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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33,1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7930 ℃

             第十七卷七玄大会

 

  内容简介:

  赤炼堂的十太保是女人。

  她不仅艳丽,而且还是总瓢把子的女人。与雷万凛有关的一切谁也惹不起,即使他消失已逾十年,依旧没有改变。雷奋开若是总瓢把子功业的最后一抹余晖,雷冥杳就是鬼魂的投影;雷万凛没带她引退,本身就是个谜。

  直到复仇的焰火找上赤炼堂。七玄之主、离垢刀尸,还有潜伏长达十余年的阴谋份子……这一夜,还有谁能安睡?

  第八一折夜麝蹄香,燕惊风雨

  夕阳西下,残霞浓渲如血。耿照低头默默行走,不知不觉又回到四里桥的分茶食店前。他举手遮眉,试图挡去水上回映的粼粼金光,忽然涌起一股想饮酒的冲动,低声道:「我们进去坐坐。」径自往店门走了过去。

  不用看也知道弦子一定在后头。弦子永远都不会说「不」。

  食店伙计见典卫大人回来了,忙点头哈腰迎出店外,殷勤接待。

  越浦殷富,民风豪奢,傍晚是店内生意最好的时候。水道之上系舟泊岸,忙活了一整天的人们在返家之前,不免要偕友朋找个地方坐坐,点些燠爆热炒配酒吃,或去酒楼正店,或去丽舟画舫,次一级的则有俗称「脚店」的酒食专卖店。

  这些地方供应上好的酒菜,可召歌伎唱曲助兴,餐具都是银器牙箸琉璃碗,即使只有两人对坐,叫上两碗好酒、点几道象样的菜色,下酒的果蔬杂嚼三五碟,讲究些的这样一顿能吃掉近百两银子。

  平民百姓挥霍不起,就来更便宜的分茶食店。这家铺子自己有简单的厨房,白日里供应一些简单的吃食,入夜四里桥边各种吃食摊贩纷纷出笼,铺里索性不开伙了,客人想吃什么,就唤闲汉拿着空碗碟帮忙去张罗购买,光靠赚酒钱都已快忙不过来。

  「闲汉」顾名思义,是指附近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并非铺子里正式聘请的伙计掌柜。他们一见有仪表整齐、看起来身家不坏的年轻人进店里,就会自动蹭上去亲切招呼、帮忙跑腿,有时客人一高兴就会赏些小钱。

  类似的还有佩着青花手巾、拿着白磁小缸卖零食蜜饯的小孩子,男童女童都有,以及被称为「打酒坐」的歌女。她们通常都在酒食店铺之间流动,有些高级的酒楼正店不许这种人出入,以免扫了贵客的兴致,不过四里桥这一带的分茶铺子一般都不禁止。

  那伙计十分乖觉,一见耿照面色沉凝,抢着替他赶开闲汉,引到染红霞坐过的临水雅座,放下一半竹帘,陪笑道:「典卫大人稍坐,我给您张罗点吃的,再沏壶好茶来。」一连重复几次耿照才回神,只说:「拿酒来。」

  伙计连连称是,唤闲汉买了油煎灌肠、炒兔肺、姜虾、鹿脯等,都是附近有名的下酒菜,端来两大碗白酒。耿照又吩咐:「给我拿一坛来。」想起自己酒量不甚好,为防饮醉了无人付账,先掏出银子给他:「这些够不够?不够我还有。」

  「尽够了,尽够了。」伙计双手捧过,不敢怠慢,赶紧拿了一小坛来。

  耿照在风火连环坞吃了雷奋开三道掌,又被他一轮挤兑,哑口无言,心知自己的确奈他无何,盱衡眼前形势,只得领兵护着染红霞、崔滟月退出血河荡,越想越觉窝囊。偏生雷奋开又言之成理,他沿路将诸般不可为想了个透彻,益发困恼,气自己倒比别个儿多些。

  罗烨与他并辔而行,至越浦外城时忽道:「大人为所当为,并无不是。若真要动刀枪,下回准备周全些也就是了。」

  耿照诧异转头,从他面上却看不出这话是赞同还是反对,几度欲言又止,突然想起一事。「倘若……我方才下令开打,你会遵照我的指示么?」

  罗烨笑了起来。虽只短短一瞬,却是耿照头一回见他笑。

  刀疤破相的年轻队长敛起笑容,转头道:「我不是好统领,这帮子也不是什么好兵,但只要有点男儿血性的,都想给那些王八蛋一点颜色瞧瞧。」身后的骁捷营弟兄纷纷鼓噪:「捅他妈的龟蛋!」、「大人!老子可不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不了就是一条命!肏他妈!」

  「好啦,都闭上嘴!」罗烨马鞭一抽,叫嚣声才渐渐低落。

  他对耿照正色道:「我们是兵,听令是本分、冲杀是本分,死也是本分。大人是将,得想得比我们多。大人今日所做,乃是将帅的决定。小人这话有僭本分,大人勿怪。」就着马上欠身,带队往巡检营的驻地驰去。

  全副武装的油兵子或扛旗或掖枪,驰过耿照身前时纷纷颔首,聊作致意,行进间仍怪声不绝:「大人!你挺带种的嘛!」

  「下回再打赤炼堂,记得算老子一份!」

  「大人的相好真不赖!一个比一个俏!」

  「那小妞给老子摸摸屁股,十个赤炼堂都打了!」

  「你摸马屁股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德性。」激尘之间,放肆的哄笑远去,不时夹着罗烨的鞭声斥骂。耿照苦笑着,身后弦子无声无息走近。「……需要让他们摸吗?」她皱着柳眉回看腰后,似想为攻打赤炼堂多尽一点心力。

  「不……不用。先不用。」

  「嗯。要的话再跟我说。」可能是「十个赤炼堂都能打」的说法真的有打动她,俏丽的男装少女考虑过屁股的强度应该可以让三百人摸一摸之后,开始觉得这笔交易能做。

  「……好。」其实他只是想赶快结束话题。

  染红霞要回水月停轩的旗舰「映月」,耿照本想将崔滟月带回朱雀大宅安置,她却有别样心思。「你目下为镇东将军办差,赤炼堂亦仰将军鼻息。大太保说得一点没错,赤炼堂若是借由将军向你施压,将军会做何打算,犹在未定之天。」染红霞淡然道:「本门身在江湖,办起事来比公门中人方便。慕容将军要向水月一派讨薛公子,怕还欠缺一个好理由。」

  「这……」耿照为之沉默。

  染红霞的说法极具说服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慕容柔虽是狂狷已极,连当朝天子的帐也不买,却非是莽撞之辈;相反的,他不但绝顶聪明,而且还相当务实。普天之下,若还有个人是他深深顾忌,行动前非考虑一下不可的,大概也就只有镇北将军染苍群了。

  论兵力,北关远大过东海;论战力,继承独孤阀最强私兵「血云都」之名的染家军,恐怕是除西山飞虎骑之外,东胜洲大地上最可怕的劲旅。

  染苍群与他一殿为臣,两个不善交际的人说不上交情,禀直相敬还是有的。王御史弹劾慕容柔时,皇城内有袁皇后替他说话,而皇城之外,就只有染苍群上书,认为慕容是先帝指派的顾命大臣,一向忠谨守份、功在朝廷,所诬多是子虚乌有,甚至用了「佞谤」这样严厉的字眼。

  要动染苍群的女儿,慕容柔多半是要考虑一下的。哪怕只有一丝犹豫,这也是别人所没有的优礼了。「水月门下多是女子,」耿照兀自挣扎:「恐怕……恐怕有所不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耿大人与沐四侠都曾在船上作客,岂有不便?」

  他无话可说,只得由着她带崔滟月离开。望着那抹修长窈窕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沮丧,却难出一句挽留的话语;恍惚入了城,回神已置身于四里桥畔。

  耿照端起酒碗,骨碌碌地一口饮尽,酒汁入腹后一股辛辣酱香冲起,十分难受。见弦子有样学样、端碗凑近小嘴,一副毫无防备就想仰头喝干的模样,及时按住白皙的小手:「喝酒不好,你不能喝!这样喝……会醉的!」酒气涌出喉头,不由得打了个酒嗝。

  「像你这样?」

  「呃……对。」

  都不知道是谁教训谁了。耿照满脸阴沉,端了她桌上那碗,仰头喝光。

  一会儿伙计拿了浓茶和小酒坛来,耿照只让弦子喝茶,自己拍开酒坛泥封,即斟即饮,片刻坛内又见了底。「小二哥!」他冲伙计招招手:「再来一坛!」弦子照办煮碗,连饮连斟,总算赶上把空茶壶递给他。

  「再来一壶。」好像要这样喝才是对的。少女心想。

  伙计是老经验了,知道闷酒要喝煞人的,十之八九是典卫大人在赤炼堂处碰了钉子,接过酒坛茶壶陪笑道:「大人也吃点菜,我们这儿的菜很有名的。不如这样,小的再给您上道酱烧肘子,吃饱了能多喝几坛。」耿照挥挥手,并未答腔。

  伙计添茶上酒,正要走开,想想又回头:「大人,赤炼堂横行三川,没一百也有几十年啦,阴着天惯了,没这么容易拨云的。您仗义一席话,听得乡亲心头舒爽,这已够啦,有什么不快莫往心里去。」说完,才低头快步离去。

  耿照拍开窖泥斟满,对面弦子也倒了浓茶。「干!」杯碗相碰,两人一齐仰头,俱都喝干。「听得心头舒爽」有什么用?崔家还不是沉冤未雪,雷亭晚等还不是逍遥法外?他左手持碗,右手探入怀中,紧捏着金字牌——这物事赋予他权力的同时,又将他牢牢束缚,丝毫动弹不得。

  「可恶!」

  「啪!」一声,腰牌按进桌里,碧火神功所至,木质的金字牌嵌入同为木质的桌面,齐整得像在桌顶阴刻出花样来,嵌合近乎完美。耿照平日运使功力,总有各种顾忌,仗着三分醉意,这一拍间劲力之巧,自己都忍不住瞇眼贴近细细端详,片刻才傻笑:「好功夫!」

  「好功夫。」弦子相当同意,镇定地仰头豪饮。

  耿照「啪」的一掌,又将腰牌的背面打透桌底,像是在桌板背面阳刻了一枚镇东将军府的金字腰牌似的,几无一丝破绽。「好功夫!」店内诸人都被声响吓了一跳,耿照却红着脸放声大笑,片刻又咬牙切齿:「可恶!」

  弦子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生什么气,柳眉微蹙。「因为功夫好,所以很可恶?」

  「功夫好却什么都不能做才可恶!」耿照一头撞上桌板,贴面闷吼:「好想……好想杀雷亭晚。做出那些坏事的大恶人,真想一刀杀了!可恶!」

  「现在去么?」

  耿照愕然抬头,见弦子容色平静,握了握腰畔的灵蛇古剑,紫檀木柄圆润光滑,一望便知手感绝佳。「现……现在去?」他苦笑摇头,眉头揪紧。「不……不行。卯上赤炼堂牵连极大,一弄不好……总之是很麻烦的事。」

  「我以前杀过一个人。」

  弦子淡淡开口。「他武功比我高,大家都说难杀,任务一定失败。我潜进他住的地方,等了三天,才等到出手的机会,在茅厕里将那人杀死。他身边的人没发现,我就这样离开,回到黑岛大家都不相信。」

  她定定望着他,仿佛说的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动手,才有机会得手。不试试怎知道行不行?」

  耿照还想解释,忽烦躁起来:他担心将军处置、担心赤炼堂背后的纠结,担心武林失衡,担心朝堂斗争;担心弦子饮酒、担心自己喝醉没付酒钱……担心东担心西,世间,哪有这许多计较?

  在弦子看来,问题何其简单——想杀么?现在就去!

  酒意上涌,他轻舒猿臂,合着弦子的小腰将她高高举起,踮步飞转,转得袂裾飘飘,仰头大笑:「好……好!现在就去!去杀……杀了雷亭晚!」一想不对,改口:「不……不行!杀人犯法,悄悄将那厮捆走便是。」脚步踉跄,几次要撞上邻桌,碧火功顿生感应,腰臀贴着桌角转开,陀螺也似一路转出店铺,居然连一根筷子、一只茶杯都没碰落,惊呼声此起彼落。

  耿照转得晕了,兀自长笑不绝,定睛一看,两只拇指相距不足一寸便要扣起,贴着她腰背的中指也差堪仿佛,喃喃道:「弦子,你的腰好细啊!」似觉不对,高举的双手平平放下,弦子那张精致无瑕、宛若骨瓷的俏脸复现眼前。

  「晕……晕不晕?」耿照咧嘴傻笑。

  弦子摇头。「你气喷到我脸上才晕。」

  他忍不住大笑,拉着她施展轻功,出得越浦,径往血河荡的方向去。

  奔跑间血脉贲张,酒气运行更快。耿照内功深湛,纵不善饮,区区两小坛白酒还放不倒他,再加上凉飕飕的夜风拂面,不致神迷;兴许是喝高了,额际略感不适,隐隐生疼,一抽起来便觉狂躁,却得了个释放情绪的现成出口。

  雷奋开回风火连环坞,总坛的帮众绷紧了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备较白日更森严。

  但潜行都本是黑夜匿行的伏鳞女帝,弦子更是其中佼佼者,铜墙铁壁在她眼里,不过缝隙接合的总成,钻过去、拆开来就是了,哪有什么问题?两人一路放倒卫哨,无声无息潜入水寨,耿照胁住一名服色华贵、看似头目的赤炼堂弟子,让他带往八太保处。那人被锋锐的灵蛇古剑架着,不敢造次,来到偏院墙外,才被切颈击昏。

  白日在四里桥一战,雷亭晚俨然三人中执牛耳之人,本以为仆从必多,耿照与弦子藏身树盖眺望,却连一名婢子也未见,院里悄静静的,只有主屋亮着灯。

  耿照心想:「姊姊编撰的《东海名人录》中,提到雷亭晚出入乘车,等闲难见其貌。难不成他的真面目竟是机密,为保守秘密,连下人也都不用?」殊不知七宝香车乃东海七大派中一件著名的机关奇械,雷亭晚以此成名,当真做到「出入皆乘」的地步,除了总瓢把子雷万凛等极少数人,即使同列太保的其他义子都罕见他的庐山真面目。

  虽带一丝醉意,耿照思路已不再混沌,知道杀人绝难善后,略一迟疑,对弦子低声道:「我们潜进屋里,先找那把失了珠子的映日朱阳剑。」弦子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不杀雷亭晚了?」

  耿照两颊微红,迎风闭目、身子微晃,笑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握着他恶行的证据,说服将军办他。将军眼底难容颗粒,落在他手里,管教那厮生不如死。」虽说如此,心中不免遗憾,出口竟有些失落似的。

  弦子一开始执行任务,整个人便如一柄脱鞘锋匕,再无一丝松懈,双眼牢牢盯着主屋,低问:「要找不到呢?」耿照一愣,随口复述:「要找不到呢?」

  「那就杀了他。」弦子的思路很直接。

  「那就……杀了他?」蓦地额际又抽疼起来。耿照闭目痛笑,握紧拳头:「好!若找不着,咱们杀了他!」大有一吐积郁的爽快。

  弦子目光一锐。「趁现在!」游蛇般掠上屋脊,贴瓦滑行,身形几乎融入阴影,显是一门极高明的轻功。这部「蛇行鳞潜」乃黑岛的帝字绝学之一,出自漱玉节的别传,遍数潜行都也只一人练到「贴物滑行,沉羽不沾」的境地,别无二家。

  耿照暗自佩服,运起碧火功跃上房顶,弦子忽做了个「趴下」的手势,他及时伏至脊侧,见一名侍童模样的青衣少年打着灯笼走进院里,身材结实精壮,面孔仍有些许童稚,却极俊美,妖丽的神气与十太保雷冥杳有几分近似,眉宇间飞扬跋扈,隐带邪气,令耿照想起五绝庄的上官巧言。

  青衣少年来到门前,揖道:「八爷,船备好了。」口气与雷亭晚如出一辙,只是年纪轻尚欠火喉,不及主子的如沐春风,显得有些甜腻,讨好的意味十分露骨。

  门里「嗯」的一声,温煦的嗓音动听至极,自是雷亭晚。耿照忽生谬想:此人若是肯剃光了头去讲经,怕比显义更像得道高僧,听得人身子酥软,飘飘然不知所以,男缴金银、女献贞操,为患绝不下于莲觉寺众。

  少年道:「礼物也采办好啦,已着人送到十爷院里。」取出清单念着,都是珍珠宝玩、绫罗绸缎、水粉香药之类。耿照并不意外,心想:「这雷亭晚对雷冥杳与别个不同,总不会是结义之故,说不定……是有私情。」

  雷亭晚和声笑道:「都给砸了罢?死了几个?」少年笑答:「十爷今儿受了伤,气力不济,没当场闹出人命,只留下几条胳膊腿儿的。」耿照一琢磨,才知是指送礼的人。

  雷亭晚差人抬了珍玩布匹去,雷冥杳余怒未消,弄残了送礼之人的手脚。听主仆俩的口气,不仅不是头一回,过往还曾弄出人命——拿下人的性命给对方「消气」,这都是些什么人!

  雷亭晚笑道:「不是气力不济,是心肠软了,面子却拉不下。矾儿今晚再哄哄十爷,若哄得不好,八爷唯你是问。」

  名唤「矾儿」的少年眉目一动,见猎心喜,旋又躬身:「八爷!今晚十爷定要逼问崔家女子之事,矾儿只怕交……交代不过。」兴许是想起十爷断人手脚的狠劲儿,打了个寒噤,面色微变,不似作伪。

  「怎么?方才不挺来劲儿的,这会儿鹌鹑也似,嫌差事辛苦?」雷亭晚的声音带着笑意。

  若不识此獠,真会以为他是个言谈风趣、处事温和的主。矾儿面色丕变,双膝跪地,语带哭腔:「爷!您吓坏矾儿啦。我……我怎敢哪?八爷只一句话,矾儿便给拧了脑袋也不怕,实是怕误了八爷的事。」

  雷亭晚笑道:「起来罢,演给谁看哪你!崔家闺女你也有分的,不如同十爷聊聊她那份水嫩好了。」矾儿赖着不肯起来,抹眼装可怜:「八爷救我!」

  雷亭晚笑啐:「行了!把那把破剑带去,讨十爷欢喜。再带上一管」飞魂烟「,用了药就乖啦。」矾儿喜动颜色,连连磕头:「多谢八爷!」

  「轻着点,别玩坏啦。我几日便回。」

  矾儿起身陪笑。「八爷这么快回来?」

  「我料老大也待不久,老四回来闹腾几日,他自会离开。」

  咿呀一声门扉推开,一名金冠轻裘的青袍男子缓步而出,随手掷给矾儿一条茧绸腰带。那带子脱手飞出,风里顿时弥漫一股异香,中人欲醉。矾儿忙不迭收进怀里,仿佛想令香气多沾上身。

  「行了,这」夜麝乱蹄香「的气味一旦沾上,整夜不散,遇汗更浓,虽非淫药,却是天下间第一等的催情圣品,专克女子,要你这般做作?」青袍人打他一下脑袋,身子侧转,映出一张与矾儿一模一样的面孔,直比照镜还像!

  耿照与弦子面面相觑。

  那「矾儿」的声音的确是雷亭晚无疑,解下裘袍,披在真正的矾儿身上,裘里的青袍原来是侍童下人的服色。他从矾儿手里接过灯笼,微笑道:「八爷歇息,矾儿去啦。」嗓音又变得与本尊似极,几难分辨。

  矾儿十分机警,团手长揖到地,立刻站进廊影下,唯恐让别人瞧见有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手持灯笼的「矾儿」嘻嘻一笑,踱出月门,动作与矾儿进来时全无二致,举手投足带着既青涩又早熟的微妙矛盾,活脱脱就是矾儿。

  易容术耿照虽无研究,料想是往脸上化装改扮,应与女子红妆相类,只是一个画「美」,一个画「像」,道理是差不多的。以图对景,纵使是巧笔大匠,也难免会留有破绽。像雷亭晚这样的易容之术,简直是骇人听闻。

  廊下檐影之内,矾儿抓耳挠腮,一副欣喜难禁的猴急模样,好不容易等到灯笼的光点消失不见,才奔进另一侧厢房,出来时手里捏了枚油纸小包和一串钥匙,系上雷亭晚给他的腰带,忙不迭跑出院门。

  雷亭晚离开风火连环坞,正方便耿照四下搜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确定院中无人,才偕弦子跃下。这厢院并不算大,唯一锁着的就是方才雷亭晚出来的那间。弦子取出针钩撬了几下,「喀啦!」房门应声开启,点亮烛台,两人不由得一怔。

  房间四面都是架子,架分数层,每层高约一尺,密密麻麻摆满了人头。耿照本以为这厮有杀人留头的恶癖,迎面忽见一只眉骨压眼、唇抿宽阔的头颅,端详片刻才醒觉:「这是……雷奋开!」

  雷奋开当然没死。头颅必是制作精巧的仿物,此头如此,满屋皆然。

  难怪屋中并无血腥尸臭,也没有防腐香料的浓烈呛鼻,雷亭晚身上的「乱蹄香」芬芳兀自飘在空中,无窗的房内甚是通风,显有其他管道设置。

  那头颅的色泽便似真人肌肤,却不如雷奋开本人黝黑油亮,耿照凑近一瞧,才发现「雷奋开」的脸上分成了几块,由额头到鼻梁的「丁」字形作一块,两边颧骨各一块,下巴、唇上又各式一块,还有其他更细的分割,不一而足。

  他伸手抚摸,左颊那块脸皮应指脱落,质地绵软略带韧性,摸久了会微微渗出体温,便似真正的人皮一般。这块脸皮颇厚,耿照想起大太保雷奋开的确是颧骨突出,长相充满野性;福至心灵,将额头至鼻梁的「丁」字脸皮也揭下,果然眉骨附近垫得特别饱满,鼻翼两侧却薄如纸张。

  ——这是所谓的「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乃易容术的至高境界,假扮他人便如换脸,自是无比肖似。

  江湖人听得「面具」二字,以为是整张的糊纸脸谱,一戴上便能化身他人,殊不知真正的人皮面具乃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皮垫子,顺着颅骨垫高补低,再佐以脂粉油彩、浑成一体,才能改变原本相貌,又不影响说话表情。

  老胡曾说过,「骨相」是仵工鉴别尸首的要术,工夫深、经验够的老人,能将剔净的白骨髑髅包上黏土,按皮肉生长之理塑回原型,重现死者生前的面貌。雷亭晚的人皮易容术与骨相近似,每一具伪首皆无须发眉毛,看来应是另再黏上的。

  与雷奋开同置一架的另一颗头颅,耿照端详半天,才认出是没有眉毛胡须的雷腾冲。他白日里与真正的雷腾冲照过面,这颗假头没有毛发胡须,仍觉像极,可见制作精巧。

  耿照灵机一动:「这么说来,贴附着这些小块皮子的底座,便是雷亭晚的真面目了?」揭下雷腾冲、雷奋开两颗假头上的人皮面具,顿感失望。

  底座粗具颅形,约略看得出是张人脸,相貌自是难以辨认。两副底座倒是一个模子刻就,这房间里上百具的面具底座恐怕都是一样的,进一步印证了耿照的猜测:人皮面具是量身订做,雷亭晚能用的面具,贴到他人脸上就不对劲了,毕竟骨相、比例都不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架上原本只有一具底座是空的,放在最靠桌边的位置,应是矾儿的面孔。

  弦子下颔微抬,示向桌上一团油灰似的物事。「你看。」

  那是在空着的颅形底座抹上掺油的灰泥,细细雕塑,一如仵工复原白骨。但这具粗略成形、完成还不到三成的泥塑,却有着极为灵动的神韵,以致一眼便能看出捏的是谁。

  那是耿照的面部雕塑。

  因距完成还有老大一段,止有概略的眉目唇抿,实在无法说「如照镜一般」。但耿照将它捧起,对面细看时,却有种魂魄被吸进去的的恍惚错觉,较揽镜自照更加惊悚。

  雕塑使用的金、木器具散置桌顶各处,犹沾着灰褐色的油质土。在此之前,耿照从未见过雷亭晚或七宝香车,姑且假定今日一战,他二人乃是初遇;那么,这件半成品就是在耿照离开血河荡之后,从七宝香车中出来的八太保雷亭晚,凭着印象捏塑而成。

  且不论此人之奸恶,他非但有双巧手,「默念形容」的本领更是骇人,可以隔着七宝香车外的层层护甲,记住激斗中惊鸿一瞥的对手长相。

  耿照无法驱散心中异样的不祥,明知即使动了东西也该尽快复原,以免对方察觉异状,仍是动手将座上的黏土剥去,胡乱扔了一地,仿佛这样就能避免雷亭晚偷走自己的面孔。

  就算只是徒劳。

  只要雷亭晚还在,随时都能再捏一个,依样制成精巧的人皮面具;等他能像模仿矾儿一样,模仿耿照的声音、模仿他的言行举止,随时便能以「耿照」的身份示人,甚至走到他最亲密的人面前,如自己一般的抚爱,而她们却丝毫不觉有异——脑海中电光石火般掠过与他曾有肌肤之亲的女子,横疏影、染红霞、符赤锦、霁儿丫头……一阵恶寒从脚底窜上头顶,混合些许醉意,耿照奋力摇了摇刺疼的脑袋,试图驱散杂识,这样做却使不适加剧。

  他伸手去扶雷亭晚的工作桌,不小心挥倒了桌上的瓶瓶罐罐,一只水精雕制、鼻烟壶似的小瓶子弹进怀里,耿照顺手接住,瓶中琥珀色的液体溅出少许,「夜麝乱蹄香」的气味登时溢满斗室,浓烈呛人。

  「糟糕!」

  赶紧将水精盖塞好,雷亭晚「天下间第一等的催情圣品」、「专克女子」诸语犹在耳边,耿照悚然一惊,余光瞥向弦子,见她微微蹙眉,掩鼻道:「好臭!」更无其他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弦子摒住呼吸,在四面墙上敲敲打打,「喀啦」按开一处密门,打开门缝看了一眼,回头轻道:「你看。」

  密室较外面的房间略小,形状却狭长得多,挂着琳琅满目的衣饰,大多是男子形制。两侧的高架上放着人发、兽毛制成的各式假发胡须,还有长短不一的木脚、支架靠墙放好,似是扮高扮矮时所用。弦子扯下一件素面外袍给他。

  「把衣服换下来。」

  耿照明白她的意思。夜行时穿着溅上异香的衣物,那是比击鼓吹号还招摇了,除非整座风火连环坞的人全给削了鼻子,否则想不被发现都难。弦子把他脱下来的袍子用脚尖挑作一团,取出一瓶茶色粉末撒了些许,再拿一袭黑色大氅包起来,踢到外室墙角。

  「一会儿再带走。」

  耿照正受雷亭晚「变脸」的恶梦困扰,不愿将衣物留在此间,听得弦子心细,胸怀略宽,好奇问她:「你倒的是什么粉末?」

  「去味儿的。野地里撒一些能湮没气味,不怕猎犬追踪。」弦子探头凑近,小巧的鼻尖在他脖颈胸膛晃了一圈。「味道还在。待会儿若不得已,只好倒一点儿在你身上。」

  耿照心想:「那有什么关系?」脱口道:「你直接撒好了,我没关系的。」

  弦子点点头。「我也这样想。」转头继续敲击墙壁找密门。

  「对了,那粉叫什么名字?是用什么做的,竟能消除气味?」

  「叫」遗秽粉「,主要的材料是晒干的牛粪。」弦子一边找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还有虎狼的粪便,浸泡尿液之后晒干,可用来驱逐犬只。再加一点药材……」

  「……那还是先不要好了。」

  弦子想想也是。「有新鲜牛粪的话,用那个效果更好。」

  房里共有两道密门,第二道设在密室最末端,压在一只木箱之下,似是地窖的入口,掀板活门上留有一处精钢钥孔。耿照敲了敲掀板,响声清脆,怕也是精钢铸就;此外别说映日朱阳,偌大的主屋里连值钱的金银珠宝、文书卷宗也不见半点。

  看来就是这儿了。弦子取出一直一曲两根开锁针,喀答喀答弄半天,依旧面无表情,白皙的秀额上却微微沁汗,可见这锁非同小可。耿照四处翻找,忽听廊间脚步响动,一人低声咒骂「烂婊子」、「臭贱货」而来,正是那少年矾儿。

  脚步停在门前三尺,骂声倏然消失。

  耿照暗叫不好:「他闻到了」夜麝乱蹄香「的气味!」一脚踹开房门!

  门板上灌注碧火功劲,不啻浇铜铸铁,呼啸着荡过矾儿鼻尖,压得他气息一窒,踉跄后退。耿照风一般掠出房门,扣腕将少年拖进房,余势「碰!」将房门扯回,院内剎时归于平静,除了风吹虫唧,再无异响。

  耿照一掌斩在矾儿颈侧,少年软软瘫倒,浑身提不起劲力。

  「映日朱阳在哪里?」耿照揪着他的衣领,才发现矾儿左胸有道锐利割痕,兀自渗血,伤口虽不深,一看便觉疼痛。

  矾儿脸色白惨,额间冷汗涔涔,咬牙道:「不……不在这里。你……你是谁?」

  耿照五指一紧,勒得他呼吸不畅,益发苍白。「映日朱阳在哪里?」

  「在……在十爷院里。」

  耿照哼的一声。「在十爷处吃了亏,赚我给你报仇么?映日朱阳在哪里!」

  矾儿想不到这人居然连这个也知道,俊脸扭曲、浑身颤抖,牙关上下磕碰。

  「是……是真的!八爷让小……小的把剑送给十爷,讨……讨十爷欢喜。」

  耿照回想雷亭晚之言,前后一兜,似乎真有此事。「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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