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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25,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2740 ℃

  这厢雪、阴二人好不容易罢斗,才有开口的余育,不约而同叫道:「鬼先生!」

  阴宿冥哼的一声,冷笑:「你让我来抢赤眼妖刀,又把消息放给这八脚淫妇,弄了半天,原来是你自己想要。」雪艳青却蹙起蛾眉,沉声道:「鬼先生明着让我等来索妖刀,只为乘机刺杀将军?」

  耿照心中一动:「原来,他便是」鬼先生「!」

  却听「鬼先生」笑道:「二位言重啦。收回赤眼妖刀与刺杀这厮,都是为了我等」七玄同盟「的千秋大业!此人若是不死,必将联合七大门派对付天宗七玄,赶尽杀绝,除之后快。七玄大会之日,诸位须携圣器与会,而在下欲献之物,便是镇东将军慕容柔的狗头!」

  此话一出,再无转圜的余地。

  果然慕容柔一抬头,微瞇的凤目迸出精光,沉声道:「阁下所谓」七玄同盟「,便是你们这帮外道的盟会?千秋大业……哼,好大的抱负啊!」哼笑几声,口气之阴冷刻骨,连耿照也不禁一颤,几欲回头。

  即使粗疏如媚儿,总算明白了鬼先生的心计:慕容柔的性子苛猛,眼底实难容颗粒,如山铁证未必能唆使他杀人,心底的一丁点猜疑却足以成为火种,不定何时便能燎原。「七玄同盟」四字正中他心头大忌,比朋结党素为乱源,无论于庙堂、江湖皆然,鬼先生口出「七玄同盟」之际,慕容柔心中已动杀机,远比今夜这场围杀更加有效。

  雪艳青恼他信口开河,俏脸微沉,娇斥:「大会尚未召开,同盟何来?你——」突然一怔,闭口不语,面色极不好看。鬼先生呵呵而笑,仍是一派从容。

  慕容柔目光阴沉,电一般扫过她的面庞,一言不发,心意难以测度。

  无论如何,雪艳青脱口而出之语,已认了七玄之间有一场大会将开,要说服镇东将军此会不过是众多邪派首脑喝喝茶、嗑嗑牙,酒足饭饱之后一哄而散、别无其他的话,也未免太小看了慕容柔的才智。

  她是实心眼儿的脾性,平生最恨他人缠夹,偏生言语又不甚便给,正待分辩,忽听阴宿冥道:「罢了!事已至此,你还想全身而退么?错过今日,要待何时才能铲除慕容柔!」袍袖一舞,大喝:「众家小鬼听了,此间生人,不留活口!」铿的拔出降魔青钢剑,纵身扑向屋角的慕容柔夫妇!

  耿照挥刀将她格住,怒道:「你疯啦?镇东将军岂能杀得?」

  媚儿冷笑:「你说杀不得,本王偏杀给你看!」身后无数小鬼蜂拥而入,漆雕利仁拾起那柄锋锐无匹的宝刀「血滚珠」,左掌握着稠血泥泞的右腕挥刀杀人,依旧悍猛无双;李远之与任宣亦挣扎而起,拖着伤体应战,腾霄百练余下数人亦奋力自保,蹒跚退守,情况极是不妙。

  雪艳青拔起金杖抡开,扫倒几名不长眼的阴曹小鬼,「铿!」接过阴宿冥的降魔青钢剑,怒道:「阴宿冥!快快节制你的手下,以免酿成大祸!」

  阴宿冥哈哈大笑。「这时退缩,以为慕容柔便能饶过你么?愚蠢的淫妇!」两人剑杖相磕,迸出耀眼火星,以降魔剑之锋利,那虚危之杖连一丝痕毛也无,显然亦非凡物。

  耿照觑得空隙,回身欲奔慕容柔处,眼前乌影一晃,鬼先生笑道:「典卫大人哪里去?」七字未完,耿照臂上、肩头等已喷出五道血箭,银灿灿的刀芒才掠过眼前;耿照身形倏挪,堪堪闪过咽喉、下阴处的致命两刀!

  (好……好快!)

  「咦,好快啊!」鬼先生啧啧称奇:「年纪轻轻,殊为不易!」刀板劈啪一振,耿照身上又数处见红。先天胎息感应气机,总能在刀刃着体之前挪开分许,虽然完全跟不上鬼先生的速度,但伤口入肉不深,尚无大碍,只是疼痛难当,不似刀劈,倒像是牙锯入体一般。

  危急之间,远方忽传狼号,呜呜呜的号角声响铺天盖地而来,与先前所闻如出一辙。李远之精神一振,扬眉道:「老大来啦!」漆雕利仁半身染血,咯咯傻笑:「我杀出去接他!」唇面皆白浑无血色,膝弯一软,拄刀跪地,谁知反手又标去一枚小鬼首级,仿佛全身上下只剩杀人本能,无论失血再多都未稍减。

  自现身以来一派从容的鬼先生,终于露出一丝浮躁,「啧」的一声:「典卫大人请让路。要不,就留下命来!」刀芒闪现,耿照左臂鲜血四溅,结结实实吃了一记。他这刀却不白挨,挣得间不容发的一丝空隙,神术刀倏然失形,咫尺之间,一团耀目锋芒顿时炸开——对付快刀,唯有快刀!

  施展「无双快斩」的同时,却听面具下「嗤」的一声,鬼先生竟为之失笑,手里的钢刀骤然消失,潮浪般的刀芒涌至,将耿照与神术刀一并吞没!

  (这是……无双快斩!)

  耿照震惊之下,才发现自己想的全然不对。鬼先生所用,并非是一发不可收拾的无双快斩,他的刀势虽铺天卷地而来,所指并非是无的空处,不因快而乱、不因重而拙……在刀浪吞没他的瞬时,耿照仿佛看见媚儿挥剑来救,还有宝宝锦儿掩口惊呼,随即一道金光回旋而至——刀浪轰然迸散。

  仿佛要吞噬一切生机的绵密刀网剎那崩溃,手持降魔青钢剑的媚儿被轰得倒飞出去,背脊重重撞上破墙,一口呕红染花了她的脸谱;他的「无双快斩」溃不成军,难以想象的巨力将他扫了出去,神术刀几乎脱手飞出。

  唯一及时抽身的只有鬼先生而已,但他手中之刀片片碎裂,四向射开,不少鬼卒哼也没哼便翻身倒地,被指甲大小的残刀夺走了性命。

  而雪艳青仅仅是出了一杖。

  四人同出绝招,她却一艳压三采,一杖便瓦解了役鬼令、无双快斩,以及鬼先生那惊人的不世刀招。此一无与伦比的撼地之力耿照非是初见,稍早交手时,她曾以类似的招数逼出耿照的「悬网游墙」身法,改以金杖施展之后,威力更是远远胜过空手施为,仿佛长兵器才是这门武学的正路。

  (那是……某种枪法或棍法?)

  雪艳青收起那柄金光灿然的虚危之杖,眉宇间隐有一丝懊恼,但眼下已不容她踌躇,杖尾尖锥一拄地面,咬牙道:「鬼先生!今日之事,你须给我个交代!」鬼先生扔下半只空柄,含笑作揖:「七玄大会之上,门主自能得到满意答复。」意态从容,信步往破窗走去。

  破屋外火光大作,无数焰炬随着呜呜号角,自四面八方围向小丘,将此地团团包围。来人辨不清有多少数目,只听蹄声轰隆,远近接天,将丘下挤得水泄不通,行伍却颇为齐整,显然训练有素。

  为首的旗手擎着两杆长幅大绸,均作黑底红旄,宛若军帜;左书「风雷别业」,右书「铁血王孙」,居中一面高牙大纛,绣着偌大的「适」字。纛旗下一骑白马卷尘而来,马上骑士头戴羽翅金冠、身穿抱肚绣衫,武靴玉带,威风凛凛;年纪似也不甚大,自有一股统军大将的气派。

  骑士来到丘下,勒缰举手,猛地一挥,黑夜中飕飕劲响,连珠不断,直如飞蝗过境,入耳心怵;不过眨眼功夫,盘据丘上的集恶道、天罗香人马只觉满天星斗仿佛一股脑儿坠下,点点亮芒挟着狞恶的破空声响,钉得一地狼牙羽箭!闪躲不及者无不洞胸穿腹,死状极惨,岭上一片哀鸿,但第二波的羽箭又至!

  「那是——」雪艳青心急眺望,认出了旗号,喃喃道:「铁血王孙,风雷别业……是」奔雷紫电「适君喻的人马!」

  「没错。」

  她回过头来,见鬼先生扶着破窗顶棂,笑道:「门主切记,镇东将军府一旦占了势头,绝不少造杀业,眼下便是教训。门主持身甚正,我很佩服,然而一念之仁,却害了谁?」翻身一跃,衣影消失在窗外黑夜中。

  阴宿冥扶壁而起,一抹血渍,对耿照叫道:「喂,小和尚,我知道你的底细啦,咱们走着瞧!」吹起尖哨,白面伤司涌入接应,她领众小鬼由后进杀下山丘,夺路而逃。

  雪艳青皱起姣好的柳眉,眉心深如刻划,望向诸多中箭女尸的眼里却透着一丝茫然,仿佛还未从鬼先生的话语中清醒,直到一名迎香使带着箭伤匆匆赶至,俯首道:「启禀门主,山下人马杀上来啦!来人十分棘手,不同寻常官军,姊妹们多披箭创,难以抵挡。要否死战,请门主裁示。」

  高挑的年轻女郎回过神来,模样却不慌张。「众人随我从屋后撤下,伤员先行,由本座断后!」迎香使领命而去。雪艳青目光扫过屋内众人,终于不再理会慕容柔如何反应,看了耿照一眼,冷道:「关于」那人「,我会再找你,流影城的耿典卫。后会有期!」呼的一声掖起金杖,如拖重枪,曳着披风跨出高槛;屋外的杀伐声随之而去,渐行渐远,终至不可再闻。

  第六二折偷梁换柱,血涌流觞

  要不多时,山下卷尘飙至,一条雄健衣影滚落马鞍,金冠耀眼、赭袍飒动,正是领军的「奔雷紫电」适君喻。这位「风雷别业」的主人约莫二十许,至多不超过廿五岁,浓眉大眼,肌若古铜,额间一点殷红的朱砂痣,眉头一动,眉心便深刻如镌;身长膀阔,猿臂通肩,英伟之余更显矫健。

  他靴一沾地,身若离弦,倏地掠过高槛,上衣的云肩两隅飞锐,形如鹰翼,衬与内袍的双肩团纹织锦,像极了铠甲披膊,兼有大将剽悍与书生斯文,宽大的袍袖猎猎舞风,胜似振翅鹰飞,煞是好看。

  适君喻一掠而至,单膝落在慕容柔身前,俯首道:「迎驾来迟,惊动大人,君喻罪该万死!」慕容柔手掌轻挥,淡淡说道:「风雷别业距此逾百里,你算来得快啦,起来罢。你师傅怎样?」

  「尚未拜见,不得而知。使者绝口不提,只说速来接应将军。」

  耿照心中一动,回想前度李远之所言,暗忖:「难道……岳宸风受了伤?那厮武功忒强,谁能伤他?」沉吟未止,不觉望向符赤锦。她正搀沈素云缓步行来,目光与他一碰,旋即低垂粉颈,桃花般的眼角往旁边勾去,正对着适君喻处。

  耿照与她默契极佳,立时会意,正要移开视线,适君喻双目电扫,见得沈素云身畔的雪肤丽人,不禁皱眉。只是囿于将军在场,未敢丝毫有僭,异色一现而隐,几乎难以察觉。

  「君喻,这位是流影城独孤天威麾下典卫,耿照耿大人。你来见见。」

  慕容柔顾盼从容,与受邪派围困时浑无二致,信口道:「亏得有他,今夜得保不失,否则便是撑到你来,后果亦不堪设想。」凤目微睨,透出一股寒意。方兆熊面如白纸,瘫坐着抚胸低头,不敢吭声,不知是内伤沉重,抑或心中有愧。

  适君喻乃五绝庄「小五绝」之首,与李远之、漆雕利仁等同在岳宸风座下,岂不知「流影城耿典卫」六字代表的意义?面上却平平淡淡波澜不兴,抱拳拱手:「在下墉州适君喻,多谢典卫大人仗义援手。」不卑不亢,颇有大将气度。

  (墉州?墉州在央土道北方,怕没有千里之遥,岂能从墉州来?)

  耿照想起上官夫人的话,登时省悟:「适家是前朝的显贵将门,世代封侯,墉州应是其郡望。」他猜测无误,由慕容柔授意筹建的基地「风雷别业」位于东北方的易州,距此约百里,适君喻率骑队兼程赶路,傍晚才抵达越城浦;人未下马,便得岳宸风谕令,立刻掉头来搜寻将军车驾。

  符赤锦搀着沈素云袅袅而至,将军夫人似受了极大惊吓,粉面煞白,偎在符赤锦腴软的胸怀间,勉强支持。慕容柔斜乜了她一眼,忽道:「多谢你照拂我的夫人。你是……」

  沈素云低道:「她是耿大人的妻子。她俩感情好得很。」慕容柔本有些话要问,一听她如是说,面色微沉,索性闭口。适君喻在易州掌理风雷别业,等闲并不轻来,符赤锦他却是见过的,知道她的底细,闻言一挑浓眉,望了李远之一眼。

  李远之与他交换眼色,两人虽未交谈,短短一瞥却已说过了许多事。

  漆雕利仁的伤势很重,鬼先生本拟一刀挑了他的手筋,但漆雕拥有野兽般的灵敏反应,那一刀虽快逾耳目,他仍在刀锋着体的瞬间侧转手腕,避去筋脉被废的危险,被砍中腕间动脉,大量出血。

  他受伤后仍冲杀不止,悍猛绝伦,血染半身衣袍,深浓如泥墨,待得敌退才脱力仰倒,倚在李远之臂间荷荷喘气,唇面白如烁雪,更衬得眼袋乌青浮肿,眉发焦黄。

  「老……老大……」他瞳光涣散,嘴唇扭曲,兀自咯咯笑道:「这……这回我有听他吩咐……杀的……都是能杀的人。你……你问……问问他……」皮靴在地面上无力踢动几下,反手揪住李远之的衣襟。

  「知道了,你闭嘴。」

  适君喻点了他周身大穴,取出一只玉瓶倾药入口,唾在他右腕伤处,撕下衣摆紧紧扎起,缠了一匝又一匝,抬头吩咐:「一会儿骑快马带他入城,压紧伤口不许放,知道么?」李远之沉默颔首。

  耿照嗅得一丝清凉药香,暗忖:「他身怀」蛇蓝封冻霜「,必知岳宸风与五帝窟等枝节。此人貌似磊落,毕竟是岳宸风的同党,且不论他前朝名门出身,何以自甘下流,去附那岳贼的尾巴,既知其勾当,决计不是什么善类。」暗自留上了心。

  思虑之间,门外马鸣萧萧,十几条大汉跨马而至,劈啪作响的炬焰照亮阶台。适君喻振衣起身,扬声问道:「伤亡如何?」众骑士未敢下马,散作半圆遮护门前,人人均弓刀在手、背向厅门,不顾行礼问候,乃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劲旅。

  一人应道:「无人伤亡!可要继续追击?」

  适君喻道:「不必!分做四队,两队戒备,一队斥侯,一队伐些树木来做担架,携出此间伤员。」一声令下,骑士们各自行动。慕容柔静静看他发号施令,完毕后才问:「你带了多少人来?」

  「回将军的话,两名旗令、三十名马弓手,共卅二人。」适君喻恭敬回答。

  耿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罗香、集恶道加起来将近四百人,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便是扣掉伤亡,也远超过三百之谱;适君喻如何能以低于敌方十分之一的人马突击,令其仓皇撤退?方才那阵凌厉箭雨,至少也需百名弓手才能办到……

  适君喻似是读出了他心中所想,转头一笑。

  「耿大人有所不知,我风雷别业之下均是射手,此番南来,随身的弟兄无不擅发连珠箭,在马上能挽百二十斤的强弓,有个名目叫」穿云直「。适才卅位弟兄每人三箭连珠,九十支箭作一波,用以欺敌,幸而邪派草莽不晓军事,这才侥幸得手。」

  马背上止有鞍镫可供借力,尚能挽得一百二十斤的铁胎弓,下马踏地,弓力必然更为强劲。本朝军制,能挽弓百二十斤以上者,称为「虎力」,是难得的射手;他随身三十名穿云直卫士,竟个个都是虎力劲弓,无怪乎几轮便射得外道抱头鼠窜,以为黑夜里掩来大批官军。

  慕容柔点了点头,罕有地露出一丝笑容,赞许道:「你练兵练得不错,确有乃祖之风。」适君喻抱拳躬身:「能有将军的百十分之一,君喻便心满意足啦。」口中谦逊,神色却十分欢喜。

  大敌既去,穿云直卫士砍来粗枝捆作担架,将伤员固定在架上,运下小丘,亦带走了几具黑衣刺客的尸体。原本弃于战圈外围的两辆篷车亦未损坏,连沈素云的贴身小婢瑟香与那婆子姚嬷也逃过一劫,耿照让出车辆给慕容柔夫妇乘坐,另一辆车载运婢女与伤员,他自己则与宝宝锦儿同骑一匹马。慕容柔一行的目的地是越浦驿馆,想起岳宸风正在那厢等待,耿照当然不会傻得自投罗网,便向慕容柔辞行;谁知将军大人只冷冷一瞥,淡然道:「独孤天威未至,你且与我一道。他有什么话,尽管找我便是,不干你事。」眼角稍掠过身旁的妻子,不再言语。

  沈素云面露喜色,拉着符赤锦的手道:「耿夫人,我还没谢过二位的恩情呢!请两位一同进城,至少让我做个东道,与贤伉俪敬一杯,好不?」明明是少妇装扮,神态却是不折不扣的天真少女,软语企求的模样当真我见犹怜,令人难以拒绝。

  符赤锦轻抚她的手背,笑道:「将军夫人盛意拳拳,小妹便却之不恭啦。」耿照先扶她上了鞍,才跟着一蹬而上,稳稳坐在她身后,双手持缰,将雪酥酥的温软玉人拥在臂间。

  大队开拔,一路向城头而去。

  耿照策马缓行,他这一骑载了两人,走得慢些也不奇怪,渐渐落在队伍后头。押队的那名穿云直卫正是破屋前应答之人,似是适君喻的亲信,名叫程万里,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生得豹头燕髭、矮壮结实,两侧太阳穴高高鼓起,下马上鞍身手矫健,绝非寻常军户。

  他拍马上前,与耿照并驾,低头抱拳:「耿大人!我这匹」浪雪黄骠「是西北望朞之地的名种,脚力甚健。夫人若嫌颠簸,不妨将马换与小人,也能走得舒坦些。」西山道北的望州、朞州为著名的产马之地,名震天下的韩阀劲旅「飞虎骑」,其赖以冲锋陷阵的良马即取自二州。

  程万里的坐骑远较常马高壮,膘肥腿长、毛色滑亮,一看便知是名种。对戎武之人来说,好的马匹可能比一口神兵更加名贵,战阵之上,神兵固可杀敌无算、克建殊功,良马却是立身保命的依凭,不能轻易予人。

  耿照拱手谢过。「多谢程兄美意。拙荆随我一路北上,惯乘车马,此间道路尚称平坦,亦没甚妨碍。」程万里笑道:「如此甚好。小人便在后头,耿大人若有什么需要,喊我一声便是。」

  「程兄客气啦。」

  程万里「吁」的掉头,又回到队伍后头。要不多时,另一名身背铁胎巨弓的中年汉子策马行来,与耿照错身时仅微微颔首,不发一语,径自到队伍的最末与程万里并辔,两人亦未交谈。

  此人也是卫士中直接受命于适君喻者,身分不同一般,耿照记得他姓稽,似是叫稽绍仁,所用之弓几与一人同高,弓身非是竹木角材中夹入铁脊,通体黑黝黝地回映着钝光,竟全是铁制,拿来当兵器也使得;若无两三百斤的膂力,等闲拉不动此弓。

  适君喻把稽、程二人调至队末,用意不言自明。

  耿照暗叹一口气,低道:「一会儿我找个机会,放倒那背大弓的稽绍仁,咱们骑马逃跑,最好引得程万里追来,再夺他的黄骠快马。」符赤锦依偎在他怀里,咬唇娇娇一笑:「你拒绝那厮的提议,便是不让他起疑心、暗生提防么?」

  耿照拥得满怀温香,轻磨她白腻的颈背,笑道:「我的宝宝锦儿好聪明。」

  符赤锦缩颈呵笑,娇躯乍软,腿心里温腻腻一润,魂儿都飞了,唯恐马上失态,慌忙夹紧腿根,着他臂上一拧,佯嗔道:「别乱来!这……这里不行。再说我是」拙荆「,木柴一根,典卫大人太过谬赞,拙荆可担待不起。」

  耿照为之失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心中柔情忽动,双臂一紧,在她耳边道:「我不怕岳宸风。不……说不定见到他时,心里还是会怕的。我在芦苇滩边与他交手时心中就很害怕。但就算是心里害怕,我也不怕面对岳宸风,总有一天要打倒他的。」

  他贴着宝宝锦儿的面颊,飘动的鬓丝挠得他鼻尖有些痒。

  「我不能让你犯险,教你再落入岳贼之手……连一丁点风险我都不敢冒。我们一定要逃,决计不能进城。」

  符赤锦摇了摇头。

  「我不怕。」

  「我怕。」耿照低声道:「等你身子大好了,我一定陪你回来诛杀岳贼。那厮也是血肉之躯,只消布置停当,一定能杀死他!我会让你亲手刺他最后一刀,再平平安安带你离开。不必为此赌命,岳宸风的死活,与你的人生无涉。」

  符赤锦娇躯一颤,突然没了言语。

  耿照环着她见不着神情,正要贴颊细看,忽听符赤锦低道:「我想……想亲眼瞧瞧那厮的伤势。一有机会,便一刀杀了他!」声如碎珠迸玉,切齿之至,可见决心。

  耿照听得头大,还未加劝,她又续道:「你莫以为我昏了头存心送死,我不傻,莫说死得毫无价值,光是落入岳宸风手里,绝非是」生不如死「四字而已。你可知,岳宸风有多惧怕那人?」下颔微抬,遥指前队里的驴车。

  这点耿照也觉奇怪。

  本以为镇东将军慕容柔是勇武奇英、疾风怒涛似的人物,如太祖武皇帝、虎帅韩破凡,身负绝世武功,所到之处精甲罗列,刀兵簇拥,才能压服猛虎般的岳宸风。谁知废驿中一见,竟一副弱不禁风的病容,看来连迟凤钧都比他身子强健,精神饱满得多。

  抚司大人若然镇不住岳宸风,慕容柔却又是凭什么?以他身边军士武人的能为,一百个慕容柔都教岳宸风给杀了,说岳宸风是忍耐图谋,勉强有些道理,「惧怕」云云委实太过,难以让人信服。

  「不,不是图谋忍耐,他是打自内心地畏服那人。」符赤锦轻道:「这点连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据我侧面观察,岳宸风超乎想象地畏惧着他,他是真的尽心竭力为镇东将军办事,如犬狗讨好主人。如非万不得已,他决计不敢不来。」

  「你的意思是……」

  「他必定伤得很重。谁能伤他?怎能伤他?又将他伤得如何……这些,难道你不好奇么?」她斜颈嫣然,微勾的嘴角抿着一抹淘气:「有镇东将军在场,岳宸风乖得猫儿也似,这是深入虎穴的大好机会。他决计不敢教慕容柔知晓五帝窟之事,我若突然现身驿馆,且看是谁吓得魂飞魄散!」

  耿照迟疑起来。

  「万一……」

  「没有万一。便有万一,也坏不过现在。」符赤锦怡然笑道:「你道那程万里平白无故,干嘛换马给你?我幼时在红岛有匹小马,也是西北名种,我爹请了位驯马西席,不管小马跑出多远,一声长哨,它便即回头,哆嗦都不多打一下。此乃」请君入瓮「之计。慕容柔不但没理由对付你,说不定还有些喜欢你;岳宸风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不能与将军之意相抵触,那只好让将军自己,把矛头指向你啦。」

  耿照登时恍然大悟。

  他自报了家门姓字,就算顺利逃跑,除非此生再也不归流影城治下,否则镇东将军一纸公文快马递去,随时都能将他提回,逃跑乃是天下至愚之举。现时他对将军夫妇有恩,以谗言谤之,恐怕被慕容柔看穿,若是耿照自己中途逃跑,以将军之多疑,便有机会能颠倒黑白,反客为主。

  大队甫动,不曾与人通过消息,岳宸风也不可能预见今晚诸事,此计必是出自适君喻。耿照喃喃道:「我见他豪迈磊落、指挥若定,端是青年英杰,不想却如此工于心计!」

  符赤锦笑道:「是我家夫君心如朗月,一片光明,猜不透小人心机,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这等卑鄙下流的心思,就交给」拙荆「好啦!」

  他被逗笑了,搂了搂怀中玉人,感叹道:「宝宝锦儿,你真是聪明。若没你在,我险险中了他人算计。」

  符赤锦双颊晕红,心里甜丝丝的十分受用,故意板起面孔,轻拧他手臂,咬牙狠道:「知道就好!你要再说拙荆什么的,下回人家问:」哎呀,耿大人如此英明神武英雄了得,是你什么人哪?「我便回答:」没什么没什么,家中贱夫而已。「听见了没?」

  耿照「噗哧!」失笑,背脊弓如活虾,抖得差点从马背滚下,兀自咬牙忍耐。符赤锦自己亦「咭」的一声,连忙双手掩口,雪绵似的温软娇躯倚着他厚实的胸膛不住轻颤,两人贴面并头,远望便似一对新婚的小夫妻,蜜里调油、如胶似漆,再也自然不过。

  驴车上的沈素云远远望见,不禁幽幽叹了口气,放落布帘,垂首不语。慕容柔缩在车厢一角,环着厚重的貂裘,正自闭目养神。两人自上车以来莫说交谈,就连目光也未曾稍对;人前人后,均是一般的冷淡疏离。

  穿云直卫护着车辆抵达越浦城下,适君喻持了将军手谕,唤醒城将开门。

  那轮值的军官一见镇东将军的朱印,吓得差点晕死过去,慌忙开门放行,只差没伏地送远。其时夜已深沉,经过整天的折腾,慕容柔面上难掩倦色,骑队径往驿馆驰去。

  驿馆的乌漆大门映入眼帘时,耿照这才有了「重入虎穴」之感——无论真伤或伪诈,岳宸风就在此间,到得此际,已是无路回头。符赤锦的掌心沁出薄汗,蓦地小手一紧,原来是被耿照的手掌所覆,她倚着他结实的胸膛,任由马匹缓步载入;身后咿的一声牙酸漫响,厚重的乌漆木门重又闭起,漆黑一片。

  车马一入驿馆,适君喻便派稽绍仁领一队接管前后门户,划出将军起居范围,撤去原有的婢仆侍卫,全由穿云直卫取代;有擅入禁区者,不问身分一律格杀。毕竟镇东将军遭刺客埋伏,此事非同小可。

  穿云直的卫士人数不多,无法涵盖迭屋重院的偌大馆区,居中的明间大堂既是接见宾客的主要场合,自须优先划入卫禁,慕容柔与沈素云夫妇和衣于堂内稍事歇息,以便集中人力保护。程万里率一队武装卫士,领着瑟香、姚嬷至后进整理厢房,沿途所经处亦留人把守,堪称滴水不漏。

  耿照见适君喻调度井然,手下办事利落,不禁大感佩服:「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岳宸风那厮一介布衣,不涉军旅,看来这适君喻的戎事之师,竟是镇东将军慕容柔。」

  适君喻命人取出自携的粮食酒水,均是干饭、肉脯一类,呈上慕容柔夫妇。「将军,此际夜深,难以外出采买新鲜的菜蔬,埋锅造饭,请二位先以干粮果腹。馆内的食物并不安全,君喻认为还是莫食用为好。」

  慕容柔点头道:「你考虑得极是。」随手撕了一条盐腌的干肉送入口中细嚼,和水徐徐咽下,神情看似半点食欲也无,仍勉力吃喝,只是不动酒囊。沈素云见盛着食物酒水的木盘端至眼前,低道:「我不饿。」靠着椅背垂敛弯睫,娇靥写满了旅途风霜,体力已至极限。

  耿照「夫妇」是将军的座上嘉宾,自也分到了干肉食水做为款待。耿照正斟酌着出言婉拒,腹中却「呱——」的一声枵鸣起来,才想起自己整日未食。沈素云被逗得噗哧一声,精神都来了,慕容柔亦微微一笑,淡然道:「两位请用,不必客气。」

  符赤锦美眸滴溜溜一转,笑吟吟地福了半幅,垂颈道:「多谢将军。」从盘中撕下肉脯与耿照分食,正是慕容柔取剩的那一块。耿照恍然:「就算岳宸风亲来,也不敢对镇东将军下毒。」接过入口,又取慕容柔用过的水囊斟了满杯,与符赤锦一同享用。

  须臾间,那将军的贴身刀卫任宣扶刀而入,躬身禀道:「大人,岳老师求见。」

  李远之搀着漆雕利仁起身,适君喻也迎了出去。耿照与符赤锦闻言一震,四目相望:「来了!」不由全身紧绷。

  慕容柔拈袖轻挥,抬颔道:「快请。」一振襕袍,霍然起身。将军离座,耿、符二人也跟着站起来,手掌交握,汗触既湿又冷。全场只有沈素云一人端坐不动,这会儿倒是向从人招了招手,从木盘中取了小片肉脯入口,又饮了杯清水,精神远较前度健旺。

  门外泼啦一声,乌翼般的黑氅鼓风猎猎,一条魁伟的影子跨入高槛,瞬间仿佛厅外炬焰皆绝,不知是被昂藏挺拔的身形所阻,抑或被黑霾似的绒氅吞噬。

  眼前乍黑的错觉不过一霎,岳宸风进得厅来,单膝跪地,垂首道:「属下有失远迎,请将军恕罪!」声音宏亮,震得众人气血翻腾,哪有半点受伤的模样?耿照与符赤锦交换眼色,面上俱是一白:「莫非……这是陷阱?」反手按住神术刀,以防岳宸风暴起伤人,精神绷至极限。

  「起来罢。」慕容柔细细打量了几眼,径自坐下。

  「听说岳老师身子不适,我瞧不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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