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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67,1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9920 ℃

  第三十四卷:谁主七玄

                ◎书目

  第百六六折诳世弥弥,天涯莫问第百六七折鬼蜮之丧,中道王存第百六八折师出有名,暗夜惊心第百六九折碎骨金轮,徒自缄忆第百七十折彼梦如是,说时曾经

 

                ◎简介

  弃儿岭万安邨内一场鏖战,为鬼气森森的七玄大会揭开序幕!鬼先生展开「血祭」的目的,究竟为何?深夜离家的少女、擅作主张的部下、为义反目的手足……一切看似失控,最终又是何人算计?

  无星之夜,鬼蜮祟隐,无央寺的初心会后,角力才正要开始。三条路线、四组人马,鬼先生开出於己不利的条件,为何他的笑意却令人如此惊心?

  本卷的封面人物是死人界的一枝花,夏星陈夏代使!封底的兵设,则是苍岛战神肖龙形的佩剑「棘针」,是一柄来自异域、专擅击刺的奇剑。关於漱玉节与肖龙形的过往,也将在下一卷当中揭晓,请大家期待黑得发亮的漱宗主,科科。

  截至昨天为止,34卷的人设还未到稿,所以实际出书的时间恐怕还有变数,请以河图的公告为准,等编辑通知我之后,我也会立刻来跟大家说。发生这样的情况,读者一定非常难过,请大家务必了解我们的歉疚,并不是不顾大家的心情,任性地说延就延;有稿子却无法出书,这点我也非常无奈,尤其是33、34的衔接非常紧密,连著看保证爽度大增,相反的,断开来看一定会消损故事的紧凑,说我一点都不在意那是骗人的。

  妖刀第一部已近尾声,我很希望能维持一月一本的速度,一路爽快地冲向这个阶段的终点,为这六年的耕耘划下一个分号——就算不是句号,也是我盼了很久的短暂假期(笑)

  然而妖刀每一卷的画量,其实对画家来说是很大的负担,我已经跟编辑商量,提早把下两卷的封面、下一卷的人设发出去了,希望能够更有效率地分配时间,避免再陷入这次的窘境。我们可能也会等35卷的画稿收齐了,再把书排进出版排程里,以免大家的期待一再受到伤害,如果因此造成有某个月「没有妖刀」的假象,也请大家多多体谅。

  34卷我个人认为是很好看的一集,我对「七玄大会」这个铺陈了很久的关目,用了一个自觉算是有点新意的处理方法。我是看著金庸作品长大的,金老爷子非常擅写这种各方势力齐聚一堂的大场面,无论是六派围攻光明顶、「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烽烟举」的少林寺之会,乃至密谋对付童姥的万仙大会,那种人进人出的场面调度非常老练;我再怎麼写,至多也是写成向金老爷子致敬的套路,而这样的模版在风火连环坞的会前会已走过一回了,正会再搞一回,岂非令人失望?

  所以我绕过了这样的模版,不是让一群人集合在一处,唇枪舌剑、乃至舞刀弄剑分出高低,而是把重点放在「怎麼到达集合地点」上,途中众人各怀鬼胎,谁拦谁、谁抢谁、为什麼……交织出这场变数重重的群戏来。我希望大家看完34卷后,也能不吝回馈想法,喜欢或者不喜欢,我都非常乐意倾听。

  倘若最终编辑宣布,要再延一周的话,我会在4/ 17当天贴出34卷的第一折,稍微让大家止止渴,也请读者体谅这无奈的状况,真是非常对不起(鞠躬)

  第百六六折、诳世弥弥,天涯莫问

  那枪杆通体黝黑精亮,粗如杯口,与匹练似的沉水古刃相交,竟是流光化散、刀刃偏转,陈三五惊觉有异,已来不及双手握刀。

  他膂力虽强,然古刃的珊瑚金握柄非比寻常,单臂舞动毕竟不能悉数发挥,奋力挡开三枪,第四下力有未逮,被长近两尺、厚脊阔剑般的枪刃带到左臂,咬牙退了一步,重新摆开接敌的架势。

  ——高手!

  应敌时全副心神放在交锋之上,此际定睛一瞧,赫见持枪者是云总镖头,陈三五吓得不轻。没听说云总镖头使枪,况且,这杆枪哪儿来的?观其成色光泽,加上沉水古刃削之不断,怎么想也只能是掺了玄铁一类——那枪丈二长短,扣掉枪头,铁杆便有一丈,要浮现这独特的乌沉钝光,得掺多少玄铁!份量之沉,怕要两名壮汉才能抬着走,云接峰掖枪狂奔,内息体力的负担重极,况持以应敌,两相竞快?

  陈三五嘴角微勾,浮露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下公平啦,看谁撑得久,谁就能赢!

  他一向擅长简单之事,越简单做得越好,打定主意更不犹豫,笑道:「云总镖头,我来啦!」荡开一片水光,映着粼波的沉水古刃悍然挥出,大步飞跨,左抡右扫,正面劈云接峰一刀,下一记忽至身侧,横击枪杆,全不留力,打得满场飞绕,竟无一霎稍停!

  云接峰双手持枪,腰马一沉,不仅下盘稳若磐石,连反击都控制在身前这一大片扇型领域,无论陈三五左来右回如何变位,始终攻不进他肘胁之后,巨刃长枪轰击间,速度快得分光化影,若非激荡的劲风掀尘走沙,打得地面坑裂、片石旋飞,宛若两名数丈高的金甲巨灵神挥拳斗殴一般,闭上眼还以为是快刀快剑连绵相竞,金铁交鸣密如连珠,听得人连喘息的余裕也无。

  陈三五一轮抢进,未能突破枪围,反而越发摸不清对方招式路数。

  大凡枪法,不外乎点扎挑拦、闪赚提颠,「闪赚」者,乃利用枪头方向之易,造成虚、实变化:「提颠」则是以身法步法,大动作地避免对方顺枪杆深入,所谓「见肉贴杆」也,同时幅度变大亦可提升威力,攻守两利。

  然而,云总镖头的枪势大开大阖,似乎全在面上移动,专打横面,宛若一片,说是枪法,更像挥舞大旗,若在这丈余长杆挂上一幅旗旆,威力恐怕不仅于此。

  陈三五挥舞古刃,连劈带扫,都被长杆挥开,劲力所及,身子被挑飞尺许,落地微一踉跄,惊觉体力消耗过钜,正欲抽退,不及佯攻掩护,云接峰「唰!」一声枪尖标出,扎中他的左肩!

  陈三五在枪尖入肉的瞬间身子一斜,沉水古刃靠上铁杆,忍着枪刃撕开臂上肌肉、几能见骨的剧烈痛楚,「唰——」地擦着火花向前疾奔,速度快绝,眨眼冲入一丈之内,碧波荡漾的沉水刃尖逼近云接峰的持枪之手,「噗!」破风声至,云接峰手背绽开一抹极细极长的血线,再不弃枪,转瞬便是五指飞离的下场。

  所以云总镖头毫不犹豫地舍了他的兵器。

  云接峰双手一放,趁枪未坠地,肩靠掌出,铁杆如槓杆般拉开弹回,将陈三五连人带刀猛然弹飞!此着并非全无风险,他出掌的刹那间,刀已至左肩,刃尖入肉半寸,陈三五闷声弹开之际刃尖一抹,带得云接峰肩衫血出,酾空如虹。

  他咬牙单膝跪地,轻舒猿臂,一把拽住了枪尾。蓦地脑后劲风抽落,云接峰着地避开,起身赫见原本立足处轰出一条水沟深浅的骇人印迹,诸凤琦咧着血口,挥动那条长达丈半、宛若银龙般的巨型钢鞭,狞笑道:「云总镖头!上回咱们拳脚没分出胜负,今儿就来比比兵刃罢!」

  从万安邨回来的青玄豪士不仅取了步弩,也带回凤爷的兵刃,只是谁也没料到他会对云总镖头出手。云接峰狼狈避过,趁诸凤琦长鞭卷向陈三五,足尖一勾,将枪杆掖于右胁;诸凤琦没等他调整握持,又一鞭抽来。云接峰避之不及,不能再舍兵器,单臂一格,踉跄后退,嘴角汩出朱红。

  他左肩受伤不轻,伤口离臂筋不过分许,差一点便废了条臂膀,已使不动双手大枪。但诸凤琦的丈半银龙钢鞭势头太恶,非空手所能敌,只得半掖半握着枪杆中后段,用身体的力量挥开鞭击,脑中忽响起孟庭殊清脆动听的低语。

  ——他一有机会便要杀你。

  是么?可我一点也不怕死。我已苟活太久,太对不起天地神明。死才是解脱。

  诸凤琦虽只单臂,但陈云二人双双负伤,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均未得喘息的余裕,被他左右抽击,只能以最糟的状况应战,看来便像一力压倒两人似的。诸凤琦极是享受这种以力服人的感觉,抽击之间狂笑不止:「再来呀!再来呀!你们不是挺行的么?怎地如此不堪一击!」巨龙银鞭狂抽片刻,云接峰右腿后移、脚跟踩稳,将枪末往身后地面一拄,便欲坐倒,藉此修正持枪的姿势——然而此举极险,若是枪身被钢鞭击实了,云接峰形同贴着大枪被硬击一鞭,便未被打得口吐鲜血,定也留下极重的内伤,形同舍身。

  果然诸凤琦看穿他的意图,眉飞色舞,拖鞭一旋,拦腰抽向云接峰,他若不舍枪仆卧,这鞭便要抽在他肩颈之间。

  云接峰早已料到,面无表情,铁了心拄地一坐,转过伤肩欲迎敌袭。蓦地一抹碧波横里挑来,被钢鞭压弯的刀刃宛若担杆,陈三五咬着满口血温,奋力将鞭节挑回,单膝跪倒变换守势,扬声道:「总镖头太不爱惜性命啦。不见这廝要败了么?」

  诸凤琦面色丕变,怒喝道:「无名之辈,胡说什么!」抖鞭一抽,欲将陈三五拦腰击出,赫见沉水古刃一翻,准确挑断连接鞭节的钢环,轻轻巧巧卸下鞭头!陈三五持刀起身,追着钢鞭一抖刃尖,手腕偏转间,又顺势卸掉第二节。

  诸凤琦回鞭自保,送掉第三节鞭条之际,乘势飘退,气急败坏道:「这怎么可能!你等明明……明明……」一口真气转不过来,以伤掌轻按胸膛,面容竟有些白惨。

  「很简单啊凤爷——你累了。」陈三五笑道:「你难道没看出来,咱们三人之中,就属凤爷的内功膂力最弱啦,一抽两,太吃力啊!」言笑间挺刀飞步,窜入钢鞭的防御圈内,波光急颤,七八尺长的巨刃使如软剑缅刀一般,一口气卸掉剩余的十枚铁环,见诸凤琦手中只剩光秃秃的鞭柄,背心飙风忽至,脚跟一立,平平滑开丈余,回刀荡开笔直的枪势,笑道:「云总镖头!你莫急——」语声顿止,咬牙闷哼,倏地松开古刃,一掌劈得诸凤琦踉跄后退,自陈三五背门拔出的鞭柄上冒出一截三寸来长的尖锥,鲜血淋漓。

  陈三五舍刀、摔掌、跃前三个动作一气呵成,锥尖入体寸余即被挣开,未能穿心破膛。他奔出两步便即倒地,眼冒金星,诸凤琦却已大步行来,袖中垂落一鞭,照定陈三五脑门击落!

  千钧一发之际,红缨大枪破空掷来,诸凤琦身子一侧,枪刃并着铁杆擦过胸前衣襟;便只这么一阻,云接峰已赶上前来,右手抓住陈三五衣领迳往后拖。

  诸凤琦面露邪笑,袖中鞭二度抽落,手无寸铁的云总镖头劲贯左臂,整条臂膀顿时坚硬如铁,横抬一架,硬受了这一抽;细细的钢鞭连转几匝,刮破臂韝袖管,勒出殷红血痕。

  云接峰足下不停,运劲一夺,「啪!」硬生生将连接鞭节的细小铁环扯断,将陈三五拖出一丈开外,突然踉跄倒地,白惨的唇面上透出骇人青气,隐隐冒着细小乌斑,缠绕残鞭的左臂伤处渗出黑血,无比腥臭。

  诸凤琦扔掉只剩半截的蠍尾毒鞭,反足勾起地上的沉水古刃,拖着走向倒地的两人,越走越快,笑容、动作越发张扬,双手倒持锋锐无匹的长刀,想像适才陈三五劈得一地「人片」的模样,对二人狞笑道:「江湖争霸,唯有强者才能笑到最后!你们两个窝囊废就一起死吧!」震脚一踏,便要扭腰挥出。

  忽见陈三五起身,高举右掌,由上而下劈落,正想开声取笑,蓦听「啪!」一声迸响,彷彿劲风被压缩已极,还没细想是什么,忽觉一物贯体,明明啥都没见,全身气血剧晃、似被压挤撕裂的异感却清晰分明,就像——诸凤琦的思绪就停在这里。

  从额顶发际开始,一道宽约一寸、深逾三分的凹陷纵贯整张面孔,如标出中心线般,笔直没入襟里。他的眉心、鼻梁、人中,缺了一边犬齿的牙列,乃至喉际的凸核,俱都凹陷下去,像是被方钝的铁铡铡过。

  他的背面就没这么好看了。

  同样是笔直的一条,却是以爆开的头发、脑勺与颈椎脊骨形成的血线,彷彿有块平直的板子挤出身躯,才能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空槽。

  陈三五用尽余力,直挺挺倒下,却见不远处胡大爷勉力撑起,一趴一跛地尽力爬来,不及察看陈三五,赶紧抱起云接峰,捏开他的嘴巴,塞入一枚黄豆大小的乌赤药丸,运劲一顺喉管,助他咽下。

  云接峰「啊」的一声全身抽搐,彷彿突然活过来,从僵冷的死尸,又变成剩半条命的濒死之人,双目圆瞠、身子发颤,不住自喉间发出嘶哑骇人的喀喀声响,颈侧、太阳穴等浮出蚯蚓般的青筋,似乎被留置在剧毒爆发的瞬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历着极度的苦痛。

  「胡……胡大爷,」陈三五看不下去了,喘着粗气道:「你……你给他个痛快罢。云……云总镖头人不是很坏……他……他是为了救我,才……才中的毒。你折腾够了,发发……好心给他一刀,喂人吃断肠药这么狠毒,我怕……我怕你损阴德啊。」

  「有这种药我他妈喂你一罐!」

  老胡恶狠狠瞪他,一脚踢翻了踩住屁股,封他背心几处大穴止血,撕开衣摆塞垫裹创,以免生生流死了他。

  「西山道无回谷,医毒双绝的隐世岐宗『天涯莫问』,听过没有?谷内有种万灵药,就叫『天涯莫问』,号称世间诸毒、尽皆可解——当然是吹的。谷里的人告诉我,世上的毒有六七成,只要服下此丹,拖到毒药药力失效,便可保住性命。

  「这药的道理简单得很:一边拖住不让你死,一边加快毒性发散,当然什么都能解,可不是真正的万灵药,有灵也有不灵的。能有对症的解药吃,我绝不考虑吃这个。」

  他转过头去,迳对剧烈痉挛、呃呃作声的云接峰道:「云总镖头,我知你听得见。这药能解蠍毒,可你得撑住才行。捱过这苦,你的命就捡回来啦,千万不要放弃。」

  陈三五当然听过「天涯莫问」。行走江湖之人,谁都想带一枚这传说中万毒必解的灵丹,遇得有事,一枚便是一条性命。「胡爷,你怎么会有这种好东西?」

  「朋……朋友送的。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像是随便说谎骗你的那种人吗?」

  「先承认你就是你朋友……啊啊啊啊!疼啊——!我……我那儿有伤……」

  「没伤我压你干什么?挠痒痒么?」老胡笑咪咪。

  「这『天涯莫问』人家给我一瓶,这些年救人的、自吃的,七除八扣,也就剩三枚啦。这玩意儿解旁人的毒六七成,你猜解自家蠍毒有几成?我听诸凤琦那白痴显摆时,憋笑憋得肠子都成麻花辫了。」

  先前胡彦之捂口呕黑血,其实正悄悄吞服「天涯莫问」,旋即吐气调息,推动药效,才未死于诸凤琦暗算。他自服一枚,又喂了云接峰一枚,这瓶原本不知有几枚、号称起死回生逢毒必解的万灵药「天涯莫问」,如今便只剩一枚了。

  「是了,陈三五,你方才劈死诸凤琦的那手帅得很哪。」这回老胡的佩服之色可不是装的,斜乜向陈三五的目光充满「哼哼,你也挺不简单嘛」的暧昧不明,伸指在他身上戳来戳去:「叫什么名目来着?」

  「是……哎唷……是《三元刀谱》中的天元刀。」陈三五动弹不得,躲不了也挡不住,被戳得又痒又疼,呲哇乱叫。「我师父也没练成,龙妻观两百年来,说就成了我一个,我师叔说我可以用『地水天刀』这个尊号……可我也没闯出点什么,还坐牢刺印,给他们丢脸。」

  以胡彦之见闻广博,真没听过郸州龙妻观这门派。然而《三元刀谱》中,光是地元刀劲便已刚猛非凡,刀法更是精妙,陈三五以一敌多,犹能谈笑四顾;有此技艺却名不见经传,无论门派或人物,也只能说是奇事一件。

  若说地元刀乃上乘刀法,那么驾驭沉水古刃的水元刀,便是足堪问鼎一流高手的奇技。换作自己,一旦对上那柄既轻又重、既柔又刚的怪异巨刃,也决计讨不了好,更别提天元刀的隔空刀劲,一丈之内透体而出,实刃竟不能阻,直是骇人听闻的武技。

  「其实天元刀我也还没练透。」

  陈三五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突然又恢复了原本的惺忪睡眼,语声咕哝,越说越低。「使不出倒好,使完莫名累人,昏昏欲睡,一睡……便要睡上几天,师叔说演武不妨,打……打架千……千万别用……」头一歪不说话了,片刻响起断续轻鼾,真的呼呼大睡起来。

  「放心罢,剩下的就交给我……你作死啊!」

  胡大爷气得裤底都快烧穿了,揪他衣领,照面就是两耳光,陈三五脸肿得猪头也似,咂咂嘴呼出一个口水泡泡,当真是叫也叫不醒。附近还有没逃远的青、玄二带,见此间没了动静,纷纷回头,十数人零零散散地从四面八方来,平日胡彦之自是不惧,眼下却连站立都费气力。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越浦方向的地平线彼端忽起尘沙,大队驰来,马上骑士全是金环谷的服色,乃是鬼先生安排的另一支援军——胡彦之这才想到,诸凤琦乃是私自行动,云接峰恐怕才是前来捕捉自己的主力,而非诸凤琦之援军;还备有一支增援云总镖头、以防不时之需的新血,似也合情合理。

  云接峰所中毒性剧烈,虽服下「天涯莫问」,兀自痉挛抽搐,难以开口。新来的这批援军下马散开,听了现场生还的青玄二带七嘴八舌报告,又将胡彦之团团包围。

  老胡不由得苦笑:「我都快被围出心得来啦。无奈绝招出尽,虎落平阳,竟栽在这些跳梁小丑之手。」却没打算束手就缚。

  鬼先生为擒住他,不惜对无辜的万安邨出手,连他一向看重、相依为命的策影也要以飞云步弩除之,陈三五若然落入兄长之手,有死无生不说,只怕还要受尽苦头。陈三五拼着陷入昏睡的重大缺陷,也要拼尽余力使出天元刀,所恃无它,不过就是相信自己而已,万万不能辜负。

  胡彦之觑准时机,抢过一把飞云步弩射倒几人,扛着陈三五挥剑步战,一力突围。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令人心灰的战斗。

  敌众我寡、身披裂创,更别提负着一名昏迷不醒的汉子,胡彦之夺马的企图一眼即被看穿,被弩箭偷袭所造成的混乱,仅持续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扛在肩上的陈三五不慎遗落在某处蜂拥而上的战团间,手里的长剑也已断折。

  胡彦之视线模糊,在周身层叠的人影中挥舞拳头,却渐渐无法触及目标;四周包围的人东推他一下、西绊他一跤,鬨闹不止,却持续着戏耍精疲力竭的猎物的游戏——老胡倒地时,被一杆结实的木棍殴击背门,新创迸血,痛得他眼冒金星。他此生几乎不曾绝望过,然而此际绝望却攫取了他……直到那声震天虎啸响彻荒野。

  浓烈的兽臭随风刮入,金环谷众人哀嚎不断,四散奔逃。老胡勉力撑起了上半身,眼前映入一双红艳艳的精致绣花鞋,沾着些许新泥的鞋帮子浑圆可喜,裸出绣鞋的脚背白皙晶莹,肌肤如玉。

  他还没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么一双完美诱人的雪足,绣鞋的主人已拢裙蹲下,盈盈笑道:「胡大爷,对不住,我们来晚啦。都怪我口才不好,花了忒多时间,仍未说服两位师父莫同我来冒险。」

  老胡认出她的声音,不觉微笑,终于安心闭上眼睛。「耿夫人,看在你来得这么及时的份上,我就不同你计较啦。那边有个穿赭衣系青带、一脸欠揍相的鸡窝头昏迷不醒的,是我……咳咳……算是兄弟啦。麻烦你照拂他。」

  符赤锦噗哧一笑,眼波盈盈,抿嘴笑道:「听起来不像啊。他欠你多少钱?」

  忽听一把柔润动听、偏又娴静如冰的嗓音道:「你快去找,我来照看他。」符赤锦笑道:「便宜你了,胡大爷。别欺侮我小师父啊。」香风飘动,片刻便去得远了。

  老胡被翻了过来,除去腰带、敞开内外衣衫,一只柔腻的小手按了按他背门红肿发烫、兀自渗血的刀创,刺痒、微疼,却没教他觉得痛苦不适;动作称不上温柔体贴,有的只是认真确实,凉滑腻润的指触抚过他微微发烫的身体,倾倒酒液清洗伤口、仔细按压拭乾,涂上清凉镇痛的金创药膏,再撕下内裳裙摆替他裹起伤口。

  他依稀嗅得她肌肤的香泽,还有裙布上淡细的体温——他一直以为她全身上下该是微凉的,像是某种玉,这才想起那时将她横抱在怀中时,那臂间香香的温热。

  「你再动着鼻子,看来便像是条狗。」紫灵眼淡淡说道。

  「还不算很像。」老胡一本正经道:「除非耳朵长头顶。」

  忽闻「哧」的一声,胡彦之赶紧睁眼,见她抿着淡樱色的嘴唇,扼腕道:「不带这样的啊,下回要笑你得先说……要不再笑一下,刚才没看到啊!」紫灵眼哪里理他?匀净的瓜子脸蛋上波纹不惊,垂覆右眼的一绺长发乌润如缎,因粉颈低垂之故,似抵鼓胀胀的襟口,从仰躺着的角度老胡看不见发末,只映得满眼浑圆饱满的乳廓。

  紫灵眼取出一卷宽约寸许的素净棉布,继续替他处理身上的零星外伤。老胡颇感兴趣,故意问她:「有裁好的裹布可用,干嘛撕裙子?」紫灵眼没听出话里的轻薄意味,一边处理创口,边留心周遭情况,随口道:「……这也是裙子。」直到包扎好臂上之伤,才吁了口气,在转向下一处伤口前,想起要把话说完才行:「本要做裙子的。宝宝锦儿说可能要给你裹伤,匆匆裁了,耽搁了点时间。」

  胡彦之见这棉布每条长不过两尺,果然是从衣版的布材中剪下的,笑道:「这把剪刀挺利的。」他本是没话找话,过往见漂亮女子,上前搭讪总这样开场,越是毫无道理、天外飞来一笔,越容易吸引对方的注意。

  但凡对自身品貌、家世稍有信心的,无不是周遭人掌心里的明珠,从小到大听过的藉故攀谈,不知凡几,不管说得什么,多半白眼一翻,掉头便走。老胡擅以奇兵突入,先引得佳人注目,其后备有十七八套说帖,惹其恼怒者有之、挑起好胜心者有之,花样百变,足以应付各式美女心性。

  不料紫灵眼叹了口气,道:「磨过头啦,不好使。没剩几分刃口。」

  老胡听得一愣,没想到居然是常裁衣的。符赤锦也煮得一手好菜,这游尸门的养成,难不成专出贤妻良母?一下进入这么日常的对话,简直从来没有过,老胡本欲挠挠脑袋,一动才觉疼痛,嘶的一声呲牙:「不……不如换把新的?」

  紫灵眼淡淡一笑。「宝宝也这么说。」见老胡目光怔怔投来,蹙眉:「怎么?」胡彦之本想说「没什么没什么,是你笑起来太好看」,不知怎的,忽觉此说既失礼又无聊,小孩似的,想了一想,正色道:「听说并州的剪子快利,也很耐磨的,换把称手的罢。」

  紫灵眼又替他包好一处,摇了摇头:「那旧的怎办?」想起开头的问题还未答完,趁着着手继续包扎的空档,慢条斯理道:「我没想你受这么大片的伤,裁得不够。」

  饶是胡彦之反应奇快,转了转脑筋还差点卡住,才会过意,她答的仍是撕裙子那事,心中苦笑:「我只是想口头占占你便宜啊,别这么认真。」凝目远眺,见金环谷的生力军被白额煞杀得七零八落,还说什么「形势逆转」,简直溃不成军,连不远处的符赤锦与陈三五身畔,都倒着几具新尸,那些个欺她貌美体柔、应不棘手的白眼狼,可说是死得半点也不冤枉。

  挂川寺一战后,「玉尸」紫灵眼的威名可说震动金环谷,一眼杀却排名四大玉带之首的「目断鹰风」南浦云,哪里还是个人?根本吸血蜘蛛狐狸精一类,世间毒妇,遇上要泼黑狗血的。

  众人这阵子一见白肤紫衫的长发美女便发毛,自游尸门师徒三人杀入战场,只紫灵眼这厢无人敢近,连远处拼杀逃命着的都背转身去,打死不往这个方向投来一瞥,免得被吸成乾尸,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多亏玉尸的好名声,紫灵眼的动作并不甚快,说是慢郎中也许更适切些,若敌人如急惊风般卷杀过来,首尾难顾,怕也只能扔老胡在一旁慢慢放血了。她仔细包扎妥当,直起蛮腰,转头轻咳一声,雪白剔透的玉颊有些酡红,低道:「你……你快把衣衫穿好。」

  老胡正以欣赏的眼光,打量每处绷带上小得出奇的系结,虽说不上美观,只是每个都一般大小,连结纽缠穿处的细部都几乎一模一样,心想难怪搞了忒久,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怪习惯,抬见她彆扭的模样,顺着她刻意避开的方向,低头瞧见自己袒露的上身,想起曾听符赤锦说「我小师父看不惯男人赤身露体」,差点喷笑出声:「你这反应也太慢了罢?都裹了多久,这才羞!」忽觉她不只外表年轻,连举止都像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却并不幼稚。该说是……很懂事的小女孩罢?唯恐她尴尬,更可能是怕被她问起为何发笑时自己尴尬,硬生生忍住笑,勉力着衫,挣扎欲起。

  「你这样伤口会裂开的。」紫灵眼阻止了他,举目四望,见不远处的林荫间有辆篷顶马车,车厢后垂覆着黑布吊帘,不惟车顶厢体髹成乌沉无光的墨黑色泽,连轮子也是黑的,只轴辐内侧是朱红色,弃置于林翳间并不显眼。她初至时急于救人未曾细看,此际一想,印象中那处似乎一直都有团模糊的乌影,那车是一早便搁了在那里的。

  犹豫片刻,紫灵眼轻轻挣开老胡的握持,细声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起身奔向林道。胡彦之阻之不及,强迫自己歇了一霎,挣扎起身,在地上摸了柄单刀,一跛一跛往陈三五那厢踅去。

  他倒不是故意想惹紫灵眼生气,硬要起身乱动,实是担心陈三五之伤,再者没了「玉尸传说」的光环笼罩,死赖在地上,难保不会有宵小混水摸鱼,趁机砍一刀邀功。以胡大爷威震金环谷的往历,只消手持兵器、起身走动,多半没人敢动这歪脑筋。

  符赤锦正愁怎么带上陈三五,一见老胡,登时眉花眼笑:「胡大爷好仗义啊,关心友朋,不惜伤体,冒死来扶,令人感佩。」老胡狠笑道:「耿夫人你这四字骈文一搬一大套的,怎听来像祭文?」

  「这套胡大爷不爱,到时给你换套新的。」柳眉一皱:「我小师父呢?」忽见前方林间沙土飞扬,一驾漆黑马车调转回头,掀尘而来,车辕座上一抹凹凸有致的淡紫衣影,握韁的模样甚是娴熟,乌发迎风飘动,却不是紫灵眼是谁?

  老胡骑御俱精,光瞧她不靠鞭子驱马调头的工夫,忍不住喝了声采,却见符赤锦眉头蹙得更深,面上微露迷惘,心头一凛,低声问:「有什么不对?」符赤锦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小师父她……不会驾车啊!」

  胡彦之留上了心,果然马车急驰而来,全无减速的打算,他一推符赤锦:「小心!」忍痛抓起陈三五着地一滚,差点被车轮轧过,正欲起身,陈三五那颗鸡窝头一垂,挂在他肩上打呼,依旧睡得不省人事。

  那车呼啸而过,倏又急停,竟未翻覆,可见驾车技术高明。符赤锦心知有异,连忙撩裙上前,一边回头大叫:「……二师父!」远方蓦地一声虎吼,白影跃出深林,爪牙带血,如巨虎般四肢接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狂奔而来。

  胡彦之推开陈三五,撑着身体朝马车奔去,赫见黄沙之间,紫灵眼婀娜多姿的身影跃下车来,自地面抄起一人,扔进车后黑吊帘里,却是动弹不得的云接峰。

  胡彦之心头一阵不祥,不知哪来力气,猛越过回头呼喊的符赤锦,当先冲到车后。紫灵眼一把跃上车厢,高举左臂反扣辕顶,细小白皙的右掌间亮出一抹霜寒刃光,居然非是攻击或防御,而是横在颈间。

  飘卷的尘沙终于落了地,高高立在车后的紫衫丽人面露痛苦之色,空洞的眼眸投向远方,自老胡来到车后,忽然浑身剧颤起来,像在抵抗什么似的,轻启檀口,却吐出呆板没什么感情起伏的字句:「你再抵抗,我便教你杀人啦,紫罗袈的女儿。不杀他,杀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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