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司征十郎對他的人生感到乏味。

　　他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僅僅高二，就已經擁有能夠掌控赤司財團的才學以及能力，這樣的身世，這樣的學識，有誰不羨慕？

　　但赤司厭惡極了這一切。

　　「征十郎，最近在學校的表現如何？」

　　「學業和社團兩者兼顧，請父親放心。」

　　官腔式的回答。

　　「很好。」

　　一片沉默。

　　從小到大，花開、花落好幾年，赤司和父親間的對話至多至少也不過如此。

　　赤司曾反覆問了自己同樣的問題好幾次 、我是誰？

　　直到他遇到了人生中的天使 ──

　　初春。

　　這天，班導難得在放學後將他留下，空蕩蕩的教室充斥著溫暖的夕陽光。

　　眼前戴著眼鏡的女人，撥了撥額前的瀏海，將一份資料遞給赤司。

　　「這是國小部一個名叫黑子哲也的孩子的資料，」她拍了拍赤司的肩膀，「校方想暫時把黑子交給你輔導。」

　　「……」

　　雖說自己就讀的高中是從幼稚園一路包含到大學，不過他可還沒聽過把一名國小生交給高中生輔導的例子。

　　況且，要輔導什麼？

　　女人開始解釋。

「黑子這孩子，天生存在感就低，我曾到他們的班級代課過，不是見他常被同學忽略，就是分組時孤零零一個，壓根兒不像個小四的孩子。」

　　「所以？」

　　「再加上他出生於問題家庭，父親整天酗酒、到花天酒地，長時間都不在家，就算難得回來，也只是伸手向他母親要錢，有時情緒上來了，還會打他們母子出氣。」

　　聽到這裡，赤司的眉頭微微揚起。

　　「為此，校方特地找了好幾個輔導老師來輔導黑子，不過一直都不見成效，那孩子，還是將自己的心房關的緊緊的，」女人輕嘆了一口氣，拍拍赤司手中的資料，「所以，我們決定讓學生來試試。」

　　「為什麼會挑上我？」

　　學年排名第一、學生會會長、籃球隊隊長，赤司承認自己在各方面的才能都是基本水準以上，不過他可不知道自己竟然有了撫慰孩子心靈的能力？

　　他輕笑。

　　「這個嘛，讓我先保留吧。」

　　這答案顯然讓赤髮男子十分不滿意，他才想辯駁些什麼，就被班導硬生生的推出教室門口。

　　「總之就這樣定案啦！明天放學那孩子會在國小部的會客室等你，不能遲到哦！」

　　然後「碰」的一聲，教室門就關上了。

　　看著手中的資料，赤司深深地覺得他被坑了。

**

　　於是他和那孩子就這麼認識了。

　　每天例行公事的給黑子輔導，說是輔導，他倒也沒按照學校的程序，只是靜靜的在會客室裡看著黑子摺著一顆又一顆的紙星星，然後再送他回家，僅此。

　　他從不知那孩子為何每天從不間斷的摺著星星。

　　所以有一次，他開口問了。

　　「為什麼哲也要摺紙星星？」

　　「……因為我有個願望，聽說摺滿一千顆星星就可以實現。」

　　「是什麼願望？能說給我聽聽嗎？」

　　「……我希望媽媽愛我。」

　　赤司愣了下。

　　就他所知，黑子的父親是會虐打他的，但黑子的母親應該不至於會為其而遷怒黑子。

　　他走到黑子身旁，蹲下與他平視、薔薇色的雙瞳對上毫無波瀾的水色瞳孔，赤司開口詢問他原因。

　　可黑子似乎也在猶豫，水色的腦袋點了點，又搖了搖，白皙的小手緊抓著衣角。

　　「沒關係，等哲也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吧。」他溫柔地揉了揉孩子的水藍髮絲。

　　隨後又回到靠在窗子旁的椅子上，繼續學生會該處理的事務。

　　夕陽西下，很快的就來到輔導結束的時間，赤司收拾了下東西，轉向黑子，想提醒他該離開了，卻發現孩子趴在桌上靜靜的睡著了，手中還有顆尚未摺完的紙星星。

　　他輕笑了下，眼神盈著滿滿的溫柔，他以極為輕巧的動作將黑子抱起，卻還是驚動了淺眠的孩子。

　　兩人對視，有默契的笑了笑，赤司放下黑子，確定會客室的門鎖上以後，才和黑子一同離開。

**

　　很安靜、很安靜。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講話，隨著月光灑在地面上，星星微微的光若有似無的點綴著兩人的影子。

　　黑子突然開口。

　　「因為媽媽常常在哭。」

　　饒是聰明絕頂的赤司也微愣半响，過了幾秒才回想起下午沒有下文的話題。

　　「每次爸爸回家，不是要錢就是打媽媽，媽媽每次都哭的很厲害，然後緊緊抱著我，」孩子稍微哽咽了下，「哲也是個不乖的孩子，成績總是班上倒數幾名，所以媽媽才會不愛哲也，因為老師說過，如果愛一個人，就會常常對他笑，可是媽媽……常常抱著我哭，所以一定是哲也不乖，媽媽不愛哲也，媽媽才會都不笑。」

　　黑子抬頭，認真的看著赤司，道：「所以，只要許願讓媽媽愛哲也，媽媽就會常常笑了，這樣哲也也會開心。」

　　尾音落下，又恢復到原來的靜謐，赤司也沒有多作表示，只是輕輕的摸了黑子的頭，隨著微風柔柔劃過臉龐。

　　「哲也是個勇敢的孩子哦。」

　　在目送黑子進家門前，赤司溫柔的對孩子吐露幾語。

**

　　兩人就這樣日復一日的，進行所謂的「輔導」，之間的情誼也日積月累的、宛如親兄弟一般。

　　黑子甚至開始稱呼赤司「征君」，赤司也讓他坐在自己的腿上，靜靜的、靜靜的，看著黑子靈巧的小手摺著紙星星，然後再靜靜的、看著他純真的睡顏，赤司覺得，自己的人生彷彿不再如此枯燥。

　　──因為遇到天使了阿。

　　他突然理解了導師找上自己的原因。

　　明天得好好向老師道謝才行，赤司這麼想著。

　　然而翌日，當他打開那扇、永遠會有那天真的孩子在等著他的門時，卻空無一人，僅剩下不請自來的微風吹拂著純白色的窗簾，安靜的彷彿全世界只剩下自己。

　　他頭一次感到急躁。

　　赤司快步的在走廊上走著，卻越想越不對勁，於是加快了速度，最後甚至跑起來了，在看到了掛著「高二導師辦公室」牌子的那一剎那，他想也不想的直接拉開木門，唰的一聲吸引了裡頭正在辦公的老師群。

　　「哲也呢？」

　　聞言，坐在窗戶旁的導師微愣，放下手中正在批改的考卷，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個牛皮紙袋，站起身來走向門口，點頭向辦公室的老師們示意，便輕輕闔上門。

　　「黑子和他母親，已經向法院聲請保護令，也和黑子父親離婚了。除此之外，他母親也決定不再留在這個是非之地，帶著黑子一起回到秋田老家了。」

　　……啊啊、秋田？和京都隔著多遠的距離呢？

　　── 生命中的光在無聲無息之中被奪走了、一絲不留。

　　「對了，這是黑子請我轉交給你的。」

　　女子將牛皮紙袋遞給赤司，拍拍他的肩膀，要他好好加油，就轉身回辦公室了。

　　少了幫黑子輔導的時間，赤司今天在太陽落下前就踏進家門，無視了父親交給自己的課題，轉而回到房裡，打開那個一直被自己護在壞裡的紙袋。

　　是一封淡藍色的信和一罐色彩繽紛亮麗的紙星星。

　　赤司用刀片小心地劃開信封。

　　「給征君：在征君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哲也應該已經不在京都了。我很喜歡征君，征君不像其他大人一樣會逼我講出心裡的想法，只會靜靜的看著我摺星星，征君對哲也來說，和媽媽一樣重要哦！現在哲也的願望實現了，媽媽笑了，笑的很開心。為了感謝征君，我也摺了一千顆星星給你，所以，許一個願吧！」

　　看著信上不失童稚的字跡與內容，赤司不知不覺露出欣慰的笑容。

　　果然、能遇到哲也是我生命中最值得高興的事呢。

　　── 謝謝你。

**

　　白駒過隙。

　　高中畢業後，赤司考上了東京大學，大一時和名門企業的千金 ── 四海靚秋訂下了婚約，靠著高明的交際手腕以及流利的口才，才剛入學不久，就深獲校內、社會上各方人士的讚賞，甚至三度獲得校內「最想交往的男人」這個頭銜，讓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偶爾還是會想起黑子，但隨著時間沖淡，他轉而將重心放在學業與家族事業，回憶起黑子的頻率跟著減少。

　　而很巧的，在大學期間，赤司認識了一名經濟學的教授 ──黑子修哉，沒錯、和黑子哲也是親戚，這隨之喚醒了深埋在心底的記憶。

　　黑子修哉是哲也的叔叔，在東大授課已經有六、七年了，赤司從他那兒打聽到很多黑子的事，例如他現在就讀秋田的哪所國中、學校生活之類的瑣碎小事。

　　他想，這男人或許有黑子的聯絡方式。聽聽聲音也罷、他只想知道，那孩子現在過的好不好？有沒有再被他人忽略？家中的環境如何？

　　──是否還記得自己？

　　於是他鼓起勇氣和教授開口問了他的聯絡方式。

　　「很抱歉，這些事是我輾轉得知的，他們母子倆搬到秋田後，就和我們這邊沒了聯繫。」

　　本以為自己有機會能夠再次看見他，可現在唯一的希望卻斷了，說不定、自己和他的緣份就這樣了。

　　不過赤司倒也不哀怨，順利將大學四年的課程結束，並以第一名的殊榮畢業後，便履行家族和四海企業的婚約。

　　婚禮在東京都盛大的舉行，全國各地有名望的大集團都受到邀請，婚禮十分的風光。

　　過了幾年，四海的肚子傳來消息，不久後，赤司家喜獲麟兒，孩子有著父親亮眼的赤髮、眼神中流露著母親的溫和。赤司對於現在的生活十分滿意，只是、他有個願望還未實現。

　　幾個月後，赤司順利坐上赤司財閥總裁的位置，年僅二十六歲，他的管理方式帶領財閥走向企業界的最高峰，受到業界各方的肯定，公司的業績蒸蒸日上。

　　時間像河水般流動，光陰似箭，轉瞬間已經過了七年。

　　某個愜意的午後，赤司忙裡偷閒，決定帶妻兒到附近的公園散步。

　　「爸爸，我想玩盪鞦韆！」

　　和父親的教育方式迥然不同，赤司認為學習各項才藝固然重要，但他想帶給孩子的、是發自內心的笑容。

　　赤司輕笑了下，讓太太帶著孩子到不遠處有許多孩童聚集的遊樂區，自己則到老松樹下的木椅乘涼。

　　這棵松樹在他的孩提時代就佇立在公園裡了，小時候的赤司經常幻想，如果有天老松樹動起來了，說不定還能向他請教人生的閱歷。

　　霎時，一抹藍色撞入他的視線，是個約莫四、五歲的孩子，似乎是朝著滾向自己腳邊的球而跑到這兒的。

　　那孩子拾起赤司腳邊的皮球，稍微鞠躬作揖。

　　「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良好的家教讓赤司看不出來眼前的人只是個年幼的孩童。

　　「沒關係。」

　　似曾相識的感覺。

　　赤司叫住了那個孩子。

　　「你叫什麼名字？」

　　「黑子拓也。」

　　「黑子哲也……是你的父親嗎？」

　　「是的，叔叔你認識我爸爸嗎？」

　　「老朋友吧，」赤司揉了揉孩子的水色髮絲、湛藍的雙眸和黑子如出一轍，「你父親、是個很勇敢的人呢。」

　　「嗯！」孩子抱緊手中的皮球，臉上洋溢著幸福。

　　赤司往前方不遠的地方一瞥，和預料中一樣，映入眼簾的是一名藍髮青年，牽著心愛的女人、漫步在小碎石鋪成的道路上，迎著徐徐微風，和妻子有說有笑。

　　現在的他還記得自己嗎？

　　「拓也，能幫我和你父親轉達一句話嗎？」

　　「嗯？」

　　「幫我跟他說，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哦。」

　　赤司迫不及待想看到黑子聽到這句話的表情。

　　是訝異？是驚喜？又或者是喜悅？

　　眼前的孩子點了點頭，轉身奔向父親的身影，又突然別過頭來。

　　「叔叔，我應該要跟父親說你是誰？」

　　──啊啊，有點讓人懷念呢。

　　「你就說、『征君』吧。」

Fin.

　　謝謝看到這裡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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