開手，將陶罐交給深淵，她則轉身往海面游去，沒再看那詛咒一眼。

當她再度回到岸上時已是黃昏，穆里爾簡單梳洗並換好衣服後，便走往村莊。

平常到了這個時間點，人們會點燃燈火，照亮整座村子，但今晚只有集會所內亮著，她筆直地朝著光源前進，最終停在大門前。

木板後的人聲在他推開門時戛然而止，穆里爾對著所有人宣布：「已經結束了。」

婦人們自動收拾餐盤和裝著排泄物的容器，帶著一群孩子匆匆離開；半大不小的青少年們則若無其事地坐在原地，趁亂留在應當只有成年人才准參與的會議中。

沒人有心思趕他們走，而都直瞪著穆里爾。

「哈莉亞下了詛咒。」女巫用沙啞的聲音給出交代。

聽到這句話，村民的目光瞬間轉往艾吉迪歐和阿格內特，老翁露出陰鬱的表情，其妻則低下頭，惶恐地顫抖。

「詛咒的內容是？」村長巴特追問道，不動聲色地將焦點拉回穆里爾身上。

「那是個還沒成形的咒語，無法判斷有什麼效果。」她老實說：「我先暫時封起來了，這段時間會繼續觀察，並盡力不讓詛咒影響村子。」

她又想起哈莉亞那駭人的模樣，知道自己的話沒有多少說服力，然而她還能說些什麼呢？

集會在沒有明確結論的狀況下結束，穆里爾走出集會所時，看見卡麗斯就在外頭等著，這讓她的步伐更沉，卻也無選擇──她並不期望艾吉迪歐和阿格內特會願意接走孫女。

兩名老人倉促避開奶娘所在的路徑，讓女巫帶走嬰兒。

「她還醒著。」卡麗斯低聲地說。

「謝謝你。」穆里爾應道，接過自己被迫承下的責任。

「如果你有需要幫助，隨時來找我。」卡麗斯提議要為她分擔：「多照顧一個孩子不是什麼難事，你出海時我可以幫你看著她。」

「謝謝你。」穆里爾又一次道謝。

她知道對方是真心為自己著想，但此刻想必不會有哪個父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和塞特睡在一塊兒，為了免去紛爭，她暫時不會將外甥女交給任何人照顧。

穆里爾很快帶著塞特離開村莊，回到位於海崖之下的小屋內，儘管一整天都為了哈莉亞的事情費盡心力，穆里爾卻不覺得疲倦，將塞特放入嬰兒床內後，她來到窗邊坐著。

今晚的海潮聲極不平靜，塞壬獻祭生命所成的詛咒還未消散。

「你媽媽死了。」穆里爾說道：「只剩我們了。」

她轉頭，才發現塞特早已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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