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2月7日，晴

　　我只在蓝奶奶家住了一晚上，昨天就搬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了。

　　昨天一早，村长来蓝奶奶家找我，带着阿萝和阿强。他们的婚礼是在前年秋天举行的，正好是我去做手术取卵那天，时隔一年多，他们也有了小孩。他们的小孩躺在一个小被子里，闭着眼睛，挥舞着肉嘟嘟的小胳膊，睁大眼睛看着我，呀呀地嚷着；从我体内取出的卵已经变成一群名副其实的小怪物，心智水平足以和我聊得火热，也开始勾心斗角，自相残杀。我不知道哪种才是高等生命应有的表现。

　　阿强捏着他的小胳膊：“来，跟傻赖叔叔招个手！”

　　我冲他做个鬼脸，小孩突然脸蛋一撅，哇哇地哭起来。

　　“哇————”

　　阿萝把他抱在怀里摇，解开自己的上衣，掏出一侧鼓胀的奶子，塞进小孩嘴里。小婴儿大口吞咽，停止哭泣，可怜兮兮的小眼睛又闭起来，默默享受自己的美味。

　　我转身想要回避，但是阿萝自己却没有回避的意思，炫耀似地对我说：

　　“是个男孩！”

　　“哦哦……”

　　蓝奶奶又开始抽烟，阿萝抱怨两句，抱着小孩到屋外去了。

　　村长和我说：“你去年下山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后来你又进出过几次，村里人也都看见了。这次你下山，昨晚已经传开了，只是我让他们都别过来凑热闹，要不然这一屋子都挤不下。前几次你都是来了就走，也不和我们多说，所以说，傻赖，我们有好多事想问你，能告诉我们这两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非常理解他们的好奇心：十年一次的活人祭品从来没有活着回来的，我无疑是第一个，上次我是以长发披肩的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后来又穿着现代人的服装外出旅行，他们也都看见了，这样都不好奇的话，我反而应该好奇他们有多迟钝了。

　　“乔医生和您谈过我的事吗？他是怎么说的？”

　　村长说：“他说他也不太清楚，说你做了个手术，做手术的什么白大夫也不是本地人，来无影去无踪的。还说你在卫生所住了几天，见过有两个女孩探病，再多的都被那个白大夫瞒下了。”

　　我说：“我不想故意瞒着您，但是有些事情确实不知从何说起……”

　　“没事，没事，我们也不强迫你说……”

　　村长看看屋外，确认阿萝和阿强都听不见，压低声音说：

　　“你去年带着两个女孩出去过，去了两个月才回来，我们都猜她们是谁，怎么也猜不透，有人说那是山神和湖神，我问你，这是真的吗？”

　　我犹豫一下：“嗯，没错，她们就是所谓的山神和湖神，蓝奶奶当时看出来了吧？”

　　蓝奶奶抽口烟杆：“嗯，我见过她们八次，记得那两张脸。”

　　村长起身关上门：

　　“傻赖，你和她们处的好，知不知道她们到底是什么？真是山神吗？”

　　“那肯定不是，这世界上没有神，所谓神都是迷信的产物，何况连信仰她们的人都没有。她们不是神，但也不是人，应该说是某种不为人知的动物，只是大脑比较发达。她们不会伤害你们。”

　　“这么说，十年一次的那个……也能……”

　　我不能打包票，只和他说：“我会跟她们两个说说，能不能取消这个仪式，自从我做手术活下来之后，她们也知道不一定必须要死人了。”

　　村长激动地攥着我的手：

　　“好！如果你能帮这个忙就是海藻村的恩人了！虽然十年才有一次，也是我们的心头大患啊！”

　　我心想，她们果然和真正的“神”相去甚远，不仅不被景仰，唯一知道她们存在的村落也把她们视为大害，就像住在山里时常吃人的老虎一样，能死掉是最好的。

　　“您放心，我会和她们说的，同时您也要告诉村里人，不要随便向外界透露她们的事。”

　　蓝奶奶说：“我一直就是这么和他们说的。”

　　村长站起身，打开门：

　　“再多的我也不问，也不让村里人问，想说的时候你就说，不想说也没事，我相信你一定是真心帮我们的。”

　　“嗯！”

　　………………

　　村长对我说：“听说你这次下山要住半年？正好帮我们一个忙，教小孩念念书。是这样，村里刚建了一个小学，房子修好了，墙也围好了，操场压平了，旗杆也立起来了，还有桌椅啊黑板啊课本啊粉笔啊之类的，也都送来了，唯独缺一个老师。小孩们都觉得新鲜，吵着要上学，老师要半年后才从外边调过来，我们正发愁，你就来了。正好学校门口有个小传达室，你不嫌窄就住里边，桌椅床柜都有，我们给你地方住，然后每月给你500块，这就已经比阿强还多了。”

　　“没问题！那么我要教哪门课？哪个年级？”

　　“四五六年级是阿萝带，你就负责一二三吧。现在不算正式开学，你就教教语文、算术、品德还有自然，再加个美术，带他们随便画画花草就行。”

　　“等等……让我一下教三个年级的五门课？”

　　“对，每天六节课，上午四节下午两节。前两节是一年级，中间两节是二年级，最后两节是三年级。然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一门课。”

　　我对这样的课程表异常惊讶：

　　“每天我都要在三个不同教室上课吗？”

　　“不用，现在有意愿来上学的，我按年龄排了一下，一二三年级各15人吧，一间教室就够了，没课的时候给他们留点课堂作业。”

　　“好，这个没问题。”

　　“那好，那就这样，从下星期一你就开始讲课，还有四天，先安顿一下吧。”

　　蓝奶奶放下烟杆：“傻赖住我家也挺好。”

　　阿萝说：“他才不想住您家呢！不是烟味就是辣椒味，早就呛死了！”

　　“好，爱住哪住哪！”

　　村长说：“那阿强就带傻赖去学校看看吧。”

　　短短两年多，阿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大白天脱光衣服下水游泳的小男孩了，作为一个年轻的父亲，他比以前沉默得多，肌肉似乎长了不少，身高却没什么变化。他穿着褪色的旧军服，看尺寸明显不是他自己的，衣服上沾满新鲜的水泥和油漆，他好像在工地干体力活。不过可以看出他今天很高兴，也许是因为看见我了。

　　“傻赖，哪天咱们再一起捞鱼去！”

　　“好啊，我随时可以！”

　　村里变化非常大，很多家庭都修缮了房子，被虫蛀烂的梁柱也都加固了。不少家都买了新的交通工具：自行车，摩托车，三轮拖拉机甚至汽车。小溪上架起一座钢筋水泥桥，铺上了沥青，沥青路一直延伸到我曾走过的山道，通往紫菜镇。当初修路的监工还被我的女鬼装扮吓个半死，看来这点挫折没有影响工程的顺利完结。

　　沿着沥青路走，在快要出村的地方建了一个不大的院子，有根旗杆竖在院里。院里有一排平房，连教室带办公室有八间屋子，房前有篮球场大小的空地，周围一圈铺着匀称的煤渣，院门口有间大房子，我惊喜地以为自己的房间能有那么大，后来发现房子里面被墙隔开，四分之三都是仓库，摞着崭新的桌椅，剩下四分之一的一小条就是我住的地方，放了一副课桌椅，一个五斗柜和一张钢丝折叠床。

　　阿强说：“你先凑合住这儿，有事就来找我，那边新刷了红漆的大门就是我们家。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好，你先忙去吧！”

　　我坐在椅子上试试，趴桌上写了两笔日记，又把抽屉都打开看看，里面有些田格本，浅蓝色封皮，画着柳树和小老虎图案。

　　中午时候阿萝来了，抱来一床被褥，带了几件衣服，带了个脸盆，提了一袋日用品。她从仓库里搬出一个炉子，塞两块蜂窝煤点燃，灌了一壶溪水放在火上烧。

　　“以后我们家做饭尽量给你多做点，上课时候我给你带来。饿的话你也可以用炉子自己做，想吃什么就来我们家拿！”

　　“好！谢谢！你的小孩呢？”

　　“唉，好不容易哄着了，我才有功夫自己出来走走。你左手裹的是啥？”

　　“啊？哦，这个……有点伤……”

　　“哈哈，怎么什么时候看见你都有伤？你这个没事吧？用不用我给你换药？”

　　“不……不用了，谢谢，快好了。”

　　我发现阿萝说的没错，我在海藻村就没有不带伤的时候！

　　看见新建的学校院里升起烟，追跑打闹的小孩们都凑过来，看见烧火的是我，又都不靠近，可能也是大人们提前叮嘱过了。阿萝拆开一袋方便面倒进搪瓷盆里，料包放好，开水一浇，递给我一双筷子：

　　“这就是中午饭，你先凑合吃吧。”

　　“谢谢！谢谢！你太照顾我了！”

　　我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说的第几个谢谢了，人类世界对我还是相当友善的。

　　“千万别谢我，傻赖，要不是你，我和我们家阿强早就……”

　　“哦……哎，那件事啊，我都快忘了……”

　　“你能忘，我们可不能！第一年我们以为你死了，我爸因为你的事哭了一整天，姐姐也哭，说自己当初不该求你去救阿强，怕是以后都抬不起头了……”

　　没听说她有姐姐，指的应该是阿强姐姐吧？

　　“……后来你在我们办喜事时候下山来，披头散发的，来了就走，好多人也没看清怎么回事，都谣传说你是还魂来报仇了，哈哈，把姐姐吓得躲桌底下半天！还是蓝奶奶会哄人，她说：‘傻赖是好人，报仇这种事从来干不出，就算还魂也是来喝喜酒的！’姐姐听了这句话就从桌子下边爬出来了，哈哈哈……”

　　我比较惭愧，“报仇”这种事我还是相当热衷的。方便面泡软了，阿萝催我快吃，自己则切开一颗木瓜大吃大嚼。

　　我埋头吃了一会儿，抬眼一看，差点把面从鼻子里喷出来：阿萝的胸襟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湿透，刚才湿一点我还以为是木瓜汁，现在已经浸透了一大片。她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因此而对我回避，拿出两个洗干净的矿泉水瓶，把上衣解开，两颗鼓胀的奶头对准瓶嘴，乳汁控制不住地喷涌出来。

　　“唉，上个月都不出奶，现在出的又喝不完，只能装瓶里存着……”

　　“哦哦……也别放太久，要不就不新鲜了……”

　　这种时候我并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吃面。

　　阿萝突发奇想地说：“要不然你尝尝？”

　　“我……不太好吧……”

　　她把一瓶接满了的拧上盖子，又拿一个空碗接，一边接一边挤，最后差不多都挤完了，把多半碗新鲜的乳汁推过来。

　　“尝尝！尝尝！”

　　我端起碗喝了一口，带着她的体温，没什么味道，就像喝水一样，回味的时候才感觉到浓浓的奶香味，比牛奶还浓。

　　“怎么样？”

　　“嗯！味道不错！”

　　我这么夸她，就好像品尝了她烹饪的什么食物。

　　“这两瓶都给你！”

　　“给我！？都给我了你小孩吃什么？”

　　“一会儿就又满了，这两瓶也多半是倒掉，你爱喝给你！”

　　“倒掉？这么……浪费？”

　　“我给阿强喝，给他们全家人喝，给我爸喝，都根本喝不完！他们喝两天就腻了，我能送的也都送了，还越来越多！千万别客气！就当帮我的忙！”

　　“原来这样！？那太好了！！！”

　　我当然不介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过上每天有奶喝的生活。吃着方便面，喝着温热的乳汁，我对眼前这位温柔的母亲感激涕零。她毫不在意地和我对视，目光就好像在看自己的小孩一样。

　　“吃完就睡吧，睡个午觉，等你醒了我再给你送饭来！对了，要讲的课本我也拿来了，下星期咱们就是同事了！”

　　“我一定好好完成工作！”

　　阿萝又坐了一会儿，估摸着小孩快睡醒了，小跑着回家去。我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把书拿出来一页页翻。

　　也许我注定不可能在黄环的虫子洞里窝一辈子，虽然理想能在洞里度过平凡的一生，这次离开她也是因为实在住烦了，开始怀念人类世界的生活。有工作，有报酬，能接触新的东西，能和形形色色的人交流，也许这就是我此次下山所追求的吧？

　　………………

　　晚上我打算自己弄口吃的，比如从林子里抓几只兔子煮，就像在黄环洞里一样，后来觉得既然下山了就该学学文明人的样子，文明人可不会把煮兔子当成日常晚餐。

　　傍晚阿强和阿萝又来了，带着他们的小孩，说是来帮我整理房间。他们带了几块厚泡沫板，把小屋的四壁整个裹起来，又贴上报纸，我也跟着一起弄，弄完的时候已经完全天黑了。点上灯说说话，阿强姐姐和姐夫也来了，端了一大碗元宵，说是怕我还没吃饭。我确实没吃，于是也不客气，用小瓷勺一口一口吃，吃得汤也不剩。元宵有很多种馅，大部分是芝麻的，放了很多糖，非常甜，也有些像是某种果酱，是明亮的红色，带着少许酸味。喝完最后一口汤，感觉浑身都暖和多了。

　　阿强姐姐似乎有话想说，不过最后没说，看我吃完饭，拿碗就走了，阿萝和阿强也抱着小孩回家去，给了我一把手电。我知道这里没地方洗澡，不像黄环洞里还有温泉，身上实在痒痒，没办法，又干坐了几个小时，等到夜深人静了，脱掉衣服泡进冰凉的河水里，感觉骨髓都快凝固了。

　　快快地搓搓泥，擦干身体上岸去，五十米外就是学校，炉子也还有些余热，我赶紧烤烤火，等到身上的水差不多干了，钻进被窝睡觉！阿萝给我的床铺很干松，有股奶味，可以想象她们家所有东西大概也都是这种味道。

　　清晨起得很早，清冷的空气带着一丝煤烟味，以及早起的人家做早饭的香气。不知谁家在蒸白薯，光是闻见味道就觉得很暖和了。人们骑着自行车三轮车到镇上去上班，基本都会经过我的窗前，看见我在门外烧水晒太阳，眼熟不眼熟的都会点头打个招呼。阿强骑着三轮摩托车出村去，车上拉着姐姐姐夫，向我招着手，一溜烟地跑远了。

　　中午时分，有辆面包车从外面开进来，停在学校门口，司机下车问我：

　　“师傅，知道海藻村第一小学在哪吗？”

　　我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也确信海藻村没有更多小学。

　　“就是这儿。”

　　“我们是负责送家具的，有两张办公桌。”

　　教师办公室只有一个，我就把他们带到办公室里，两个人抬着一堆木板进屋，三两下拧成桌子。村长也来了，指点他们把桌子靠墙摆好，最后在单子上签个字，面包车就开走了。

　　“这张桌子就是你的。”

　　我突然想到，也许这也是一种选择，在一间小办公室的小办公桌上挥洒自己的青春，直到白发苍苍，无法继续工作。这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安稳呢？

　　我用课本和文具填充空旷的桌面，把花面狸皮短裙铺在椅子上当垫子。阿萝也来看自己的新桌椅了，也是爱不释手，此前村里只有厚重的木家具，被虫蛀过的不在少数，现在办公室里摆上了轻巧美观的新式桌椅，任谁都会眼前一亮。

　　“傻赖，我给你剪头吧？”阿萝说。

　　我本来还想客气一下，不过想想自己确实头发不短，再长就要追上去年的模样，于是直接同意。阿萝把我带到河边，用一把理发剪咔吱咔吱地绞，然后用大勺子舀温水给我洗头。这真是个全能的女人，她的丈夫和孩子无疑比一般人更幸福。

　　非常悠闲的一天，我用看书和写日记结束了今天的生活，黄环和紫螺没有下山来找我，看来她们也并不对我非常想念？

　　希望这样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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