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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81,3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2270 ℃

  自来到朱雀大宅,郁小娥便以盟主亲信自居,俨然是宅里的大总管,安排了胡彦之、翠明端等人的居处仍嫌不过瘾,更改摆设、插手厨灶、采买记帐……软磨硬泡地都玩转了一遍,又把主意动到潜行都的头上。

  先前符赤锦掌朱雀大宅,对潜行都十分礼遇,随人员进驻,供她们使用的厢房院落亦次第增加,毫不吝惜。毕竟情报是耿照身居要职的根本,断了灵便的耳目,纵有绝顶的武艺也难有大用。

  耿照失踪后,潜行都全力搜寻,符赤锦虽伤心欲绝,倒是一点不眛,命李绥支应少女们的食宿用度,让她们有独间厢房可睡,养足精神才能找人,大半座府邸遂成潜行都的补给基地,发挥极大的效用。

  郁小娥一来,想将这帮雌蛇赶出主屋,绮鸳等岂是好相与的?冲突一发不可收拾。

  耿照揉了揉额角,蹙眉道:「谁让妳这么做的?」郁小娥垂眸道:「回大人,是夫人的意思。」诸女闻言鼓噪,不肯相信。耿照也不信宝宝锦儿会放任郁小娥胡为,正欲再问,忽听一阵银铃笑语,软糯沁脾:「是我说的么?」人若花影衣带香,符赤锦自后进行出,红衣衬得雪肤益发精神。潜行都诸女齐声喊了「符姑娘」,退至两旁,狠狠瞪着郁小娥,且看她如何自圆其说。

  郁小娥不慌不忙,垂首敛眸道:「回夫人的话,昨儿我问夫人:」家里诸大人来时,须安置在何处?『夫人回说,自是在主屋里。小娥才请几位姊姊搬出主屋,于后进另觅厢房住下。「

  她口中的「家里诸大人」,指的是七玄同盟各支首脑。眼下耿照受世人注目,不好再进出冷炉谷,漱玉节以「乌夫人」的身份,于越浦城中另有居停,但难保薛百螣、蚔狩云等人,没有前来朱雀大宅晋见盟主的时候,郁小娥此问不能说不对,只是钻了个「理所当然」的空子,从主母口头处取得鸡毛,以为令箭。

  符赤锦露出恍然之色,美眸流眄,微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笑道:「是了,我的确是这么说的。绮鸳姑娘,真是对不住,万一妳家主人来此,又或何君盼、蚔姥姥等来时,须得有个合乎身份的住处。我已令人在后头清出一座独院,诸位妹妹可于院中歇息。」绮鸳等日常颇承其情,更无二话,只不甘心见郁小娥抿着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净拿眼箭攒射。

  郁小娥没料到这位符姑娘忒好说话,心中不无得意。她在谷内数日,凭借着细腻的观察,已将耿照身边诸女的性格、关系,乃至纠葛,俱摸得一清二楚:染红霞出身高贵,性子倔强,盟主将她捧在掌心里,唯恐她稍有不快,可见是个易于拨弄的主儿;阴宿冥女扮男装,粗枝大叶,当日在莲觉寺看似辣手,实被符赤锦治得服贴,也不是太难应付。

  只这位处处退让、甘心做小的「耿夫人」,郁小娥最没把握。

  她与五帝窟之人本无瓜葛,犯不着找潜行都麻烦,玩弄简单对质便能揭穿的把戏,其实是想探探符赤锦的底,看她是真的性格温顺,任人搓圆捏扁,还是城府极深,藏得半点儿也不显山露水。

  如此轻易过关,连郁小娥自己都吓了一跳,正觉有些失落,忽见下人抬入的奁龛镜台等颇为眼熟,再瞧得几眼,赫然是自己房中之物,愕道:「夫……夫人!这是……这是我房里的物事,怎么……」

  符赤锦合掌道:「啊,瞧我这记性。忘了同郁姑娘说,家中大人来时,为免招待不周,郁姑娘精明能干,若能就近照拂,我也才能放心。妹妹意下如何?」郁小娥强笑道:「夫人有命,自……自当遵从。」

  符赤锦挽起她的手,笑道:「叫姊姊就好。」

  郁小娥彷佛被蛇盯住的青蛙,突然想起她那「血牵机」的外号,哪里还来得及缩手?总算没感觉异劲入体、血筋爆裂,一抹冷汗滑下小巧的秀额,颤声道:「小娥……小娥不敢。」

  「妹妹这是看不起我了?」

  符赤锦亲昵地挽着她,沃腴的雪乳一阵酥颤,满满压在她臂间,温香绵软,难以言喻。

  郁小娥魂飞魄散,哪有细品的闲心?想起红衣女炮制如意身的江湖传闻,深悔自己粗疏大意,竟被她温柔退让的举措所骗,以致落入死地,嘴上没敢逞强,赶紧应道:「姊……姊姊说笑啦,小……小妹欢……欢喜都来不及,哪……哪有半点的不乐意?」潜行都诸女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只觉欢喜到这等竹筛也似、浑身打摆的境地,未免也太乐意了些。

  「妳瞧,这间房甚是宽敞,专留给妹妹居住。」符赤锦拉她走上廊庑,指着隔壁的空厢房。「这间呢,就留给蚔长老。家中诸大人里,我最敬佩姥姥啦,妹妹自小承欢,最了解姥姥的喜恶,定要替姊姊和相公好生尽孝,妥善招待。」

  旁边两名潜行都的少女一听就笑了。绮鸳于七玄大会期间,主持整个潜行都的人力调配,等于是代替漱玉节发号施令,并未于谷外接应,不清楚郁小娥的来历,蹙眉低骂:「笑什么?忒没规矩!」身边人附耳一阵,却是她自己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妳也太坏了,居然让她住姥姥隔壁。」耿照摇头,一边忍不住微笑。

  「虽然蚔狩云那老虔婆未必会来,光让她这么想着,也够受的。」符赤锦忍笑道:「我可是为了你啊。冷炉谷外四部挤出头的,骨子里刻了个『斗』字,把她放在一团棉花里,她都能啃出火来。不压下去,回头脑筋就动到你宝贝的二掌院、二总管头上去啦。」

  「动我最宝贝的宝宝锦儿也不行。」他一把搂住少妇腴嫩的葫腰,将她搂坐在自己膝上,把脸埋在她酥白绵软的乳沟里,嗅着难以言喻的温香乳甜,直到此刻才觉心绪稍宁,外面那方天地里的一切,未必俱与自己相关,要他一肩承受,一往无前。「我想死妳了,宝宝锦儿。」

  美丽的红衣少妇垂眸含笑,轻舒藕臂,将爱郎的头抱在怀里,轻抚着他脑后乌发,以尖细的下颔摩挲着发顶,如抱稚儿。

  「你回来,就好啦。」她低声道:「我求遍了诸神菩萨、龙王大明神,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回来,我愿折寿三十年,换你无灾无厄,逢凶化吉。天可怜见,终于把我的耿郎还了给我。」

  耿照心中感动,闭着眼睛埋首于她硕绵的双乳间,嗅着她身上醉人的馨香,奇怪的是并未为欲念所攫,只觉平安喜乐。符赤锦搂他片刻,身子微微后仰,伸手替他揉肩,笑道:「你肩膀好硬。一会儿我给你打水洗脚,早些歇息,养好了精神,才说得上其它。」

  耿照动也不动,任玉手在肩上轻捻慢挑、翻转如舞,舒服得发出低吟,片刻才抬头道:「妳早料到将军会把弦子送回来?」

  符赤锦淡淡一笑。「说不上什么料到,换了是我就会这么做。你武功高强,如今又在江湖草莽间结成朋党,有了自己的势力,以慕容之智,不可能不作提防。你要为了这点不舒坦,就是同自己过不去啦。」

  耿照摇头。「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利用夫人来开这个口……人和人相处,为什么要有忒多心机算计?看穿这些心机算计的我们,和算计的人又有什么分别?在这般枝微末节处用心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对于算计的对象,又抱持着何种想法,把他们……把他们当作了什么?」

  符赤锦听出有异,温柔地抱住他,轻道:「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理由;而说不出理由的,多半是感情。」

  她将郁小娥收拾服贴,偕耿照入内,与胡彦之、薛百螣等相见,说明慕容柔对于合作的意向;漱玉节接获潜行都的消息,稍晚也来到了朱雀大宅。众人一直谈到夜幕低垂,才唤李绥备酒布菜,摆开筵席。宴罢耿照回到房里,终于有了和宝宝锦儿独处的时间,被她问出心事。

  将军临别之前,故意点破弦子的侍女身份,就是算准沈素云心软,不忍拆散鸳鸯,必定想方设法教耿照领回弦子,正中将军下怀。耿照从权谋的角度看,不难过将军提防自己,毕竟早有准备,却对慕容柔算计沈素云这点耿耿难释,听宝宝锦儿一说,不觉微怔:「……感情?」

  「嗯。」符赤锦柔声道:「相公不妨这样想:将军愿意给你机会,与你合作,其中有种种因由,但他将弦子送回来,却是因为对夫人的情感。万一相公不可信,祸生肘腋的当儿,至少在他最重视宝爱的人身畔,不致有敌人的伏兵。虽是心计,未必全然是坏。」

  世上……也有不坏的心计么?

  耿照微眯眼帘,满目雪肌一片霜映,原本胸中的不平忿懑,逐渐冷静下来,坐直身子,对符赤锦道:「宝宝,我知我离开许久,回来后又少了对你的温情呵暖,原该好好补偿你才是,但我必须去见一个人,亲口问他一件事,若非如此,我无法静下心来,应付即将到来的变局──」

  一根细滑如敷粉的指尖,抵住了他的嘴唇,符赤锦眸光似水,柔声道:「你心里有事,我早知道啦。这顿饭你吃得魂不守舍,我也觉得没滋味。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顾忌我,我会在这儿等你,把一切都打理得好好的。」说着雪靥微红,美眸流眄,咬唇道:「反正你欠的,我全写墙壁上啦!跑不掉的。待你忙完了,我……我再连本带利讨个够!」又狠又烈的低语说不出的娇媚。

  耿照怦然心动,搂她深深一吻,才将她棉花般轻软的身子抱上锦榻,转身打开衣橱,取出一套旅装换上,又换了草鞋绑腿等;揽镜自照,只差得一顶覆面黑巾,活脱脱便与姑射中人一路。

  「一路小心啊,相公。」

  符赤锦并腿卧于榻上,梨臀挺翘、雪乳压迭,臂间夹了道深邃沟壑,滑润似水的曲线说不出的诱人,教人口干舌燥,难以移目。

  「小坏蛋!」耿照不禁笑骂,以极大的定力推开窗棂,正欲跃出,却见檐下楹柱间浮出一抹幽影,利落的男装裹出纤美身板,肩宽腿长,却不是弦子是谁?

  「这会儿,你别想甩脱她啦。」身后,传来符赤锦的盈盈笑语:「况且失了腰牌,深夜里能助我家相公出城者,舍小弦子其谁?」

  耿照霍然省觉,敢情宝宝锦儿早猜到他的心思,才将弦子的房间安排在隔邻,回头笑道:「我家夫人,真是好心计啊。」符赤锦娇娇地横他一眼,抿嘴道:「所以才说是感情呀。虽是心计,也有好的。」

  耿、弦二人悄悄翻出院墙,沿幽暗处疾行,要不多时,便来到了旧梁门。

  越浦循水道进出的城门,也有夜不落闸、执火进出的,但像旧梁门这种旱门日落便即闭起,更无行人往来,连守门的军士都是三三两两,较余处散漫许多。

  两人匿于暗处,见四下无人,弦子解下腰间飞挝,耿照运起碧火神功,轻易抛过墙头,只发出极轻极细的一声「铿」响,试了试挝钩牢固与否,才分次攀上,缒出城墙,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越浦,直薄巡检营外。

  「我要借两匹快马。」面对深夜无预警出现的上司,罗烨显得不慌不忙,命军卒备好马匹,亲自送二人出营地,却未多问一句。

  耿照与他心照不宣,点头致意,偕弦子扬鞭策马,一路往北,到朱城山下的王化镇时,已是第三日傍晚。

  这回与前度离开时不同,毋须迂回躲避追杀,也无暴露行踪之虞,两人专拣驰道大路行走,与递金字牌的驿差也差不多了;饶是如此,也在中途的客栈换过几次马,抵达王化镇之际,马匹已累得口吐白沫,难以续行。

  两人在客栈稍事歇息,待太阳完全下山,镇上几无灯火,才接着行动。「妳在这里等我,」耿照对弦子说。「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并不危险,带上妳却不方便。妳在客栈里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来。」弦子说什么也不肯,执拗地与他一同换夜行衣,对他的解释充耳不闻。

  但,耿照也有无可退让处。

  「我要去找养育我的那人,问他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这样。」他看着少女平静无波的眼睛,直到两人视线交会。「记不记得在风火连环坞时,你说过我很奇怪,好像不是我,而是变成另一个我?」

  「……嗯。」弦子总算有了反应。

  「妳的直觉是对的。那个,并不是我。」耿照牵起她微凉的小手,轻比着自己的额头。「他们在这里,养了头怪兽,但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问个清楚……这件事我只想一个人做,妳明白吗?」

  弦子没有作声。

  耿照追着她飘移的目光。「我之所以带妳来,是因为我知道我违背了我们的约定。我答应妳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但在莲觉寺时,我差点就回不来了。所以妳现在不信我,妳是对的,我能平安回来全是运气,运气再坏一点点,我就会死在阿兰山上。

  「我不是成心骗妳,但妳现下不信我,也是理所当然,我不会说妳不对。妳可从此不再信我能保护自己,跟我到天涯海角,万一我死了,妳也能随我同去;或者再给我个机会,让妳可以重新相信我。妳想跟妳能信任的,还是不能信任的我在一块?」

  少女浑身一震,置于膝上的双手捏紧裤布,以致白皙的手背浮现淡淡青络。

  「养育我的那人,他也该有一次机会,所以我必须听他亲口说,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对他来说,又算是什么?」耿照望着她。「或许他的答案我完全无法承受,但不问个清楚,我没法继续往下走。我不想不信任他,我没有办法,在心里装着个无法信任的人。」

  弦子抬起头来。

  「在这里等我,天亮以前我就回来。妳再给我一次机会。」

  「好。」

                ◇◇◇

  长生园对耿照来说并不陌生,他经常在梦里看见。

  即使遁入虚静之内,以「思见身中」的方式练功,耿照总是选择在蔓草丛生的荒园丬角,就着那块充作柴砧的半截残干,先将竖起的枯柴削成整圈篾束,就像这么多年来他陪木鸡叔叔做的那样,然后才习练无双快斩、霞照刀法等,从无一日间断。

  然而现实中的长生园,在他离开数月之后,已和记忆里的模样大不相同。

  柴扉半倾、竹篱破落,屋前的泥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还未凋尽的冬末残叶,屋后小园里的杂草不止抽出新芽,都长到膝盖长短了,明明入冬前他还整过一回的──山坳里夜风旋流,吹得茅草屋前的破门板「啪搭、啪搭」胡乱抽动,耿照记得屋里有个铁箸拗成的小钩扣住才是,除非屋里没人,无法从内侧扣锁,才得这般荒湮破落的模样。

  从越浦到朱城山,不惜畜力,驰道长驱两昼夜,勉强可抵;人快不及马,比长力却有过之,高手运使内力、施展轻功,更胜名驹。耿照沿途估量了一下,若是舍弃马匹,纯以碧火神功奔驰,一昼夜间仍稍嫌勉强,再加半日则绰绰有余,只是老人跛脚断臂,不知还有没有轻功?

  他的记忆就像一帧帧的图绘,只消遁入虚境之中,便能取出观视,无论他记得与否,俱都过眼不忘。然而世间并无万全之法,耿照的记忆图库,也以受传「夺舍大法」为分水岭,之后新得的记忆片段,较易于虚境中搜索查探;在此之前的,就像胡乱塞在屉柜深处的杂物,寻找就等于是重新整理一遍,可不是说干就干的等闲事。

  自从省悟「高柳蝉」的身份后,耿照便下意识地逃避忆往,如今思来,居然想不起七叔打铁,乃至行走坐卧的模样,无从判断他到底还余几成功力、还能不能运使武功。

  ──以近日姑射在三川地域之活跃,身为核心的「高柳蝉」总不好隔岸观火,待在一昼夜间难以往返的朱城山上吧?

  这么一想,屋内无人似也不奇怪。

  耿照手推门扉,在「蜗角极争」的精密运劲之下,原本被风吹得咿呀乱响的门板,居然无声滑开,稳稳停住。

  月光划开了幽暗的茅屋内室,长发披面的枯瘦男子就仰躺在竹椅上,敞开的衣襟里胸骨嶙峋,毫无光泽的肌肤在月华下宛若豆脯,白得不带一丝生气;若非单薄的胸膛久久略有些微起伏,看来便与干尸亦无两样。

  「木鸡叔叔还在」这件事,莫名地令耿照感到欣慰。

  或许……还有什么是真的,并非全透着假。屋里比外头干净许多,看得出有人悉心照料,木鸡叔叔身上的衣衫也都是干净的,嗅不到腐败食物或粪尿的臭气。姊姊──他想的自然是横疏影──虽不知七叔的身份,看在自己的面上,毕竟安排了可靠的人来照料木鸡叔叔。

  耿照跪在竹椅旁,抚着黑发男子干燥微凉的手指,就像小时候他常做的那样,不觉出神。当察觉时,骚动已到了长生园下的山道间。

  ──有人!

  第二一九折、山涧埋骨,呆若木鸡

  非是杀气微悚之类的微妙感知,而是显而易闻的打闹喧嚷,划破呜呜作响的山风回流,如月色般漫入敞开的门扉。

  耿照略提真气,凝于内耳,立时辨出说话的有三个人,脚步虚浮,皆非训练有素的武者;第四人始终没开口,根基却明显胜于其它,虽还称不上高手,内功已略窥门径,每一步踏着地面,都稳稳地将跫音踩在鞋底,时时留有余地,突然反足起脚也都使得。

  「韦七,看来你在执敬司也混得不咋的,让你跑长生园送饭,这不是大材小用么?」

  「哎呀,你怎么说话的?人家说『能者多劳』,咱们韦晙韦大官人是二总管跟前红人,蒙赐新名,穿得人五人六,过去多射司的兄弟马革味儿臭,可都高攀不上了啊。」

  「好了好了,你们少说两句,没见韦兄一路惜言,嫌咱们嘴臭污耳了么?讨你个没趣。」

  第四人突然停步,「嗤」的一笑,迤至柴扉前的长长斜影摇晃些个,显是摇了摇头,口吻甚是无奈。「耗子哥、铁柱哥,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小弟从日未西斜一路陪各位到现在,你们怎么说,我便怎么做,何曾有个『不』字?

  「从多射司调到执敬司,是顶上的意思,也不是我们底下人能作主,几位就饶了小弟罢。这会儿,不是连给僵尸喂饭擦抹的倩儿姊姊,都给吓得不敢上山了?」扬扬手中物事,风里传来细微的碰瓷响,约是食盒一类。

  耿照贴着夯土墙,足尖一蹬一勾,无声无息翻上了茅顶,见篱外山道上,三名身披双扣甲、腰系双铊带的年轻军士,布甲所缀的鱼鳞铁片在月下霜寒铣亮,便是威震天下的谷城铁骑,都无这般齐整好看的衣甲,乃出自流影城少城主独孤峰所统率的多射司。

  被三人围在中央、手提食箧,被称为「韦晙」的,自是执敬司之人了。

  耿照记心极佳,初进执敬司,便将举司姓字背起,并无「韦晙」这号人物,然而少年面孔依稀曾见,心念电转:「是了,那时与老胡、阿缨、红儿回城,这人与葛家五郎一道。」与四人的谈话相对照,登时了然于心。

  那韦晙本是多射司的人马,应是葛家五郎葛五义的同僚或下属,当晚于山道间搜寻策影时,才会齐齐撞见耿照一行。耿照离开流影城后,横疏影该是找了名目,从别司挖得新人,按照执敬司的惯例,原隶多射司的韦七摇身一变,遂成执敬司的「韦晙」。

  横疏影大权在握,执敬司无论地位或用度,无不凌驾诸司,有幸入选其中,不被旧日友朋羡慕、嫉妒,乃至挖苦,那才是奇事。耿照听在耳里,对于韦晙的莫可奈何,倒是心有戚戚焉。

  按眼前情况推断,耿照离城之后,横疏影另外安排了那管叫「倩儿」的侍女替七叔、木鸡叔叔送饭,考虑到为木鸡叔叔擦澡、修剪指甲等,需要细腻的心思,侍女自比血气方刚的少年合适。

  韦晙的工作,该是负责指挥、监督侍女上山,但昔日多射司的同僚刻意刁难,拖延到太阳下山,长生园闹鬼一说在流影城甚嚣尘上,倩儿死活不肯上山,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不提倩儿还罢,韦晙这一说,三人立时炸了锅,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口沫横飞,颇有扼腕之叹。「就说你韦七不够意思!那小花娘水嫩水嫩的,瞧得老子心痒死啦,拉上山来四下无人,咱几个哥们乐乐,听听她叫起来是不是也像说话那般勾人。」

  「你傻啦?要叫,也等她逃下山去才叫!小心城主骟了你。」同伙听不落耳,忍不住取笑。

  「怕什么?」满口狠话的皮甲少年亮出一柄解腕尖刀,明明唇上还有稀疏的汗毛,神情口吻却有种混迹黑道的狠厉。「抹了脖子,一脚踢落山涧里!就说夜路不明,她自个儿摔了。」

  「不带这样的吧?你这么狠?」

  「反正这刀是韦七孝敬我的,出了什么事,往他身上一推便是。」多射司卸下勤务,在城里是不得携带武器的,另两人露出恍然之色,才明白这柄违禁品是从何而来。以执敬司的地位与权力,夹带一柄尖刀在城里走动,肯定比多射司的人容易得多。

  那人说得兴起,径拿刀柄戳韦晙胸膛。「韦七,就这么说定了啊,明儿老子要让那小花娘知道,我『铁柱哥』三字可不是白叫的。」三人猥笑不绝,胡乱推搪一阵。

  韦晙淡淡界面:「这话我就当没听见,铁柱哥。若在下头说,落入二总管的耳朵,只怕大大不妙。」那铁柱哥一挺尖刀,狠笑道:「摆谱呢,韦七!少城主早说啦,等他登上大位,定将横疏影那婆娘剥得赤条条的,拿条绳索捆了,给咱们一人干几回!先同丫鬟收点利息,你啰啅什么?」

  「这话我也当没听见,铁柱哥。」

  韦晙的口吻依旧平淡,莫名地令人恼火。「莫说兄弟不照应你……」果然话没说完,三人围着他一阵拳打脚踢,末了那铁柱哥还吐口唾沫,方与同侪搭肩,扬长而去。

  耿照在草庐顶瞧得分明,韦晙双手抱头,蜷身屈膝,护住了要害,显是拳脚不弱,虽衣衫污损,油皮倒没擦破半点,起身撢了撢灰尘,合着先前的哼哼唧唧全是作态;一见人走,片刻不肯再装,拾起扔至一旁的食箧,自顾自道:「好在我有先见之明,没让厨房准备汤菜。」提入茅屋,点亮了油灯,淡道:「僵尸先生,小人来伺候你用饭。」将三层箧盒里翻倒的饭菜,整成了比较体面的两大碗,重新放入盒中,其余的菜肴则满满堆在一碗白饭上头,与筷箸同置桌顶。

  他提食盒到后进,扬声道:「七叔,小的来送饭。」连喊几声俱无答应,又回到堂前。茅屋角落里,有着同款的另一只食盒,韦晙打开一看,里头的隔夜菜吃得狼籍,明显有人动过,非是原本的模样,叹道:「看来这位七叔爱吃冷菜。僵尸先生,咱们不等他,今儿没有标致的小妹子服侍,我这人手就是脚,你多担待。」端起桌上铺满菜肴的白饭,一小口、一小口喂食。

  耿照打定主意,只消这少年有丝毫不敬,立时出手惩戒,谁知他喂得极用心,头三回试出了「僵尸先生」一口的合适饭量,此后分菜配饭,口口皆同。木鸡叔叔咀嚼缓慢、吞咽困难,他也无催促之意,不唯做事仔细,耐性亦是极佳,令耿照好感顿生。

  「姊姊不会随意提拔外司之人,这韦晙果有过人处。」观察了会儿,确定并无古怪,耿照无声无息掠下茅顶,追上山道间那三名多射司的士兵,狠狠惩戒一顿,这才心满意足返回长生园。

  翌日三人在山脚下被发现时,个个不省人事,经郎中捏鼻灌药、呛咳而起,无不极言长生园的鬼怪恐怖,说话间不仅声嘶如尖咆,兼且屎尿不禁,状若癫狂,直到大半个月后才渐渐复原。

  耿照回到了茅草屋前,沉吟一霎,径直推入,韦晙刚将白饭喂了大半碗,瞥见地上长影斜至,霍然转身,险些摔了碗;就着灯焰一瞧,沉道:「我认得你。你是耿照。」

  见识过他应付三人的沉稳与心机,耿照对他的好记心毫不意外,点头道:「我要多谢你,替我照顾木鸡叔叔。你做得好。」

  韦晙冷道:「上司有命,非是为你。」起身放落碗筷,正色道:「我没听说典卫大人回城。这衣衫……是夜行衣罢?」耿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韦晙看着他,一个字、一个说道:「按规矩,我须通报巡城司。」耿照做了个「请」的手势,侧身让出通道。韦晙略有内家根柢,不同那些个徒逞血勇的多射司健卒,能察觉眼前这位「典卫大人」身上所散发的压倒性气势,光视线交会已备极辛苦,遑论外头关于他的种种传闻,将此人的武艺描绘到何其离谱的境地。

  他小心翼翼通过,正要出门,又听耿照道:「一会儿经过山脚,见那三位多射军卒,毋须理会,当给他们个教训。我想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就算你不这么做,」韦晙耸肩。「我也能应付。不过还是多谢你,让他们吹吹风,醒醒脑子罢。」

  耿照讨了个没趣,考虑到对方一贯不冷不热的姿态,也不意外,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问了出口。「我不记得曾经得罪过你,但你对我的耐性,甚至不如寻衅动手之人。这是为什么?印象中,我们也只见过一次。」

  韦晙转过身来,背向月光的五官轮廓依旧挺秀,果然是横疏影会选入执敬司的类型。对多射司来说,这少年太过利落清冷,益发衬出同侪的粗野污浊,显得格格不入。

  相貌虽无半分相似处,不知怎的,这名少年却令耿照想起罗烨。他们都是那种心中有了一把尺,无论世人如何评说,都能坚持如故、绝不相违的性子,只是罗烨冷中带热,这个韦晙却是冷中透着深,难以轻易看穿。

  「我宁可没见过你。」韦晙冷道:「那回五哥私放了你们,后来伍里有人告密,少城主将我等四人抓了,打入大牢,五哥独个儿扛起责任,被少城主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说要生生吊到他咽气,风干成腊肉送回老家。」

  耿照愕然。从那时算起,迄今已有数月;真要吊到这会儿,葛五义岂有命在?急道:「我……我不知这事,我第二天就出城了。葛家五郎呢?」

  「这世上有很多人害了别人,自己原本也不知道。」韦晙淡道:「五哥吊了几日,我们几个出来的,没法子营救,本想冒死劫囚,大不了杀出去,左右是个死。后来不知怎的,这事被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知道了,少城主为讨她欢心,才把五哥放下,扔进大牢。」

  耿照没想到自己离开后,朱城山竟生出忒多事。但葛五义不过是他童年的同村玩伴,横疏影纵使爱屋及乌,先不说她不知这层关系,就算知道了,也未必将葛五义这般小卒的死活放在心上。天幸红儿侠义心肠,救下了恩人性命。

  「后来呢?」耿照追问:「葛家五郎,现今人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韦晙冷道:「少城主之性,你也不是不清楚。五哥放了你们,你得城主提拔,在不觉云上楼大大露脸,想必少城主将这条冤债,连同失马之恨,全都记到了五哥头上;碍于二掌院之面,不好明着将他弄死,要说爽快放人,一笔勾销,怕是连他自个儿都不信。

  「好在二掌院随许代掌门离开后,少城主害了相思病,茶饭不思,一时将牢里的五哥忘了。待他想起时,从北关来了批叫『两生直』的拉军夫,二总管赶在动身往越浦前朱笔一挥,把囚犯通通解了给北关。」

  他望着耿照,干净的面孔毋须横眉竖目、怒相狰狞,自有股安静冷彻的霜凛,迫面而至。「你问我五哥在哪儿,我答不上。他若没死在往北关的路上,又或捱不过那天杀的冷,此际约莫还活着。

  「我们那伍仨里,只有我还留在朱城山,其余两个说心冷了,不想继续待在这块龌龊地上担惊受怕,宁可回家乡种田。我想尽办法进了执敬司,本想替五哥陈情洗冤,可老天爷快过了我,要不,这会儿我就能答说,『五哥在家乡种地』或『五哥媳妇儿刚过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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