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他感受到了。那种他本该熟悉的、危险的热度，他感受到了。

折原临也回过头来。在被一群新增的打手重重包围的情况下，他本不该做这种分心的动作的，可他就是忍不住回头瞥了他一眼。平和岛静雄凶巴巴地板着一张脸，连着两次的昏迷让他的愤怒值达到了顶峰，他太阳穴上那根青筋疯狂地乱跳，干涸的血液浆得他衬衫发硬，一大片可怕又晦暗的褐色。他们背靠背望着这个黑黢黢的包围圈，他身上不正常的热度透过衣服传到他的背上，再经过脊柱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小静——”他正想说什么，却被他猛地打断了。“把你那股味道收起来！”静雄小声但恶狠狠地咒骂道，任何人听到他这个语气都不会有去惹他的念头。他似乎比平日还要暴躁。果然如此。

“小静，”但折原临也面对平和岛静雄的一大优势，就是他能对他的怒火置若罔闻，他甚至显得很耐心，“你必须听我说这个，小静。我的信息素浓度早就被我调回正常值了，平常人是闻不到的。”

对方没说话。

“我知道原因，小静，因为他们把你当做了Alpha，给你打了那个药，Alpha的话之后二十分钟没有解药就会死，他们想用你的死来要挟我入伙，但他们搞错了，你是个Omega。换句话说，你现在被强制发情了。”

不是什么人都能一脸冷静地说出这种话的，但即便是发情的那个也只是不动分毫地哼了哼。好吧，发情总比被一管药水弄死好，看来他们只能这样开打了，情报贩子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呢，就算警局知道他们的位置，这里也太远了，支援想来还要有一会儿。他望着周围的一圈人。换在平时，他只让静雄一个人动手、自己蹲在边上围观都没有问题，但是这种状况……没等他想完，包围圈蓦地收拢，第一个人冲了上来。他只得掐灭自己的思绪，将抢来的小刀斜挑上去之后，同时听着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惨叫。

都说发情期的野兽会比平时更加狂躁易怒呢……可是他能坚持多久？

平和岛静雄也在想同样的事。

他的本能，不是渴求，不是性，只有暴力。暴力才是他的本能，暴力爱他，让他即便在这种时候也从不落败。他猛地将又一个扑上来的人一拳打翻，跟着鞋跟跺碎了他的大腿骨，哀嚎声中他再次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滔天的呕吐感泛滥胸间，视线再度暗下，又被他强行点亮。热。高热令他头痛欲裂，令他看不清东西，也令他更加狂暴，可身体弱下去了。身体以他不可挽回的趋势虚弱下去，这股衰弱也让他气得跳脚，但他能做的却只有抑制不住的发抖，再次挥拳重击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指骨碎了，而对方只是踉跄着倒退几步。身体，不管是身体还是力量，此刻都弃他而去了……

伴着新一波呕吐感，一股强有力的绝望席卷了他。自己最大的存在意义不过是武器，没有力量和这副躯体的话，自己还剩什么呢？他因为过于急速的心跳喘不过气来，更糟的是还有那个，对，发情，除了这种高烧病人一样的衰弱感，还有发情，这个才要命。强制发情让他脑中迷乱一片，摇晃着站立不稳，狂怒和暴力逐渐被一种渴望、一种下流又不可抵抗的渴望取代了——

“这么能打的Omega我还是第一次见，但是，想做了吧，呐？”

砰地一声，他被推在了桌子上，玻璃实验器皿哗啦啦扫了一地。他是什么时候到桌子边上的？……他仰面躺在桌上，抖个没完，汗水浸湿了头发，甚至让身上的血迹都重新湿润起来，是了，他还流了那么多血……两只手腕被压住，双腿被挤开，霸道的Alpha气味扑面而来，体内立刻开始尖叫：对，对，没错，我就是要这个，一个强有力的、有着美好那玩意儿的Alpha，把他的裤子脱掉，把他的腿分开，把那个滚烫的物件抵在流水的——

“可你也不过是个Omega而已。一发情，不管你有多能打，你都是个骚货，是个求操的婊子了，难道不是吗？你看，你身上都软了，你在邀请我呢……”打手自然都是Alpha，此刻被他的反应和信息素味道也逼得疯魔一般，一手胡乱地摸到他的腰间；他脑子里同时嚎叫着喜悦和暴怒。“你怎么会和一个Alpha一起搭档呢？不怕出乱子吗？可惜了，他不仅得不到你，现在还要死了，他可没有你那么强是不是？”

——临也？

他张开嘴。脑内骤然响起的三个音节如同一盆冷水泼在他头上，哗地就把他的理智拍了回来。涣散的视线重新聚焦，耳鸣也退去了，他努力想听见他的声音，却只能听到耳旁的混乱。临也？他在哪里？静雄毫不指望这家伙能在这么多人的中活下来，但问题不是这个……问题是，他一点都不想在折原临也面前露出这种样子，在他面前被一个陌生的Alpha这样对待。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清。

但是，如果临也在这次中死去，最后看到的却是他被Alpha禁锢掌控动弹不得的模样的话，那他——

他现在奇迹般地清醒了，甚至连那么近的Alpha信息素也不能动摇他半分了。他仰起脸来望着那个Alpha笑。不是Omega讨好的、妩媚的笑容，而是专属于怪物的狞笑。

“那个啊，你听过吗？”他说着，逮住对方胡来的双手，拇指一矬便捏断了对方的手腕。在他尖叫起来的时候他继续说下去，“要做坏事的时候……废话就不要这么多啊！！”

他吼出最后几个字节，嚯地翻身跳起，脚尖像刀子一样戳上了对方的腹部，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这一下踢断了他三四根肋骨，估计也踢碎了他的内脏。但这无关紧要。他现在是怪物了，怪物是不会在意人类的痛楚的。他将这个失去意识的软绵绵的身体推到地上，翻身站起，将手指直接戳进了肩上的伤口，用力转了半圈。

手指不是埋入血肉，而是埋入了雨后湿润的泥土，稍稍一弯就挖出松软芬芳的水汽，自残一如儿时游戏般纯真无垢，自以为大地深处埋藏着几百年前的盗贼遗留的珍宝，但此时他触碰的既不是不存在的金币，也不是石块草根或逃跑的蚯蚓。那是疼痛。疼痛是身体自幼时变异之后留给他的唯一宝藏，此刻他触碰到它，便被它唤醒，像黑暗隧道的尽头展露曙光，粗糙潮湿的岩洞壁上霎时纵横纤细的光丝，让他觉得自己通体被点亮。手指被子弹贯穿出的裂痕包围，他抽回手，在目睹满手新鲜血迹时，觉得脑内被雪白冷冽的电流劈中。

“去死……都、给、我、去死啊啊啊啊——！！”

他咆哮着扔出身后的实验台，眼前黑压压的人墙层层叠叠惨叫着倒塌，激起了他心头久违的快慰。那是自己的无能为力被抹去的暂时性的快慰，尽管他知道在这之后会有更深的痛楚，用暴力摧毁别人时无法言喻的快慰也还是如此甘甜。就算有悔恨、有厌恶，那又如何。他不断地出拳将冲上来的任何人暴揍，每动一下肩膀里都传来滋滋作响的疼痛，他不顾肉体在脆弱状态下徒劳的，幻想伤口持续撕开的模样，背上炸开某种针刺般点状的热烫，带来一种恍惚的癫狂感。

现在的自己，大概就是另一种失去理智的状态吧。他的理智如此脆弱，被怒火和情欲来回争夺，眼下前者取胜，让他暂时遗忘了情欲，而他所能倚靠的唯一，是通过自残换取的、忠心耿耿的痛楚。眼前因为脱力的暴走时而清晰时而朦胧，思维停滞，动作机械化，一切都变得容易。不需要自控、放任自己的感觉是多么美好啊，不再试图拼凑自己残缺的人性，完完全全退化或进化成傀儡野兽……

所以，跳蚤一直挂在嘴边的胡言乱语，其实不也是很有道理吗。

被两种疯狂所掌控的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选择的——

肩膀忽然被狠狠一推，接着领子被拽住了：不是往上提，因为对方比他矮，所以他被往下拽去。他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静！你疯了吗，小静？！”

平和岛静雄现在连金发上都沾着血迹，此刻他看起来仿佛大开杀戒后的修罗，却又茫然地望向他，惨烈的凶恶中绽开的迷茫如此纯洁，刀刃上飘落了花瓣似的，一瞬间他显得这样狂暴和无助。

“……临也？”他沙哑着嗓子开口。尾音微颤着，刚探出便又怯缩了。

于是，有什么东西在无形巨响中击中了心脏。折原临也连攥住他衣领的手都松了松，他怔怔地凝视他，四周喧嚣退尽，除了眼前的人以外再无他物。他微微张开嘴，却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第二声，恍惚间他伸出手，而他眼前矗立迷雾荒野之上的蜡像，他的脸颊上溅落色泽明媚的血，汗如露水，止不尽地滑下来，脚边野花开放。他望着那短暂的一瞬，他脸上横贯着的可怖，被他一喊，便如梦初醒似的裂了，里面躲藏着的东西柔软稚幼，使他变得又暴戾又天真，只有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凄然。

他伸长手臂。指尖碰到的面颊温度奇高，绝非人偶的温度。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正用指尖抹去他脸上的血。

……一阵可怕的狂怒让他的胸口收紧了。之前有一会儿，他在中跟丢了他，急急忙忙力图自保，再瞥见他时，正好看见他把手指戳进肩膀。他望见他被剧痛惊醒，心里同时生出的，竟是种强烈的倾慕。是的，那是夹杂着敬佩的爱意。我爱他，他想，我真爱他。他不曾想过自己会对他产生这样的感情，但那一秒他确确实实被他征服。因为厌恶而进化出可以抵御欲望的体质的自己，和通过自戕以拒绝被性欲征服的对方——他们当真是同一类人。他果然还是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了同类，他这么幸运。他几乎要被内心涌出的爱欲和快乐杀死。

但紧接着，他就暴走了。

折原临也顿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那一刻的爱和幸福有多么明了，现在他的心里就有多么羞耻。他被侮辱了，不是被对方，而是被自己。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平和岛静雄是个怪物，是个怪物，是怪物！！他在心里朝自己吼道。他是不可能爱上怪物的，怪物也绝不可能是他的同类！他为什么会忘记这一点？！就算暴力使对方与他人隔绝，就算自己选择与人类产生距离，就算他们都因此永远孤身一人……他们也永远不可能与对方相伴！

他暴怒的倔强和骄傲近乎透过呼吸流泻而出，但平和岛静雄并没有意识到。当然，当然了，怪物怎么可能理解他在想什么呢。他飞快地把手收回来，因为自己刚刚抚摸圣象一般触碰他面颊的事实越发怒火中烧。今天真不是自己的幸运日。他这么想。

“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还能揍人啊，名不虚传呢，发情期战斗力下降一半什么的，骗人的吧？”

他为自己骤变的语气而恶心，但静雄只是依然用那副眼神看着他。他迷茫、落寞、神智模糊，肩头的枪伤翻出皮肉，惨不忍睹，令人心惊肉跳。看吧，能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清醒的，不是怪物是什么？他转而抓住他的肩，顺势朝他背后开了两枪，又不动声色地在他的伤口上用尽全力按了按。静雄立刻皱起眉拍开他，但紧接着他摇晃了一下。

“什么啊……你这破破烂烂的狼狈样子。”

“我可不是你，我能在这种情况下活着就已经很走运了。”

金发的青年望着他。“你在生什么气，”他不屑似地轻声说，“丢掉理性，放纵自己的力量……你不就是想看到我这样吗？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临也最终还是沉默，接着用前所未有的阴郁愤恨的语气，吐出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语。“我真讨厌你啊，小静。我真讨厌你。”

静雄发现自己居然只是笑了笑。大概是因为身体到极限了，他想。濒死般的疲劳让怒气都被抚平，他摇晃一下，然后就感到自己在往下坠。不是那种优雅的、美好的坠落，而是失去支撑时连挣扎都做不到的倒塌。他也讨厌临也，他想。所以，这种时候内心产生的那种强烈的眷恋，也一定是错觉。他们最讨厌彼此了。

他的脸显得震惊又愤怒，他觉得他甚至有点受伤，一副被踩着痛处的模样，像即将抓狂的猫科动物。他极少在他脸上看到这么强烈的感情，居然觉得很新鲜。他的衣服被划破，露出腰间的皮肤，领口依旧大大敞开，膝盖处的裤子也成了破布条，袖子卷起，双臂上布着淤青，指关节上擦痕遍布，脸上也青紫着带着擦伤，还有刀子刮出的细小伤口血流不止，头发也乱糟糟的。然而即便这么狼狈，他的俊美还是摄人心魄。他想，自己竟在这种时候被他的美震慑，眼饧耳热，也一定是发情状态荷尔蒙过量的缘故。他根本不想管自己的身体有多糟，反正衣服里面早就一塌糊涂了。他倒下去……昏沉之中，他撞到他，对方接住他，极度不情愿地咂嘴，一手环到他的腰际，努力往上提了提，没让他摔在地上。

“如果我不是Alpha+，小静，”临也的声音冷冷的，有点揶揄，又变得和往常一样了，“我们现在就要当众上演好戏了。”

“和你吗？……那还真是糟糕。”

他的话都说不清了。他的身体纤细微凉，手环着背的时候，能摸到圆润的骨头。就如同来自地狱中的烈火吞噬了他，腹腔中爆射出炙热的空虚感，将他拦腰砍成两截，他难受万分，终于压抑不住地呻吟一声，抓紧他的肩膀就像坠崖的人攀附住峭壁上的枝杈：“唔！不、不……”

比发情期还要强烈的情欲无情地将他捆住，折磨他。会死掉的，他想。会死掉的……

“救我，临也……救我……”

等清醒后，他还会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吗。

折原临也就这样一手搂住他的腰，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另一手举着枪。如果两者颠倒，看起来大概会顺眼不少吧？他还饶有兴致地这么想到，毕竟静雄个子太高，对他而言又实在不是很轻。这样的Omega当然是很少见的……但这并非自己对他产生兴趣的原因。那么，是因为他是怪物？

他恐怕从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对什么感兴趣，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一个Omega，或是一个解放了力量的怪物，都不是他想要的……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真是个难题啊，先活着出去，以后再想好了。”

对手只剩零星几人，他感慨般地翘起嘴角。

“毕竟，这和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嘛。”

在工厂外骤然响起的、此刻还无法听见的警笛声中，他扣动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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