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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88,3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2500 ℃

  那些为了复仇而忍受的痛苦和折磨,身心饱受摧残,依旧咬着满口血唾,像狗一样哀嚎惨叫挺了过来的种种不堪……到底算什么?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你不过是试验品罢了。」像要抚慰他的痛苦颤抖,殷横野挥散雾丝,隔着若有似无的虹色壁障,柔声道:「他们以在你身上所得经验,打造出真正的完美刀尸,不惟武功盖世,更得姑射全力支援,出道之后扬名立万,成为东海新一代的顶尖,则又是隐于黑暗、只能执行秘密任务的你万万不及……」望着青年愕然抬起、爬满泪痕,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孔,叹息:「你怎比得上耿照耿典卫?他才是姑射的心血啊!」

  风火连环坞的漫天炽焰中,美丽修长的红衣女郎与少年紧紧相拥的画面,倏又袭上崔滟月心头,过往如慢刀轻划隐隐作痛,此际却轰然一响,碎成一地狼籍。

  ——凭什么?

  凭什么他是天之骄子,我却落得如此境地?

  锋锐的斧刃、坚牢的宝甲,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强横肉体,还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原本心怀感激、深庆还能拥有的一切,如今只剩下讽刺而已。

  面容扭曲的赤发青年揪紧胸膛,却无法毁去冷红煆炼甲,指缝间迸出的火劲使得锁环、甲片、掩心镜等越发坚韧,一如被火元之精彻底改造的筋骨经脉,已是扎扎实实的存在,绝难再逆,无可奉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崔滟月仰天狂嚎,离垢悍然劈落,挡在阵前的南宫损不闪不避,脖颈微侧,火刃砸上阵壁,虹光闪现,范围几乎撑溢出内堂,已不限于原本灯柱铜鹤之间,连萧谏纸也被纳入,偌大的堂廓呈封闭状态:可见可闻,声息相通,却仍无法出入。

  赤发青年咬牙切齿,用尽气力压下刀刃,除激起虹光如蛇、映亮扭曲狰狞的面孔外,未能再斩入分毫。阵壁如一只软而坚韧的圆罩,扛下他所有的愤怒,似游刃有余,并未探底。

  殷横野走近阵壁,带着饱含理解的宽容悲悯,低声抚慰。

  「做点什么,让他们后悔如此待你。」

  崔滟月暗红的眼眸因血丝更显狰狞,怨毒的视线穿透无形阵壁,越过大儒的肩头,死死盯着堂底那轮车上的瘦削老者,恨声道:「萧……兀那老贼!我父亲母亲……诸位兄长……还有我那苦命的妹妹……今日……今日……今日教你悔生于世,造孽如斯!」淌下两行血泪,牙根迸红,一拍阵壁霍然转身,离垢妖刀挟熊熊恨火,疯狂斩向谈剑笏!

  谈剑笏眼神一锐,「熔兵手」拍出,炽红的手掌正对炽红的刀刃,旋搅拍击之间,对撞的热浪卷出一条矫矢焰龙,宛若有生,绕着两人盘旋飞舞;谈剑笏挡在动弹不得的聂雨色身前,一步也没退,离垢刀身却越来越红,绽出炽光,就算下一霎眼便扑簌簌地熔成铁汁,也不奇怪。

  崔滟月脐间迸出红光,衣甲亦不能掩。双方所使均是极热之招,两侧廊间垂挂的字画早已燃尽,木构发出劈啪裂响,天井内的空气俱化热浪,视线所及,诸物无不扭曲晃荡,堪比砾漠火场。

  南宫损背靠阵壁,已是战团的最边缘,却连须发眉毛的末端都微见蜷曲,烟焦飘散,置身正中央的聂雨色更是苦不堪言,唯恐被热流灼伤喉肺,摒住呼吸,改采龟息。

  谈剑笏的左掌本按在他背上,见崔滟月刀势狞恶,唯恐接招之际,刀劲波及聂雨色,只得先行撤掌,全力应敌。自熔兵手大成以来,谈剑笏未曾施展若此,酣战片刻,才想起聂雨色真气失调,岂能忍受极热之招近距离对轰?萌生退意,却被聂雨色看出,冒险开口:「再……加把劲!他……他的刀……」

  谈剑笏会过意来,双掌连环、倍力加催,焰劲化作两条火龙,紧紧缠住离垢,任凭崔滟月如何挥洒,手里始终握着团巨大的火球,斧刃绽出炽白的刺目豪光,几难迎视。

  蓦听崔滟月一声低咆,舞刀疾退,拼命将刀上焰火挥散,原来火元之精虽不惧熔兵手,离垢却抵受不住,再打下去,难免失形塌软,不得不退。

  「……成了!」

  谈剑笏松了口气,急敛火劲,欲赞聂雨色一股真气,突然间白影晃动,一直站在内堂前观战的南宫损倏地冲出,与崔滟月交错而过,原本插于身前地面的刀剑亦随之无踪!

  谈剑笏感应杀气,侧颈一让,堪堪闪过疾刺而来的一剑,飞驰中的南宫损来势不停,忽作鹞翻,急旋的白袍底下转出刀影,由上而下斜斜斩落!

  这一刀称不上花巧,却将时间、劲道、势头三者拿捏至极巧,所有可藉之力于旋身斩落的刹那间合而为一。

  谈剑笏不及闪躲,举掌相迎,销铁熔兵的无匹火劲催谷至极,但见钢刃入掌溅起铁汁,整把刀化成液态逆扬,冲天而起,连谈大人的衣发都未沾上,悉数洒于梁间檐上。南宫损握着一只烈焰熊熊的空柄斩落,掠过谈大人胸前的瞬间,忽弹起一根食指,凝练至极的指劲宛若判官笔尖,在谈剑笏的左襟戳出一枚血洞!

  「……卑鄙!」

  一抹足影飞自身侧,猛将南宫损踹了出去。可惜聂雨色勉力起脚,这记「虎履剑」杀伤力有限,南宫损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复与崔滟月并肩而立,抹去嘴角殷红,长剑摆开门户,依旧是面冷如铁,惜字逾金。

  「不,是好俊的功夫。谈某佩服。」

  谈剑笏自点了胸口两处穴道,撕下衣摆叠得几叠,塞进襟里止血。这两句话说得毫无烟硝火气,却是心悦诚服,不带讥讽。

  南宫损先前数度抢攻不果,如今想来,竟全是欺敌策。他那一刺乃是《六极剑法》中的一路中平剑,翻身斩落的刀式,出自武儒宗脉流传最广的《存物刀》;至于能堂堂离垢刀尸所不能,几乎伤着谈大人要害的指法,则是《惠工指》的起手式「苟利于民」。

  这三者可说是武儒宗脉的入门基础,用来打底便罢,罕有人认真钻研。无论是门派或散修,更高明的武功一抓就是一大把,这种大路货谁好意思拿出手?

  但南宫损就是把如此枯燥无聊的基本功,练到出神入化的境地。适才这连环三着,并未将当中的任一招使完,但一气呵成,竟无余赘;不是因为快,亦非狠辣决绝奥妙无方,而是其精简有效,一而再、再而三,超越了「熔兵手」这等罕世绝学的应变防御,终至得手。

  光是这份慧见持恒,谈剑笏便已肃然起敬,未敢小觑。看来南宫损如非已至宗师之境,便是曾受宗师指点,并不比离垢刀尸易与,谈剑笏以一敌二,还得分神保护聂雨色,形势实在说不上乐观。

  内堂中,殷横野似是瞧得津津有味,沿阵壁负手踱步,随天井里的战局变化挪动位置,活像寻常老百姓看热闹,总要找个视野最佳之处。聂雨色目光极贼,见他行至柱后,指书咄咄,像是在木柱上刻着什么物事,灵光一闪,忽生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不是阵法失控,是他……由阵图之内夺走了控制权!」

  除非这该死的对子狗也看过《绝殄经》,同自己有着重叠的思路,循一样的遁甲路数,衍出脉络一致的新法式来……这却又如何能够?

  殷横野的视线投来,眸底带笑,仿佛看透他的想法,信手拖过一头做为旧阵阵基的铜鹤,往堂中央一掼,霎时气脉反转,组成阵图的符箓自行重置,一一自柱上亮起熄灭,蔓延至天井中。

  聂雨色浑身剧震,已无法控制内息血气,方知不幸言中,是这厮重新改写了布阵法式,以聂雨色尚未完全悟通、遑论掌握的新术法。

  精于弈道的聂二公子,这才明白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

  在槐花小院初遇时,这厮是以强横的指劲内功,佐以对奇门遁甲的认识,暴力攻破了聂二所设的阵图;考虑到这种足以超越规则的破坏力,聂雨色才做出「现存诸法对其无用」的结论。

  此际这厮夺取阵眼的方式,绝非恃强硬攻,而是循脉络解构重组,毫无捍格地从操阵的聂雨色手里接管过来。而殷横野对龙庭山嫡传的遁甲玄术,并无如此通盘透彻的了解,才须以武力破阵。

  (我无意间,用了那厮精通的手法来布阵!)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殷横野将他的恍然迷惑全看在眼里,笑道:「聂二公子嗜读闲书,涉猎甚广,才得布成这般精巧的奇阵。」聂雨色苦苦支撑,无力还口,咬牙眦目,额际冷汗直流。

  殷横野信手把玩着铜鹤细颈,转对前方萧谏纸。

  「眼下这个情形,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一定想了很久:眼前这人,是不是真的殷横野?以三才五峰榜内的造诣,闪避我轮车中所藏弩机,岂得如此狼狈?

  「人只消存一丝侥幸,判断力便大受影响。此时此地,你并不打算同我做个了结,今日之行不过试探罢了;你虽冒风险,毕竟没想死于此间,一见苗头不对,立时即退。若非我故意示弱,如何留你下来?」

  萧谏纸面色铁青,不发一言盯着笑意可掬的老儒生,恍若伤兽。

  殷横野道:「是真是假,总要试了才知道。」一转铜鹤,足下亮起成排符书,直至萧谏纸几前,现出一道分隔两人的虹光壁障来;再一转,虹壁乍明倏暗,微风刮入几后,吹得萧谏纸须鬓飘扬,连天井内的众人亦都看出:两人之间,再无丝毫屏障。

  谈剑笏回头急道:「快……快将阵法复原!」聂雨色正欲咬破舌尖行禁法,忽气血逆行,喉头一搐,满口温腻溢出嘴角,单膝跪地,背脊剧烈颤抖。

  「你就别再逼他了,谈大人。」殷横野回头提醒,犹如好心劝解的老街坊:「这已超过聂二公子的能力范围,当心过度催鼓,呕血身亡啊!」聂雨色一向自负,闻言果真气得吐血。老儒生却转身迈步,迳朝萧谏纸的轮车走去。

  老台丞的面色一下变得很难看,谈剑笏知他非贪生怕死,纵遇绝境,定是从容自若,讥讽不绝;定睛一瞧,堂里激尘悬浮,扬起的布幔一角就这么停在半空,如中了定身法……

  ——凝功锁脉!

  殷横野并指一掠,轮车前半猛然爆开,声响闷钝而遥远,如浸深水;破片以极慢的速度四散,终至于凝。殷横野随手拨开挡住去路的木屑,示威似的背转身去,对目瞪口呆的谈剑笏等道:「老夫的凝术,可锁一丈方圆,其中物性乖违,不可以常理忖度。」引一木片至耳际,扣指向后:「你说我这么一弹,能洞穿你家台丞脑袋否?」

  谈剑笏居然认真思索起来,片刻才愕然抬头。

  「……不能。」

  殷横野失笑。「何以见得?」

  「因为台丞不在——」话未说完,隐圣颈背汗毛竖起,急急转身,一缕青芒刺亮双眸,萧谏纸身若游龙,挺剑扑至!

  第二四七折、一以贯之,行驭有术

  这一剑无声无息,剑刃与凝锁诸物的内息剧烈摩擦,曳开一道龙火般的刺亮轨迹。

  倏自车中飞起的老人,似是内堂里唯一不受凝功的存在,袍袖翻如花绽,又似水中飘散的金鲫尾,忽自青衫中飙出龙火,飕然而凝,幻成一点灿星;殷横野回头的刹那间,星芒已入咽喉。

  众人见萧老台丞又横剑一掠,足不沾地,陀螺般反扑殷横野背心,转向之速、变招之毒辣,与浮空的须发衣袂形成突兀对比。

  老人鬼魅般的身形在殷横野前后反覆穿行,剑光矫矢,竟不稍停。怪异的光景持续了片刻,谈剑笏才突然会意:原来老台丞斩的,全是殷横野的残影,三才五峰等级的绝顶高手皆有「分光化影」之能,速度快绝,远非常理可度。

  殷横野尚有余裕回头,露齿一笑。

  「三年剪拂感知音,哭向青山永夜心!你家台丞诓你哩。他的腿脚从来都是好的,不定比你还好,却教你镇日推着轮椅,端上抱下的,老夫甚为你不平。瞧这绝妙的剑式……好个『竹在晓烟孤凤去,剑荒秋水一龙沉』!鲲鹏学府的《八表游龙剑》尽领古今之风骚,的是不同凡响。」

  谈剑笏何止不知腿脚,连台丞在轮车里藏得有剑亦无所觉。

  老人此刻显露的剑法之精,实是谈剑笏平生仅见,莫说许缁衣、韩雪色这些后辈,他有幸见青帝观鹤真人露过一手,论修为论造诣,的确稳坐「东海三件衣」首位;如今观之,比起老台丞尚逊一筹,若非形势不妙,谈剑笏几乎忍不住要鼓掌叫好。

  而这般矫矢如龙、快逾惊电,变招浑无迟滞,简直像几名心意相通之人同使剑阵、攻得密不透风的剑法,竟是在「凝功锁脉」里施展,骇人之甚,已超过谈大人言语所能形容。

  若无此限,谈剑笏觉得台丞一剑便能要了自己的命,就算熔兵手的威力再强十倍,没有出手的机会也是无用,颇觉宽慰:「台丞还是很尊重我的。以他老人家的造诣,较起真来,回回都能打得我作狗爬。平日里只说些损人的话,足见包容。」感佩之余,益发想了解老台丞的剑法精奥,不觉上前了几步。

  南宫损与崔滟月非萧谏纸拥趸,倏忽回神,同生一念,崔滟月呼的一刀扫出,抢先攻来;南宫损于一旁伺机出手,反而更加凶险。谈剑笏以一敌二,除须分神保护聂雨色,还频频关心老台丞那厢,如非熔兵手威力强绝,对手难以久斗,怕已失守。

  殷横野始终背负双手,立于原处——当然这只是假象而已。萧谏纸多次在他的残影间穿来越去,心知连片衣角都没能划破,殷横野存心相戏,如猫捉老鼠,否则以「分光化影」之能,闪至萧谏纸身后一戳要害,不过是喝水呼吸般事。

  此固是强者自负,另一方面也是好奇心使然。

  三才五峰的对决,使「凝功锁脉」意义不大,不定还会惹来对手讪笑,但对于三五层级以外的「凡人」而言,「凝功锁脉」几乎是三才五峰境界的象征,原因无他,唯快不破。当速度内息双双受限,武人便成凡人,与市井里的贩夫走卒并无不同,只能任人宰割。

  凝功锁脉并无解法,施展凭乎一心。既如此,不具凝锁之能的萧谏纸,如何在锁限中运使内力、趋避自如?

  殷横野几乎是半闭着眼眸,如聆妙乐,在分光化影的极速移动中,赏玩着对手的内息变化——当意念布满整个空间,无孔不入地锁住一切,本就是最彻底、最精细的感测观察。

  「原来……是《云霄吟》么?」

  他不觉微笑,似颇欣赏,又有些佩服。

  《云霄吟》是鲲鹏学府的一门内功,称不上绝学,比《三省功》易上手,讲究气似川行、化如云蒸,颇益养生,以极高的适性著称,尤与音律相契。缺点是威力平平,对武功有所要求的学子,多不选择此功,无意于江湖,又或雅好琴箫、吟咏啸歌之人,方有涉猎。

  萧谏纸的内息并不行于体内诸脉,而是练至如血气一般,渗入四肢百骸,乃至骨肉毛发,无所不在。

  此法耗损极大,效益寡少,唯一的优点也就只有「无从锁起」了。如河道或可截流,但渗入土中的水气却难中绝。当河水蒸腾成漫天云海,谁可凝锁,又拿什么来锁?

  这完全是针对「凝功锁脉」钻研而出的功法,假三才五峰之人为敌,最初的灵感虽是《云霄吟》,《云霄吟》却没有这等威力。只听萧谏纸冷冷一哼,切齿森然道:「……竖子,这是我自创的《云海苍茫诀》,今日定教你完纳劫数!」八表游龙的起手剑路「一龙沉荒起秋水」使尽,长剑圈转,抖散青光,剑刃于凝功之中擦出星火,卷起两道炽亮龙腾,上下交攻,火花间迸出嗡嗡低吟,迳取殷横野!

  「接下来是『双龙欻飙鸣天钟』么?来得好!」

  殷横野残影一凝,肩颈闪动,俯仰于剑芒间,说是闪躲剑招,更像避开剑刃所生震音;双足虽未离原处,却是首次以实体应对,而非「分光化影」的残像。

  谈剑笏于鏖战间仍不忘关心,暗自凛起:「莫非……那剑刃所生之震响,会影响『分光化影』的身法?」察觉原本在内堂的锁限范围内,声音传递异常迟钝,像隔着厚厚水帘,此际剑鸣却异常清晰,若非悬浮诸物未动,谈大人差点以为凝术已解。

  这「双龙欻飙鸣天钟」大开大阖,气象万千,凭空斩出的龙形火光淡去缓慢,转瞬绕着殷横野周身缠成了一团,宛若炽红荆棘,在被剑鸣震散之前,又留下新的轨迹……

  青衫老者绕着荆棘砍削击刺,步罡踏斗、襟袂飘飘,说不出的肃穆端雅,虽不及先一路剑快,却有着神人般的气势,令人心生仰望。谈剑笏略一分神,几乎被南宫损偷袭得手。

  恶招临门,殷横野首当其冲,丝毫不以为意,捋须笑道:「再加套高冠鹤氅,都能跳《泰山府君召》啦。也好,扛著『天下明宗』招牌,连双龙之剑亦不能御,未免太辱前贤。却不知仲骧玉那无用杀材,能御几龙?」

  萧谏纸明知是激将,听他辱及恩师,仍不禁狂怒:「……你也配问!」唰唰数式连环,将整套「双龙欻飙鸣天钟」使尽,剑式再变,剑气如环交叠而出,后式破开前式,一招未尽,后招又至;目中无敌,招招自争如龙缠斗,战至鳞残甲碎、诸物皆伤,正是游龙剑第三路「三龙纷斗骇奔鲸」!

  谈剑笏力扛崔、南宫二人联手,险象环生,有一小段时间顾不上内堂;好不容易逼退两人,赫见堂里有三名萧谏纸围着殷横野,每人各出三臂分持三剑,击刺的飕飕风声不绝于耳,每一剑拜凝功锁脉之赐,在空气中留下白烟似的清晰痕迹,如万箭攒刺,密密麻麻穿插于合围的中心部位。

  谈大人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将年近七旬的老台丞列入「天下第一快剑」的候选名单,还极有可能抡元……即使如此,隐圣依旧毫发无伤,这点又更令人绝望。

  他对剑法所知有限,隐隐觉得台丞有此造诣,似不应浪掷气力,如示演一般,把整套剑法从头使到尾,然后才换过另一套。

  目前已使的三路游龙剑中,「双龙欻飙鸣天钟」的震音能克制分光化影,「三龙纷斗骇奔鲸」是快到留下残影的快剑;首路「一龙沉荒起秋水」虽无花巧,这种堂堂之阵的正攻路数非常适合一槌定音,宜采后两路寻隙,令敌人疲于奔命,再以一龙沉荒之剑决胜——这样的策略足以摆平绝大多数的强敌,可惜并不包括三才五峰。

  但无论如何,总比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虚耗体力,来得更稳妥些。

  从名目推想,《八表游龙剑》应是八门剑法的总称,前三套已是上乘剑法,其余只消段数相近,奇正相生,灵活运用,未始不能克建殊功,给殷横野一点颜色瞧瞧。

  却听殷横野笑道:「你这般自暴自弃,是把这百品堂错当生沫港的登龙台,用你此生终战,向泉下恩师证明,他并未传错衣钵,将『天下明宗』授予一名不长进的劣徒么?萧谏纸啊萧谏纸,可惜仲骧玉自己,就是僭位盗名的顽愚之辈,你这一脉从一开始便歪了,何以成栋梁?」

  萧谏纸眸光如电,哑声厉斥:「……住口!」倍力加催,一百零八式的三龙纷斗之剑转眼使尽,殷横野身形一晃,密密麻麻的剑痕当中忽不见人,下一霎眼,老儒生微佝的身影已凝于萧谏纸背后。

  萧谏纸霍然转身,挥剑如长鞭,剑气飞甩似浪,击中尚未完全凝聚的残影。

  「居然是『四龙或跃犹依泉』!」

  殷横野疏眉微挑,举臂一格,剑气长鞭的鞭梢「卷」住残影之臂,真身却凝于化散的残影畔三寸处,而第二道剑鞭又至。「不容易啊萧谏纸,你赢你师父啦,一举跨上了登龙第四阶……尔奋空拳彼击剑,水纵长澜火飞焰!」

  萧谏纸已无法开口,额际水渍晶亮,每一道都凉彻心肺。

  这是仲夫子都没能达到的境界,但殷横野甚至还没出手。

  (莫非连踏临登龙台的「天下明宗」,也奈何不了这厮?)

  ——苍天啊!

  「只有六路?」

  少年剑眉一耸,除疑问外,只差一点就能被划归「桀骜不驯」的自负亦显露无遗。还有勉强克制却没什么用的「你们大人都是骗子」的讥诮忿懑。「只有六路叫什么《八表游龙剑》?」

  「等你当上明宗,」轻裘纱冕、面如冠玉的中年羽士一本正经。「就可以改成《六福游龙剑》了。叫双拼、四海、七巧八宝都行,总之你说了算。我师傅说,昔年第十八代明宗蔺祖师某某人就打过这主意,欲改名为《十八趴》。」

  「不是吧这么缺德?」少年倒抽一口凉气,饱受惊吓。

  「当然不会承认是为了占个历史定位,名垂不朽之类,说是希望教育学子们不屈不饶、越挫越勇,别被眼前的困难打败,只要书读得好,将来可以提早告老还不愁衣食……之类的。」

  「……他后来是因为这个死的吗?」

  「世上哪有不死的?」

  仲夫子巧妙跳过这个话题,笑顾少年。「用臣,你学什么都很快,光是『一龙沉荒起秋水』,有人花上十数年工夫钻研,犹不可自拔。你入府三载,居然连『六龙驭兮神将升』亦都练成,我敢说往后十年……不,说不定一甲子内,都难有资质更高的了。」

  若少年笨些,便未飘飘欲仙,也该欢喜不置,暗自雀跃——仲夫子不但是众教御里最为学子们所拥戴,武功学问也是数一数二,大家都说他若有意争取,府尊之位不作第二人想。

  可惜萧用臣摸透了他的脾性,凤眼一翻,语声呆板如诵经,连说还带比划,一句一个动作,睫毛眨巴眨巴十足谄媚,是仲骧玉最讨厌的那种、但于讲演竞赛肯定夺冠的架势。

  「……但资质并不是一切,努力才是重点。更要紧的是心怀若谷谦冲自牧,如果能无心权位,不受利禄名声所惑,就太好啦。我还漏了什么?一会儿让曾功亮给我刺在大腿上,他手艺可好了。热心助人?五道和平?还是爱护动物?」

  「就……之类的,你晓得。」仲骧玉苦笑。

  聪明的孩子并不好带,他们自负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较常人更脆弱易感的心思。「但我要同你说的并不是这些。你已练完了『六龙驭兮神将升』,这自是一套极厉害的剑法,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与『三龙纷斗骇奔鲸』比将起来,哪一路要更厉害些?」

  「三龙纷斗骇奔鲸」可说是六剑中招式最多,理路最繁复,难的是还得求快。萧用臣喜欢更独断的方式,衡量攻守形势之优劣,依脉络取胜;竞快的变数太多,常做白工,委实不对胃口。

  仲夫子之问却点醒了他,灵光一闪,疑窦丛生。

  「八表游龙剑的任一路,都足够你毕生钻研,武功剑法练到了头,俱是殊途同归,一路入门足矣,何须走八个门浪费辰光?」夫子将他的疑惑全看在眼里,确定少年想对了问题,敛起说笑的神气,正色道:「这门剑法,并不是谁都能练,它是专为明宗所创制的。历代明宗用它来反省思辨,砥砺自身,莫忘了身为天下士子表率,须抱何等襟怀,以何为念。这六路剑法固然极其高明,堪称绝学,但『高明』完全不是它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只不过出自天下明宗之手,便不为比武争胜,也不可能不高明。」

  这几句话说得轻轻淡淡,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伟岸自负,令少年悠然神往。

  「那它真正的价值……是什么?」

  仲夫子微微一笑,随手摘下壁上那把形制朴拙的长穗剑来,倒转剑柄,递向少年。「用言语说不清,试一遍就知道了。亮剑罢。」

  少年难掩兴奋。这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但是夫子的爱剑,更是一柄不折不扣的绝世好剑,削铁如泥、钢质滑润,令人爱不释手。他先擎出鞘来,痴迷地享受自手里传来的、渗入肌肤骨髓的丝丝寒锐,突然发现仲夫子倒转木鞘,立开门户,原来取剑非是讲解什么,而是要动手过招,顿有些迟疑起来。

  「先说我可不是怕输啊。」少年啐了一口,蹙眉道:「刀剑无眼,我很厉害的。你莫自恃年高,一个不好,弄得你缺腿少胳膊什么的,那就不好意思啦。」

  仲骧玉哈哈大笑。「是我要全力施为,怕不小心伤了你,才持木鞘。我从来不敢小觑你的剑法。」少年知他说笑归说笑,还是很有分寸的,犹豫片刻,剑尖指地摆出架式:「你且留神,我要进招啦。拜候——」

  「领教!」羽士笑容一敛,接住少年旋扫而来的锋锐剑光。

  神剑虽利,仲夫子却巧妙地以鞘上的金铁镶件接招,果然并未留力,少年萧谏纸的疑虑尽去,越打越是酣畅。

  在仲骧玉的引导下,要不多时,即将「一龙沉荒起秋水」廿七式依序使毕,这是府内与师长对练的惯例,又称「请杖叩胫」。学子毋须分心考虑应对,可运力至极限,方便师长考较进境。

  一龙将尽,萧谏纸立转「双龙欻飙鸣天钟」,这两路剑诀他浸淫的时间最长,掌握极精,岂料才拆几招,忽觉真气不顺,剑上仿佛裹了看不见的浸水棉袄,施展困难,但仲夫子剑势连绵,毫不给他调息的余裕。

  萧谏纸本能递招,身子却越来越沉,全然不听使唤,到得「三龙纷斗骇奔鲸」时,他用尽意志力也只刺出三剑,眼前一黑,长剑脱手,之后的事便全然不知。醒时才见睡在夫子榻上,仲骧玉为他推血过宫,曾功亮在一旁煎药,见他睁眼,欢叫道:「醒了醒了……夫子,萧用臣又有气啦。」

  「你的修为,远超过我的预期。」仲夫子一脸凝肃,起身整襟,致歉道:「我一时停不了手,咱俩不知不觉都到了御三龙的境地。这是我的过失。」

  「夫子,我……」少年面露迷惘:「方才……是怎么回事?」

  仲骧玉望着他与曾功亮,正色道:「你们都听过要竞逐『天下明宗』名衔,须得登龙门罢?方才我们做的,便是『登龙门』。《八表游龙剑》有个巨大缺陷,与其说是缺点,换个角度看,说不定在创制之初,便以此为目的。

  「依序运使这六路剑法,其运劲法门,将对功体造成极大的负担,分开使之则不妨,若无贯串之意亦不妨。即使你将六剑练得精熟,耗费心血钻研透彻,甚至拿来与同窗打斗争胜……我若未逼你按照顺序、连气贯串地运使一遍,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个缺陷。」

  《八表游龙剑》象征天下明宗,乃沧海儒宗最负盛名的代表性绝学之一,在鲲鹏学府虽非束之高阁,也不是谁都能练上。府尊以下,教御固然是人人修习,盖因历代明宗皆由此选拔,教御一职本是明宗的备位人选,不通游龙剑,便没有「登龙门」的资格。

  「明宗虽为儒者表率,但定一尊这码事,你们以为可以不用争么?」仲骧玉淡笑:「总有文斗选不出、非武斗不可的局面,『登龙门』就是为解决这种尴尬的情况,才想出来的主意。」

  毋须拼生死,甚至不必斗剑喋血,连运《八表游龙剑》,瞧谁御的龙多,谁便能担起黎民至苦,成为天下明宗。

  「当今之世,之所以无有明宗,皆因含府尊在内,最多只御得三龙。御三龙而敢称明宗,那是古今独步的笑话了,便是权欲薰心、利令智昏,谅他们也干不出这样的事,免得生前死后,贻笑大方。列前贤正为这点清净,才出此法罢?真是多谢他们了。」

  萧谏纸与曾功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看不出这个主意哪里高明。便为了捞什子苦民所苦,至于折腾自己么?你练剑法练得吐血,干黎民百姓底事?

  仲夫子听得一笑。

  「关于八表游龙剑的缺陷,千百年来众说纷纭,有人主张儒者禁暴,以此提醒明宗,不可陷入武力争胜、以暴易暴的迷思,也有说『事不可圆』,明宗须时时反省自砺,故留此不全。也有人以为有此缺陷,是我等还未发现藏于六路绝剑之中、一以贯之的那个『一』;眼前的不能,其实是获取更强力量的试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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