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果然饿了一整天，六点多从家出发，到市中心大坑边上的榴莲体育场去。大坑不再是大坑了，里面停着不少工程车辆，堆着各种建材，一些工人正在修建围墙，把施工工地的范围圈起来。

　　如果是平时的话我俩一定会对这副壮观的景象评论一番，然而今天实在没有这种心情。停好车，牵着手走进体育场，发现里面果然来了不少人，都在纷纷议论今天发生了什么，大部分都只想讨个说法，但也有人背着运动背包，里面准备了背心裤衩和干毛巾。

　　包子店主一脸不悦地说：“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正是饭点把人拽出来跑步，我倒要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得跟金丝校长要个说法！”

　　旁边有人说：“咱们刚自在几天你就敢讨说法了，三年前她可是举着枪把咱们从家里轰出去的！”

　　我有点不爽：“那次是要检修被炸伤的建筑，不搬出来被砸死了你才知道好歹！”

　　“话这么说就太没意思了……”

　　人差不多到齐了，最后一批居然是被捆过来的，撞在卡车里拉过来，轰下车后再松绑，黏菌少女手里还拿着枪，不知道的以为这是要集体处决。体育场的大门也被封了起来，主席台下摆了一排小桌子，所有前来报道的“囚徒”们开始排队登记。看到这一幕，原本想要讨说法的市民们都蔫了不少。

　　登记很简单，没有任何步骤，就是排队领取一枚戒指戴在右手中指上，我一眼就看出这明显是某种电子设备，靠无线传输数据。

　　“站好！排队站好！”

　　在黏菌少女们的推搡下，所有人都站成了四乘十的方阵，方针数不清有多少，至少绝对不止十个。一张张面孔在探照灯下显得如此苍白，不知所措，但又不敢出声。我和小柑拉着手，却被呵斥站好，不准交头接耳勾肩搭背，吓得她差点把手甩掉。

　　伶鼬出现在主席台上，穿着运动背心短裤，露着大白腿，却没有人有心情欣赏她的身材。伶鼬举着话筒说：

　　“晚上好，各位金丝雀城的市民们！你们之所以站在这里，正是因为——你们快死了！！！！我们把肥胖分为了几个等级，各位在场的都是最严重的一级！荒淫无度的日常生活造就了今天的你们！给你们的心脏和肝脏带来巨大的负担！当然我们也把不适合运动的人剔了出去，相比于他们，你们还算是幸运的！你们将在今后一个月内进行强制跑步，每晚7点半到8点半，不准缺席！不准迟到！跟随各自的方针跑，我们会控制速度，你们也决不准掉队！别拿跑不动当借口！看见手上的戒指了吗？系统随时监测你们的身体数据，如果无故掉队就会释放持续的刺痛电流，直到你们跟上步伐为止！！！”

　　“凭什么管我们！！！”

　　“我七点半还看电视呢！”

　　“来例假了怎么办！？”

　　我也正想高声抗议，突然听到一片惨叫！系统准确识别出高声抗议的个体，然后对他们施加了一瞬间的电流！惨叫过后都安静多了。

　　“我也说了，如果你们出现不能运动的情况，传感器会准确地反馈到系统中心，所以无需担心这一点！你们的个人问题一概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如果不及时出现的话就会像今天这样把你们捆过来！另外戒指产生的电流是无害的，只会刺激神经，不用担心你们会被电死！放弃尊严！放弃一切！这里就是你们的集中营！没有人能得到宽恕！！！”

　　还是有人壮着胆子问：“你们呢？你们凭什么不跑！？”

　　“问得好！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肉食少女的身体素质远高于你们！但是非常遗憾的是，近年来我们中的一些人也堕落到了和你们一样的程度，所以这一部分人也会戴上戒指进行强制运动，而且只能比你们强度更大！看见我这一身衣服了吗？虽然我的指标基本还在合格线里，但我也戴上了戒指，也陪我的同学们一起跑步，跑道划分为里中外三条道，你们跑里圈中圈，我们跑外圈，也让你们看看健康二字从何而来！”

　　在黏菌少女的“押送”下，从更衣室果然走出一队女生，还是不小的一队，也有三四十人，也都穿着运动短裤。我仔细一看，抹了抹眼睛，货真价实的金丝赫然出现在第一排！！！我本以为金丝也是主动陪同学们锻炼，结果发现并不是。金丝假装跟旁边的女孩聊天，刻意太高嗓音，就好像是说给主席台上的伶鼬听的：

　　“……我还用得着减肥！？还用跟你们整队跑步？仪器出问题了吧？我就跟你们说，今天这点运动量对我来说根本不用动脚趾头，当年在小动物学园每天跑的是这两倍，而且那都是冲刺起来跑！这也算跑步？站这么密跑步不就是往前轱扭？估计我连呼吸都用不着……”

　　原来她也是被迫加入减肥阵营的！？我还真没见过这样唠唠叨叨的金丝，不过想想也情有可原：她们最自豪的东西就是身体素质，优秀的身体代表着随时成为世界顶尖食材的决心，你可以骂她蠢，但绝不能骂她肥，或者你可以侮辱性地骂她肥，但绝不能一本正经地把她视作一个胖子！这是对她生存异议的否定！

　　“……当年学校运动会，我跑一万米拿的可是冠军！而且别人都正常跑，我后边还插着一根……”

　　伶鼬走下主席台，站到金丝身边，金丝这才逐渐不唠叨了。我们每个方阵都被带到各自的起跑线，拉开距离，每个方阵旁边还跟着一个黏菌少女负责控制速度。金丝她们则是占据整个外道，因为她们肯定比我们快得多。只听发令枪一响，啪的一声，所有人都同时开始动了起来。

　　这也许不是我们想的那种残酷的刑罚，冷风吹在脸上的时候确实有种久违的舒适，小柑也好久没跑过步了，脸上露出撒欢儿一样的兴奋。是啊，我们在家窝太久了，过度的自由散漫就会导致自我毁灭，我们理应感谢金丝雀城，感谢这次强制性的活动，它让我们重新找回了藏在内心深处的乐趣，不同于玩手机，不同于玩电脑，不同于胡吃海塞，不同于性快感……或者有点接近性快感？这是来自每一寸肌肉的呐喊，是对真正的自由的向往！我们平常“自由”地窝在家里，何尝不是对身体的禁锢？何尝不是对肌肉的折磨？这些幼儿园小孩都懂的道理我们成年人何以忘得一干二净？同样是平常呼吸的空气，跑起来使风吹在脸上的时候仿佛变得更加清新。我的身体越跑越轻盈，仿佛快要起飞了……

　　以上是我开跑之后两分钟内的想法。

　　………………

　　“哧……哧……哧……”

　　我仿佛回想起了中学时代跑1000米时的恐惧，毕业以后我就再没经历过这份痛苦。然而今天的痛苦仿佛更甚，我们跑了一圈接一圈，按一圈400米算的话已经根本算不清楚具体跑了多远，一千五是绝对有了。我一步也迈不动，仿佛每条腿上都挂着一只小柑，然而真正的小柑却在我身边跑着，已经完全没有了神气。

　　“哧……哧……哧……哧……哧……哧……”

　　她的呼吸声就像气管被切断的女孩一样，我总要忍不住看她一眼，确认她脖子下面没喷出血来。她跑得摇头晃脑，眯缝着眼，五官痛苦地拧成一团，像蒸熟了一样通红，羽绒服脱下来顺手扔草地上了，满头满身都是汗水，或者可能也有泪水和唾液，因为她稍一深呼吸就发出哭哭啼啼的声音。

　　“我……不……跑……啦……呜呜呜呜……”

　　“啊！！！噢！！！！我被电了！！！呃呃呃呃！！！！”

　　别说掉队，就是稍微比这一行错开一个身位也会被电，我也被点了两下，本以为就是指尖抽血的感觉，谁知竟是钻心剜骨的剧痛！电了两下之后我就再也不敢掉队了，即使感觉肺都快喘成肉泥，我也不再敢错后半步。

　　“跟上！跟上！！！”队伍旁边的黏菌少女用吃人一般凶狠的声音喊，很难说是戒指放电的威胁更大还是她们的吼声更吓人，反正我们居然还在坚持着，出于一种对死亡的畏惧。

　　“……我要死啦……呜呜呜……死啦……”小柑绝望地哭泣着。

　　然而瞟一眼外圈，女生们的景象令我大吃一惊，尽管无法减轻痛苦，但却可以获得一丝安慰：金丝早没有了当年矫健的身姿，跟我旁边的小柑一个德行，平常不跑不知道，一跑起来浑身上下都在颤，肚子上的赘肉也根本不比小柑少，亏她平常还能把肉塞进那么纤细的衬衫里！她不是要跑我们的好几倍吗？怎么这刚没几步就喘成这样？

　　我们跑了大约20分钟才停，也不是真正意义的停，只是中场休息，由黏菌少女们带领着从慢跑改为快走，但这对我们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放松了。金丝她们可没有这样的待遇，米象在前，竹象在后，带着这支本应有运动员体魄的队伍缓缓前进——确实是缓缓前进，和她们原先的训练相比确实慢太多了！然而就算如此，金丝也累得要死要活，别人也并不比金丝好多少，满头大汗，目光迷离，摇头晃耳，甚至哎呦哎呦地叫唤，要不是见到她们刚起跑时的雄健身姿，还以为是哪的一群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们。

　　这支队伍跟我们的没有半点区别，稍一落后就会挨电，稍一挨电就会疼得吱哇乱叫，一开始还没什么，跑到20分钟后惨叫声也开始此起彼伏。好在我们有十分钟的快走时间，这段时间可以欣赏一下她们所做出的榜样。金丝虽然样子难看，但还不是整支队伍里最弱的，看起来最狼狈不堪的居然是她身边的伶鼬！号称自己体检结果在合格线里，只是“陪着她们跑跑”，结果累得苦不堪言，全身就像被人揍了一样红，原本轻盈的脚尖点地也变成了脚后跟咣咣跺地，原本漂亮的高抬腿也变成鞋底在地上搓，紫色卷发都被汗水浸透了，变成一坨恶心的东西贴在背心领子上。

　　十分钟快走结束，又要开始下一轮慢跑，这次体力损失更快，没半分钟我就又回到“撕心裂肺”的痛苦中了，剩下19分半想必只能这么忍下去。我到底跑了多少圈？我根本不知道！曾经体育课最长一次跑1500已经是我连续跑步的记录了，再长的根本无法想象！今天这样跑下来说不定都有5000了吧！？

　　“呼……呼……你……要不把……胳膊拆了减点重量？”

　　“不平衡……没法跑……！”

　　我想说那你把另一只也剁了再减点重，但我实在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没有开玩笑的精力。

　　………………

　　今天的跑步结束了，20分钟已满，最后溜达10分钟完事！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光明，回忆起了我和小柑被抬出废墟的场景，想必她也想起来了，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我们所有人都在笑着，就像凯旋归来的士兵，但也只是苦笑着，因为战争才刚刚开始。

　　看到我们可以停下，金丝她们的心理防线大概彻底崩溃了，尽管竹象大喊“坚持住！还有最后六分之一！”之类的话，她们也都再也挪不动半步，有的甚至宁愿挨电也要走两步，整个队伍稀里哗啦。

　　“伶鼬……呜呜呜呜……”

　　然而伶鼬明显没听见金丝的喊声，因为她已经远远落在金丝后面，手指受到持续电击，赶紧冲刺回队里减缓疼痛，然后再忍着疼痛走两步减缓疲劳。这使我想起某种花式屠宰法，脖子上面套着绳子，小穴里面塞着穿刺杆，女孩可以自己选择是被刺死还是吊死。此时的她们明显就是这种状态，落在后面的伶鼬尤其如此，金丝其实还好点，毕竟身体娇小负担比较轻，伶鼬光是胸前两坨估计就有好几斤重！

　　“金丝……等等我……”

　　金丝绝不会丢下伶鼬，拽着她一起跑，就算米象呵斥她们松手也不管用，两个女孩牢牢地拽在一起——然后一起摔了个大马趴！

　　摔在地上的伶鼬再也忍不住了，在剧痛中打着滚，边惨叫边哇哇大哭，没有站起来的打算，金丝也终于崩溃了，紧紧攥着伶鼬的手，苍白的脸上挂满泪水。

　　“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

　　米象带着队伍继续往前跑，竹象掏出遥控器摁了一下，她俩的剧痛似乎就被抹除了。放松下来的伶鼬躺在跑道上，金丝则是趴着，脸贴着地，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竹象一手一个把她们扔到草地上。

　　“……哈……哈……啊啊啊啊！！！！”

　　“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

　　看着操场中间的两人，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我们默默地走着，小声议论两句，偷偷笑两声。

　　白大夫走进场内，不知为何猪蹄也跟在后面，同时还有银狐和文狸，还有一些不需要强制跑步的男男女女。我明显感到他们用不屑的眼神看着我们，但也没有停下脚步，穿过跑道，径直来到草地中间。白大夫俯视她俩说：

　　“你们现在还能算是几级肉畜？”

　　“三……三级……？”金丝乐观地说。

　　“三级个屁！现在的你们适合榨油！”

　　“嘿嘿嘿……伶鼬……咱俩要被榨成猪油啦……”

　　“我一定比你榨得多，光奶子就比你大……”

　　白大夫说：“我也懒得多说一句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呼噜！呼噜！”猪蹄爬过去舔伶鼬的汗水。

　　等我们的快走结束，她俩也终于爬了起来，别的女孩也都跑完了，都在休息。米象爬上主席台，拿着一份稿子念。一小时前站在台上威风凛凛地嘲讽我们的这个人此时已经没有半点颜面可言了。

　　“大家的戒指无法摘下来，要在今后一个月内戴在手上。这枚戒指还有控制饮食的作用，一旦进食过量就会通电警告。为了保证摄入不过量，我们也提供了成份的食物供大家自取，一份就是一餐，请大家切勿多吃，免受电流之苦。”

　　我正盘算回家大吃一顿庆祝，听到这话绝望得几乎昏倒过去。她们还真提供了食物，装在一次性碟子里，用保鲜膜裹住，绿油油的明显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和小柑各领了一包，拆开一看——厚厚实实的生菜叶子里裹着几片酱牛肉，或者说是煮牛肉，因为根本没什么盐。

　　“你们这是喂耗子呢！？连东航的飞机餐都比你们这个丰盛！”

　　“随着减肥计划推进，我们的锻炼内容会有不同，食物也会发生变化，领取食物请到前年设立在各处的食物供应点。而且请大家做好心理准备，从下星期天开始，我们将会邀请各位进入封闭锻炼营，为期半个月，请提前安排好生活，做好离家半月的打算。”

　　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一片敢怒不敢言的骂声，却也不知该骂谁，就连金丝都是我们的“战友”。好在每人发了一升矿泉水，我简直渴爆了，顿顿顿顿喝下半桶，两口就把生菜牛肉吃下去。小柑也没心思拿回家用餐具吃了，就着矿泉水咽下无味的牛肉。

　　把羽绒服捡回来穿上，开车回家冲澡睡觉，一路都非常沉默，直到躺到床上了，小柑突然噗地一声笑出来。

　　“真是一场灾难啊！”

　　“是啊，前所未有的灾难！”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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