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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55,1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4790 ℃

             第二十八卷我武维扬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陵女关于「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归属,三十年来无有争议,尽管拥有它的人早已逝去。独孤弋不喜欢杀人,无奈却有一双能瓦解世间一切防御、令拳掌内功彻底失效的拳头,使「打败他」成为违反东洲武学理论的一项难题,试图阻挡的则更显可笑。拳自天授,所向皆残!常人难解、无法传承的太祖绝学,何以在独孤弋死后廿余年,又重现于荒岭山溪间?

  第百卅六折残拳败剑,寰宇无双

  染红霞听爱郎提过廿五间园外一战,不由凛起:「原来是他!怎地又是谷中第三人?」余光与耿照一触,忽地会意:他未必真掌握了什么线索,能将灰袍客与三奇谷联系起来,多半是顺着适才闲聊,赌上一把而已。

  此间荒僻,连兽径都不见一条,遑论人迹。此人绝非无端从天而降,能寻到这里,纵非死魔医怪两位前辈的同修,亦与三奇谷脱不了干系。

  退一万步想,这人若真如耿郎所言,以一指挑了刀侯府与奇宫新生代的四名高手,武功之高,已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正面挑战绝无胜机,只能碰碰运气,看这天外飞来的一问,是否能令其略生动摇,为两人制造脱身的机会。

  灰袍怪客双眼微眯,似是不为所动,慢条斯理道:「典卫大人,你也称得上狡智啦,端的是心细如发,胆大包天。干脆地闭目待死,或与心上人多温存片刻,难道不好么?」

  耿照冷道:「五阴大师有话给你。他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过,江湖秋水多。「」灰袍客笼双掌于袖中,黄浊眼瞳盯得人背脊发寒,嗤笑道:「你不如磕头讨饶,胜耍这等无聊嘴皮──」

  「我还没说完。」耿照冷冷截住,一时却想不起末四句,不觉蹙眉。染红霞玲珑心窍,接口道:「」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别日还相访,新醅且一抔.「五阴大师终是原谅了你弃挚友于不顾,独个儿离开。这些年来你若想起他们,不知曾后悔否?」

  耿照本欲挑动对手心绪,岂料染红霞窥破其意,抢先一步,吓得他魂飞魄散,暗叫:「不好!」果然女郎语声未落,娇躯倏地弹开,一抹血线散在风中,「嘶──」的裂帛细响竟还慢了一霎,然后才是迸出樱唇的闷声呼痛。

  耿照没敢回头,迳朝灰袍怪客扑去,单掌「呼」的一声劈他面门,正是号称薜荔鬼手「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

  他这下全力施为,毫无保留,只求攻得灰袍客回手,助伊人逃过一劫。灰袍客有意示威,于掌风及体前从容出指,染红霞背脊尚未触地,左肩又绽血花,伤口几能见骨,不住骨碌碌冒出血来,衬与白皙无暇的如玉肌肤,更是怵目惊心。

  耿照铁掌才至,灰袍客身未移臂未举,不挡不避,只一抬头,耿照忽觉那黄浊眼瞳如标两杆铁撑,硬生生撞来,身前凭空升起一道无形气墙,坠势顿阻。灰袍客信手点出,嗤嗤几声细响,染红霞周身帛飞如蝶涌,胴体上再无丝缕可掩。

  那指风快锐无匹,在她光裸的娇躯留下条条殷红,余劲削石入土,激尘迸散,斫痕宛然。明明布条断口齐整如刀割,却未划破女郎肌肤半点,染红霞一丝不挂,捂着左肩狼狈滚开,缩于一块巨石后,两条修长玉腿连同臀股腰背,撞得处处青紫,鲜血沿臂蜿蜒,积于紧并的腿根,浸湿了茂密的细卷乌茸。

  灰袍客刻意加辱,欲瓦解二人求生意志,固是一解;但这种践踏对手尊严的激烈手段,却也有着另一个更直觉的可能性──适才她信口而出的那番话,惹动了他的杀机!

  若耿照的把戏是押上性命的豪赌,染红霞几乎觉得骰红开在了她俩这边。透过模糊的视线望去,依稀有条杯口粗细、四尺来长的漂流木卡在浅水石间,可惜一动眼前便痛得发白,只能倚石细喘,汗珠自发梢滴落,碎于起伏剧烈的浑圆乳峰。

  耿照知此人指风奇锐,听得身后骇人的裂帛声响,顾不得相接在即,失声道:「红儿!」灰袍客狞笑:「你还顾得了别人?」眸凝一松,「凝功锁脉」的气罩倏然消散,耿照身形坠下,呼啸直落的掌刀却劈了个空。

  他眼睁睁看着灰袍客抬头、动肩、平平横挪两尺,似连那黄浊眼瞳中带着恶意的狞笑都瞧得一清二楚,却跟不上对手的速度,腕肘间一阵剧痛,两处关节已被卸脱。总算他应变快极,猛将右臂夺回,却只能软绵绵垂在身侧,形同被废。

  「典卫大人好硬气啊!」

  灰袍客手底不停,连圈带转,又黏上耿照左臂,转动间生出一股难以挣脱的吸力。「还是该赞你」好运气「?自我练成这路重手法,你还是头一个保住肩关的。

  可惜就到这儿啦。「转带着他的左手上抬,令胁下空门大开,竖掌印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不过须臾间,在耿照看来却极漫长。那目睹死亡迫近、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极端恐怖,足以令人放弃挣扎──这也是灰袍客猫戏老鼠的刻毒用意。

  耿照尽落下风,左臂如陷磨盘,却无闭目待死的打算。灰袍客哼道:「血气由来今有几?顽钝如铅命如纸!典卫大人,你真是顽固得令人生厌啊!」旋绞的力道骤然增幅,只消耿照一跟不上,便似绞入急驰的马车轮底,立时骨骼寸断。

  仿佛这样还不够残忍,灰袍客分心二用,左掌一改先前的威吓进逼,「呼」的一声挟风贯至,击向耿照胸肋要害!

  「你选哪种死法呢,典卫大人!」

  这一霎的刚柔转折妙到巅毫,两股不同的劲力一齐发动,宛若两名灰袍客同时出手,其间不容一发。偏就在刚柔并出、劲力变换的刹那间,耿照左臂转得几转,竟自缠缚间抽出,滑溜如蛇,仿佛两人为这下练过了千百回,用的是一模一样的招数,一个是正行,另一个则是逆运,一正一反合得丝丝入扣。

  耿照一挣即脱,对灰袍客的掌路更有把握,回臂缩手,抵着呼啸而来的刚掌倒退两步,生生将七成劲力散至脚下,踩得地面一陷,埋靴及踝;其余两成劲力透体而过,一路裂土扬灰直至水面,「哗啦!」卷起漫天雪沫。仅剩的一成仍震得他七孔迸血,乌红汩出嘴角,竟难自抑。

  饶是如此,耿照毕竟接下了这掌,灰袍客的诧异怕还在赌命一试的典卫大人之上,锐眼微眯,寒声道:「这手是谁教你的?」耿照五内翻涌,嘴上却不肯示弱,咬碎满口血温,冷笑道:「是……是我要问你,几时从青锋照邵家主手里,偷了」道器离合剑「秘笈,宵小之徒!」

  灰袍客袭击染红霞的手路耿照十分眼熟,像极了邵咸尊临阵所授之三易九诀,交手后再无疑义,灰袍客所使,无论指、掌或擒拿,均不脱「道器离合剑」要旨,道本器末,一以贯之。

  耿照以星风野三诀耙梳其手法,把握刚柔互易,无论如何凝缩都不能完全消失的一瞬,化灰袍客过人之处为空档,反向脱出箝制。

  以他二人的修为差距,便是突生意外,灰袍客猿臂一长,信手便能将他擒回;坏就坏在绝对的实力,铸就了绝对的自信,满拟紧接着的一掌亦能教他完纳劫数,直到被耿照二度挡下,才觉蹊跷。

  灰袍客闻言一怔,仰头大笑。

  「原来是邵家小子坏我大事!可惜你没机会问他,他那」道器离合剑「原本叫什么名字,又是自何处偷来!」易掌为指,抵着耿照掌心一吐劲,轰得他拔地而起,旋身倒飞出去!

  耿照背脊重重撞上岸边的老樟,粗如梁柱的樟树「喀喇」一响,木屑迸飞,从人形的陷槽中涌出鲜烈的茶杉异氛。耿照连叫都叫不出,倒头栽落,只觉全身骨骼似已糜碎,只凭一股不屈意志,咬牙扶起,模糊的视线里赤红如染,分不清是热血披面,抑或眼瞳受创。

  灰袍客单指平举,看似未动,杀意已凝聚成形,耿照仿佛见他一霎眼越过两丈来长的距离,来到身前,匹练似的霜白指气自指尖寸寸凝现,连刺进胸膛、那热血激涌的感觉都异常真实──正当他忍不住要张口呻吟时,「凝功锁脉」的强大压迫突然消散。

  耿照单膝跪地,「荷荷」大口吸气,本欲涣散的灵识回复清明,赫见灰袍客身后跃出一具玲珑浮凸的娇裸雪躯,半涸的血渍披满弹动的高耸乳峰,矫跃之姿既曼妙又有力,衬得蛇腰紧实、玉腿修长,却不是染红霞是谁?

  「红儿休来!」

  他忘了周身剧痛,手脚并用,死命向灰袍客所在处扑将过去,无奈远水救不了近火,眼睁睁见灰袍客好整以暇,回身戟指,破空声如啸风嘶咆!

  染红霞身在半空,无以闪避,手中漂流木一封,「啪!」从中断成两截,余劲震得她指掌酸麻,诱人的胴体如断线纸鸢,凌空掀转,腿心曼妙处毫无遮掩,雪沃中如嵌两瓣樱红,任人窥看;落地时赤脚踏上错落的卵石,疼得踉跄,眼前蓦花,灰袍客竟至身前,拨掌一振,劲力「啪!」隔空撞上她仍淌血的左肩。

  染红霞闷哼一声,忍痛不退,肘剑齐施,于贴面一尺间奋力抢攻,灰袍客仅以左掌拍、挡、格、挑,游刃有余,还能缓出手来一弹她乳上红梅似的娇耸蒂儿。

  染红霞「嘤」的一声咬唇低呼,蓓蕾殷红肿起,昂然指天,不禁又窘又怒,无视左肩披血裂创,更是一意抢攻。

  「十三枫字剑」里本无贴身短打的招数,但她得益于瀑布地宫的死魔遗刻,于剑道的体悟更深,考虑到左肩负伤不利拆解,索性摒弃招式,仅以明快的攒刺驾驭剑意,咫尺间秋意飒然,满山空寂俱凝于此,飕飕声不绝于耳;剑意于击刺间不住堆叠,宛如枫落,竟不消散,隐隐透杀,堪称是她悟得此剑以来,从未有过的精彩阐发。

  可惜对手是灰袍客。

  交手不过眨眼,染红霞左胸吃痛,灰袍客的魔掌不知何时穿过绵密的剑网,在她坚挺的乳峰上握了一把,其间攻防并未稍止,直是泼水难进,若非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几以为是鬼怪作祟。

  染红霞是守礼自持的侠女,何曾受过这等污辱?几欲晕厥,咬牙加力,剑尖颤如蜂扑雨斜,百忙中见那人露于覆面巾上的黄浊眼瞳缓缓下移,停在自己腰腿间,仿佛预告下一轮欲轻薄处,眼神与其说是淫邪,更像恫吓,以及某种报复似的残忍快意──提及被你弃于不顾的五阴大师,竟是如此地伤害了你么?

  还是你内心的负疚,已压得你承受不起旧日友朋的谅解?

  (五阴大师他……终是原谅了你啊!)

  烟丝水精里那清瘦苍白、独自舞剑的褴褛男子又浮上心头,染红霞忽觉平静,喜怒俱消。

  眼前的灰袍人纵使强绝,却于五阴大师生前死后,均无法与之相对。心上留有如此破绽的对手,既无丝毫可敬之处,又有甚可怕的?

  赤身露体的羞赧、世间礼法的拘束,胜负高低、生死荣辱……突然都失去了意义,她仿佛又回到那阴湿微凉的地宫里,回到怔望着壁刻的当下,心无旁骛,提起断剩半截、不及两尺的漂流木平平刺出,溅满血渍的苍白面上不觉露出微笑。

  灰袍客不以为意,忽闻脑后生风,知是耿照豁命而来,反手连点,听指风破衣裂体,夹杂着耿照咬牙闷哼、失足撞倒的声响,狞笑道:「来不及啦,典卫大人。

  你救不了心爱的女──「正欲洞穿女郎咽喉,蓦地指劲一滞,一道剑气当胸贯至!

  灰袍客尚未动念,「凝功锁脉」已然发动,三尺之内休说剑气,连空气里的潮润都凝成细小的水珠,几可目之,更遑论人剑等实体。

  女郎的动作变慢,一如凝珠,但超越形质的剑意仍笔直前进。

  灰袍客身形倏转,快到残影数叠仍无法摆脱,双掌空击地面,掀土如层浪,塞于三尺内,谁知「剑意」依旧直飙而来!

  灰袍客的本相自击地、挪退、闪避等残影中抽出,叠掌于胸,一往无前的剑意却如一根无限延伸的长针,就这么「穿」过了坚逾金铁的双掌、雄浑的护身气劲,浑无阻碍地贯穿了他。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是……」出离剑葬「!」

  不具实体之物,本就不能以实体阻挡。

  内功练得再精纯,毕竟还是有形有质,有迹可寻。以灰袍客的武功识见,原不该有此误区,盖因此剑的创制者执念之深,于尸山血海淬炼杀器,其意之专、其威之巨,足可开碑裂石,远比实剑更具威胁。他昔时多识其能,不意今日复见,神为之夺,本能便要闪躲。

  凭女郎此际修为,断不能以意念伤人,但灰袍客数十年来未再遭遇此剑,熟悉的剑意深深震撼了他,令武功深不可测的灰袍客初次生出动摇,「凝功锁脉」的禁制为之崩溃,一瞬间,半空凝结的水气迸散、击掀的土浪崩塌,正对着前方的染红霞轰然涌去!

  她身子一复自由,蓦觉气血剧晃、内息紊乱,整个人仿佛被摇散了、又胡乱捏作一团,烦闷欲呕,只递得一半的剑招无由再出,脚下土石骤然塌陷,如土龙般轰隆拱出,将她撞入溪中,旋没于激涌旋绞的白沫间,浓发漂水,一路浮沉流去,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下游。

  另一厢,灰袍客却是又惊又怒。自遇二人以来,他没信过耿照那套故弄玄虚的可怜把戏。三奇谷殊境石一经放落,谷外设置的数十道儒门古阵图随之发动,休说破石入谷,就连被封闭的入口都找不着。

  他隐约察觉谷外奇阵与凌云顶消失之谜似有牵连,这些年钻研门中古籍,破解外围一二处小型阵法,与更多未能勘破的阵图位置相参酌,好不容易才将范围缩小到这条深林僻径附近,推测已距消失的三奇谷不远。

  放下殊境石,代表盛五阴再压制不住袁悲田,连同归于尽亦不可得,为免故友成魔、血洗世间,才不得不采取极端。什么「五阴大师有话给你」,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但这份把握,仅到染家丫头使出「出离剑葬」为止。

  (莫非……盛五阴尚在人世间!)

  灰袍怪客的心湖多年不曾翻涌如斯,狼籍的地面仿佛嘲笑着他的失态,而挑动心绪的始作俑者竟以失足落水收场,眼看便要逸出视界,更令他怒意勃发,风压自靴底四向暴绽,尘卷直至三丈开外;周边深林惊鸟疾起,漫天羽落,灰袍客霍然转身,一指戳向水中,瞬间白浪滔天,宛若龙现!

  指劲切分溪面,白沫间露出半边雪臀玉腿。昏迷的染红霞正被湍浪卷向溪石,却遇指力破开水流,身子骤失承托,贴石跌落,旋即漂去。石上「啪!」留下弹丸大小的深孔,竟代她挡住了杀着,亦免去颅碎于石的灾厄。

  「呔,恶星难殁!」

  灰袍客气息一敛,周身的羽飘沙卷突然沉肃,他信手一勾,一枚鸽蛋大小的碎石自地面浮起,停在屈起的右手食指前。人石虽未相触,却齐齐转向,照准越漂越远的雪白胴体──「住……住手!」

  耿照挣扎欲起,无奈身躯如覆铅衣,难乎动弹,见灰袍客身形氤氲,似被一团蜃影笼罩,原本应该看不见的空气仿佛被什么东西挤压凝缩,隐隐现形,知是「凝功锁脉」使然,然而此际所见,却远比廿五间园外更加惊人,显是灰袍客终于认真起来,这一记弹指莫说溪石,怕连金铁亦能洞穿,伊人颅破浆出、满川漂红的惨状顿时浮上心版。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单臂一撑、飞步向前,藉势跃起,左掌高举过顶,迳朝灰袍客脑门斩落;情急之下,脑筋一片空白,身体自行运动,竟使出了完整的「落羽天式」!

  灰袍客动了杀心,「凝功锁脉」的境界骤尔提升,一丈方圆内诸物皆凝,是以脚下一踩,激石凌空,蓄劲未发的指尖遥遥点住,那卵石便停留在半空中。

  按说耿照跳进这个范围,便如染红霞的「出离剑葬」般,无有形质的剑意虽可穿过,有形有质的人剑却不得不顿止;凝滞的时间或短短一霎,以灰袍客的手眼,飞石取命绰绰有余,或从容避过当头一斩,乃至折断耿照仅有的一条左臂,亦非难事。

  「她不过先行一步,」灰袍客抬头狞笑:「你稍后即至,急──」面色丕变,掌刀竟已斩到了眼前!

  灰袍客心念电转,「凝功锁脉」所造出的场域未溃,卵石依旧浮空、潮气粒粒凝结,连挪身时的靴底扬尘,都顺着飞散的方向静止在压缩已极的场域中。唯一的例外,便只有耿照的左掌。

  凝缩之物与掌刀一触,便如沾上火星的纸片,应势而毁;激烈的程度使凝缩的空气、水珠,乃至澎湃内息……来不及还原便已灰飞烟灭,少年的掌缘泛起一抹丝线般的炽芒,似青似白,难以逼视。

  灰袍客遽提六成功力,悬空的水珠「啪啪啪」地被压挤成薄薄一片,卵石爆出大蓬石粉,旋又缩得更小,不住在半空中颤摇。若有第三人置身于一丈方圆之内,此际不仅吸不到丝毫空气,怕还要被压得胸膛塌陷,将肺里的最后一口气息吐出,落得七孔流血,凸目而亡。

  但掌刀依然不受箝制,直直斩下。灰袍客举臂一格,赫见臂鞲袖管、连布满肌肤表层的护体气劲都于掌底化为乌有,耿照若一劈到底,灰袍客右臂势将离体,以他超过一甲子的精纯功力、曾会过无数高手的丰富经验,一时之间亦无法可解。

  ──这种寰宇无敌的武功,普天下只此一家,不用起手收式、毋须辨别特征,遇上了自然就能认出。因为「无可抵挡」,自来便是它最大的特征。

  「」残拳「!」

  灰袍客失声脱口,正欲忍痛放弃膀子,敌势忽凝,灿亮的掌刀只差分许便要触及手臂,却堪堪停住,原来耿照除了能破开气罩的掌缘,身体余处仍无法抵挡「凝功锁脉」之威,坠势为其所阻。灰袍客鼓劲一震,凝缩的气罩突然爆开,耿照首当其冲,被炸得披血弹飞,一举越过四五丈的距离,「扑通!」跌入溪中,转眼消失无踪。

  灰袍客捡回一条臂膀,更不稍停,转身掠进樟林,临行前不忘反手疾点,隔空补了耿照一记,虽未照准,劲力依旧可观,无论打在身体何处均可致命。他匿于林深处窥看一阵,不见有人现身抢救,暗忖:「怪了,若那人尚在,岂能眼睁睁看着传人身死?若非那人尚在,耿家小子的」残拳「又自何处学来?」当今之世,唯此人他自忖绝非敌手,今日之事若未善了,遗患无穷;静待片刻,扬声道:「碑传门客见,剑是故人留!」残拳「复现,」败剑「何藏?陛下既已来此,不如现身一见罢。当年招贤亭传客碑外得谒天颜,老朽迄今仍记陛下风采。」语声以内力绞扭旋出,于林间四处反弹,难辨其方位。

  这「阴谷含神」亦是峰级高手独有的特征,非专指隐匿音源,而是彻底违反听音辨位、目影寻踪之常情,消去一切形影痕迹,令己身归入虚无。察觉不了的敌人最难应付,对寻常武者来说,此亦是峰级高手最可怕的地方之一。

  他将气机感应的范围放到最大,敛起杀心,以「分光化影」的绝顶身法数易其位,为的就是不让「那人」锁定自己。

  林间并无他人的气息,但灰袍客不敢大意:在「阴谷含神」之前,那人可将自身化为一片枯叶,或隐于白沫激流,虽然出手的一瞬间不免露出行藏,但谁又能挡得住独孤弋背后一击?

  当然天下无敌的独孤弋不是这种人,但时间会改变许多事。

  「残拳」是太祖武皇帝的独门绝学。是横空出世的天才独孤弋一手创制,之前与之后皆无可比肩者,被誉为寰宇无敌,不仅是古今帝王中的翘楚,亦是公认的当世武功天下第一。

  与太祖武皇帝的另一门招牌绝艺「败剑」不同,残拳除了「所向皆残」,还有着「难以传授」的特性。包括独孤阀的私兵「血云都」在内,独孤弋指点过许多人的武艺,但即使是继承了东海双尊之名、被认为尽得其兄真传的独孤寂,也多以败剑应敌,几未显露过残拳上的造诣。

  世人皆以为十七爷惜用,灰袍客却清楚知道:关于残拳,独孤寂所知并不比旁人多,一直以来都是独自在黑暗中摸索。他曾试探过独孤寂,确保在独孤弋死后,无人可于武力上威胁自己──直到今日残拳重现,由一名来历不明的乡下小子手里使出。

  当年在招贤亭,他与贵为天子的独孤弋对过几招,惊觉那种能在森罗万象中不断钻出破绽的独特劲力,乃世间所有拳掌内功的克星。独孤弋的无敌之名非是臣工拍马逢迎,而是铁一般的残酷现实;与他交手,让灰袍客感觉自己又变回凡人,仿佛毕生于武学的所有积累俱归尘土,无力得令人发笑。

  据说韩破凡与他斗到千招开外才以些微之差落败,那也是鬼神般的人物了。

  问题是:以独孤弋的个性,决计不会接受诈死遁世的安排。是谁说服了他,目的又是什么?倘若不是独孤弋,耿家小子的残拳却是何人所授,与三奇谷、盛五阴等有甚关连?

  总是这样。每回只要一扯上耿照这人,事情就莫名变得混乱,枝节横生,仿佛他身上带着一股莫可名状、却又无法抵挡的超然之力,无论是谁站到了少年的对立面,都会被他突如其来的各种搅局打乱计画。先是古木鸢,现在终于轮到了他。莫非……

  不,不可能,他不会是预言里的「那个人」。

  灰袍客不禁自嘲。是「独孤弋还活着」的可能性太过骇人,才令自己生出如此荒谬的念头么?他当年一度怀疑过独孤弋,纯以武力而言,似也没有更可疑的人选了,而辅佐他的萧谏纸同样符合「承天知命之人」的条件,这两人的相遇相知,仿佛预示着已被世人遗忘的古老预言,尽管他们不知其全貌。

  这是灰袍客所属一方最大的优势。千年以来,先贤们小心维持这个得来不易的珍贵优势,慢慢分化敌对阵营的力量,终于使他们互不相知,不断在时间的洪流里错失彼此,甚至刀剑相向,喋血厮杀。

  而他继承了这个伟大的传统,捻熄每一抹可能产生威胁的火苗:武功超卓的绝世英雄、智光昭昭的稀代谋士,以及心念一专、沈默追随的记述者……幸而一甲子之内还未出现三者皆备的情况,一方面也归功于他孜孜不倦的工作成果,依循「宁杀错、不放过」的宗旨,几乎摧毁了所有的可能性。

  若独孤弋未死,或在死前留下传承,那么古木鸢求援军于「姑射」之举,便有重新审视其动机的必要。他不能容许己方千年来始终占据的优势,就这么毁在自己手里。

  灰袍客隐匿了数个时辰,直到确定独孤弋不在此间,才悄悄起身,顺流往下游掠去。

                ◇◇◇

  吴老七一脚踏在岸石上,俯身抄了溪水欲饮,不意触动脚趾间磨破的水泡,痛得蹙眉,生生咬住一句咒骂,没敢出口。他们这些越浦的衙差过去穿惯了厚衲的粉底官靴,一换上草鞋便磨脚。上山的头一天,个个折腾得满脚是血,却没有人敢抱怨──看过劳有德的下场,哪个还敢多说一句?这些天里,顺着溪流望去,仿佛能听见山下劳有德凄厉的哀叫声,虽然以距离来说几无可能。他们这行人常在伐木捆扎时一悚,紧张抬头,彼此交换「你听见了没」的骇异眼神,然后一跳起身,以某种慌不择路似的怪异拚劲加快工作,唯恐将军的软轿又从山路尽头出现……吴老七每回看见同僚的反应都想笑,但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猜测自己在旁人眼里,也同样是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惹上慕容柔,本就是东海……不,或许是天下间最可怕的事。

  莲觉寺的惨剧发生后,镇东将军连夜开挖莲台,饶以谷城大营之精锐,也足足挖了大半个月,典卫大人与染二掌院的尸体没找着,倒发现一条地下密道,推测二人便由此逃生,才免去粉身碎骨之厄。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谷城大营的掘城兵辛辛苦苦掘坑建隧,不想却意外崩坍,换作其他人这条线索算完了,本该另谋打算。可慕容柔不是一般人,他以掘城兵最后回报的「坑中积水」一事,推断密道应与水脉相近,命人从越浦府库中取出地籍,列出周围百余条大小水道,征召郡县衙役予以编组,在每条水脉上游入山处建立据点,供谷城军士巡山之用。

  这简直是白痴……不,该说疯子才干得出来的蠢事,但出自慕容之口,那就不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将军一声令下,几千名衙差各携杖釜溯流跋涉,寻当地土人为向导,在最接近入山口的地方搭棚备置,待谷城军士一到,立时便能上山。

  吴老七与劳有德一行八九人,自城尹梁子同失势下狱、廿五间园被查封后,日子便不太好过。城尹府中大风吹,顶上管事的人几乎换了个班子,拔擢上来的都是些搞事的人物,毫无情面可讲,只得认命抽签,被派到这荒僻的鬼地方来。

  若非看了地籍,越浦土生土长的吴老七不知这条山溪还有个叫「瓠子溪」的名儿,他们走了一天半才见几户人家,都说再往上就没路了。大伙望着起伏平缓的地势发愁:将军说要到「入山处」建立据点,从这儿起便要与密林搏斗了,要开出一条直抵山口的路,凭几个人哪能啊,拉上一队军夫都不够!

  「你们傻啦?」劳有德大剌剌往屋里唯一的一条板凳上一坐,端起茶碗就口:「这附近几户人家,老的小的能拉出十几名男丁,明儿押着他们去开山,不从的,就锁了吊着晒太阳,以儆效尤!」溜溜贼眼净在屋外烧水沏茶的农户女儿身上打转,不用说也知他拉男丁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你别添乱啊,这会儿还不够倒楣么?」吴老七蹙眉。「还是想想怎么交代,才是正经。连梁大人都架不住这位将军大人,咱们有几个脑袋?」劳有德啐了一口,满脸的不屑,只是想起梁子同的下场,终究没敢还口。当夜他们占民居歇宿,越浦百姓习以为常,料想官差没欺男霸女的已是谢天谢地,难得这帮官老爷们还算收敛的,没要牛酒,只吃了几只鸡便了事,一家老小乖乖挤到堆置农具的简陋小仓里栖身,有惊无险地过了一晚。

  翌日,众衙差照例睡到晌午才起身,几户男人已下田种地,吴老七请这家的男主人做向导,准备溯溪而上。劳有德赖在炕上死活不肯起来,咕哝着说:「你……你们去罢,我一会儿就来。」吴老七见他惺忪的眼缝里掠过一抹异光,明白劝他不住,所幸屋内未见那农女,暗祷她别太早又或独个儿回来。

  众人整顿行装正要出发,一乘软轿远远行来,吴老七揉揉眼睛,好半晌才回过神,双膝一软,跪地伏首:「属……属下叩见将……将……」那个「军」字却始终咬不准确,听来颇似呜咽。

  谁想得到堂堂东海一尊,会一条山溪接一条地巡过来?这人肯定不是傻子,他是……他是疯的啊!

  劳有德被将军的侍从拖出屋时,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吴老七一方面吓得魂不附体,一方面却也暗暗替那农女庆幸,居然因此逃过一劫。

  「你们较原本的进度,已迟了半日,且强占民居,攫食于百姓,若按军法,左右都是个死。」将军淡道:「考虑到你等受本镇节制,尚不足半岁,算是新兵,惩罚略宽,每人鞭笞五下,权且先寄在功过簿上,若开山建哨的表现够卖力,可以后功抵过。」

  他只瞥了那简陋的茅屋一眼,便知他们昨晚做了什么事。看来将军有读心异术的传闻是真的,吴老七强迫自己把所有的念头驱出脑海,以免稍有不敬,便教将军的天耳听了去。

  将军转头看劳有德。

  「你心里打的龌龊主意,足以让你丢掉性命,但说是如此,毕竟你还没做,我不能因为一个还没有被遂行的下流念头而处罚你。」他冷笑道:「以」怠忽职守「的罪名处置,也尽够了。来人啊,剥了他的绯袍绑上木桩,鞭笞五十。」越浦府衙用的是裹了浸水牛皮的藤鞭,恁是英雄好汉,也捱不住十下;五十鞭别说打死人了,怕连尸体都能打成几截。劳有德第一鞭便昏死了过去,第二鞭落下才又痉挛而起,嘶声惨嚎;打到第五鞭上已快没气了,冷汗混着血像土石流一样地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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