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醒来时，天已大亮。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溶成一片形状怪异的油脂。

家康猛的翻身坐起来，怀中空无一物。与往常相同的是，三成消失了，但与往常不同的是，他的身上落满了透明的鳞片。

下意识地想去拾，手指一捏，鳞片就碎成了屑，沾在指尖薄如蝉翼，带着一丝清冷的银光，像是昨夜凝起的月色。

这一刻，心底蓦然明白了什么。三成大概再也不会出现了。

门外传来了声，是侍者按着时辰来问安了。待他进房行礼之后，抬起头，正迎上家康的视线，顿时露出了吃惊的神色，也不敢多语，慌忙叩首，去一旁取来了镜子，诚惶诚恐地交给家康。

家康略带疑惑地接过来，南蛮制作的玻璃镜面上，清楚地映出了自己气色欠佳的脸，还有一双充满了煞气的绯红色的眼。

被镜中影像所惊，家康错愕地别开头，捂住了眼睛。片刻之后，再往镜子看去，又哪有什么红色的双眼，分明是揉了阳光一般的璀璨金色，熠熠生辉。

关于此事，最后也不过是请医师做了检查，只归于眼睛染了炎症，并无大碍就草草了事。

家康的伤，至此已经全部复原了，家臣无不欣喜万分，德川幕府正式一统天下。

数月之后，再回想起三成的事情，恍如隔世。

这夜，家康带上兜帽，走在形同废墟的大阪天守阁里。为何独自离开了城中，突发奇想地回到这个坟墓一样的场所来，连自己也说不上理由。

今夜月圆，皎洁的银芒从残破的屋顶木架间洒下来，将家康隐蔽身形的黑色羽织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金线绣成的三叶葵纹却闪过一丝不合时宜的灿烂流光。

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微冷的空气中忽然飘来缕缕突兀的暗香。家康警觉起来，戒备地握紧了拳头。沿着香气小心翼翼地寻去，发现在一处未塌的屋敷角落，隐隐约约似乎安坐着一个人影。

依稀可辨别那人的身形，有几分眼熟。他停住了脚步，直觉地闻到了危险的气息。须臾，一个低沉古雅的声音响起来，传入耳中，是最恐怖的宣告。家康打起十二分精神，背心居然渗出细密的冷汗。

“许久不见啊，东照，来陪我踏月赏香如何？”

家康纹丝不动，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手甲下的指关节握得发白。

“……松永，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人影站了起来，缓缓走出阴暗，进入自天花板的窟窿落下的月光中，一袭仿佛裁了白昼和黑夜所拼接而成的服饰，阴郁的眼神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透视感——正是乱入关原的松永久秀。只见他轻笑着，低头望着手中一鼎精巧的香炉。

“不必剑拔弩张，此非毒物。这兰奢待，可是信长公所嗜之香。”

“这不是兰奢待。”家康冷冷地回道。

“哦，真是犀利呢。”松永摇了摇头，“这确是兰奢待，只不过，我在里面加了另一种香。”

说着，他不经意地松开手，香炉顿时打翻在地，窒息般的芳香飘散开来，浓艳之中，又含着某种腥冷的气味。家康掩不住地吸进周围充斥着熏香的空气，却被那一种隐含的香味吸引了注意。

“这香料，形如水液，是我从一位医者处意外获得的。”松永意有所指地望过来，“卿似乎，察觉到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卿之歌，今夜已然变奏了呢。就如这混入了蛇液的名香，卿美丽的牺牲之谣，也加入了扭曲的不纯之阶。”说着晦涩不明的话语，松永摩挲着下巴，露出高深地笑容。

“没想到竟变成了魔性之音，苛烈，苛烈……”

家康垂下手，静静立于原地，从兜帽下抬起脸来直视着他，阴影中的眼睛无需光照，也格外澄明。对上那道如剑的视线，松永的眼睛也眯了起来，满是趣味地打量着他。

“唔，真是不错的血瞳呢，东照……不，或者，我该称卿为‘凶王’。”

尽管自己看不到，家康也知道此刻的双眼变成了什么模样——定是燃烧着殷红的冷火，宛若嗜血修罗般的凶瞳。但只是瞬间，那这种血色又会被纯粹的金所淹没，犹如从未存在过。

“三成在哪里？”

充满魄力发问，松永却没有回应。

“你一定知道，三成在哪里！”

浓郁的香气渐渐散去，半晌，松永终于低沉地笑了。

“卿是明知故问，还是自掩双目……呢？愚昧，愚昧。”背过手，他抬头望向天际的无瑕月轮，“不过，告诉卿些逸闻，也无妨。”

“据说现世之人若丧失心魂，就容易误世，迷途于魔界。卿身上，有蛇神的气味。想必，那位凶王是去了活人不该去的地方，说不定，还向蛇神奉献了自身。”

家康认真地听着这番怪谈，皱眉道：“三成死了？”

“死，所指为何？他的身上，早已没有生灵之气，若那算死，他已死了很久了。”

闻言，家康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是啊，他早已死了，从我毁灭丰臣的那一天起。

“那条蛇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对卿诅咒。”松永抬起右手，像是把玩着月光似的收拢五指，“也是悲愿。”

“杀死我么？”家康似乎想起了什么，语带嘲讽。

“生之时，憎恨惨杀，死之时，眷恋求生，对卿之犹豫不决，凶王果真是个无聊之人。” 松永转过头，好暇以整地观察着他的反应，“所以感恩吧，他是救了卿呢，只不过，将卿变成了蛇神的祭品。只要德川之血脉存在下去，凶王即所存，丰臣即所存。”

静默片刻，家康似乎松了口气，一如既往地爽朗笑开了。

“只是这样吗？”

“哦，即使背负着丰臣的血脉，卿也要将这名存实亡的德川天下继续下去吗？”

“有何不可？即使是千百年后，世人所知此时天下，名为德川。”

“隐藏天阳之中，永不消失的血瞳。”松永愉悦地笑起来，“十分有趣的宝物，卿之歌，究竟还能吟唱出怎样的旋律呢，真是令我期待。”

语毕，他背过双手转身，缓缓步入黑暗之中

“那么，就让我看看，卿所统治的这个，被蛇神诅咒的罗刹国之景吧。”

随着低沉的笑意，松永霎时隐没了身形。家康望着远处那片黑洞般的虚无，月光落在眼前的地面上，竟然亮得晃眼。

环视着被烧成残骸的天守阁，无端想起了三成伤痕累累的身躯。将手放在胸口，心脏强有力的跳动震撼着掌心。

关于那个男人的业障，皆由这双手而生。

——我说对了，三成，你是杀不了我的。

神之国，罗刹国，都是我掌中的天下，并无区别。所以，就将这国延续永世吧。

只要你与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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