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ghteen

855年，巨人灭绝。

人类最强、连同殉职士兵纪念典礼，在推倒城墙的一个月后举办。

不过，在王都角落的某条巷弄当中，欢庆重生的人们，却不得不被打扰了兴致，让出路来，闪过一个步履蹒跚、拖著右脚向前行走的男人。

男人身上裹了一件遮住半张脸庞的斗篷，质料是路边摊贩用来遮阳的粗厚麻布，弃置的肮脏麻布经过简易加工，成为男人盖住头部的斗篷。

斗篷下方，是贫穷农民家中常见的粗布麻衣、麻裤，以及布鞋，不过从男人身上的衣著破损度看来，那些衣物至少放置十年有了。

但这并不是人们避开男人的主要原因，他们站在街角边缘，手掌捂住口鼻，脸上流露出嫌弃与厌恶的表情。

男人身上，充斥著鲜血、霉味相互混杂的恶臭，对生活在乾净社会的人群而言，就像一群骏马当中、混入一只四方不像的驴子，瞬间拉出等级差距。

面对四处射来恶意的目光，男人也不在乎，他拖著半残的右腿，一步一拖，往王都边缘的地下街区走去。

遮在麻布斗篷下的双眼，被捆上了用清水反覆洗净、撕开的乾净布条。

因为看不见，所以，无需在意。

他绕过王都繁华热闹的大街，走过地下街阴暗肮脏的角落。他拐著步伐，一深一浅，仔细走过足底每一片地土，他在呼吸、他在存活、他的心脏不断跳动，噗通噗通，强壮有力，循环打出流遍身体四肢每一道血管。

人类最强的纪念丧礼正在举行。他一片漆黑的眼睛看不见，听觉却在眼前描绘出哀悼低啜的拭泪举动。

有人在哭泣，为了人类最强，为了一个连一块碎肉都没找到的人哭泣。

为什么呢？为什么人能为一个从不认识、从不理解，甚至连眉眼口鼻、高矮胖瘦都不知道的陌生人，流下哀凄悲怆、撕裂心脏的泪水。

男人不知道，他也没兴趣知道。

没有人能够否认一个人存在的价值，同样，没有人能理解，一个人为何存在。

人类最强死了，死在歼灭巨人的战役，轰轰烈烈，成为历史笔下无可抹灭的传说。

生于绝望、活于希望、死于冀望，他，人类最强，在平凡百姓汇流而成的眼泪中死得其所，永远，在人类神话留下了一隅。

在这一刻所有人面朝南方，脱下顶帽盖于胸膛，朝为人类献出心脏的士兵致意；所有人，在眼角，流下发自肺腑、無法抑止的泪水。

但同时，所有人，也紧皱眉间捏起鼻子，远远避开一个拖著半瘸右脚、手掌压住腹部，一步一拐朝反方向前进，身上浓浓散发血腥、泥土、草药腥臭，包裹在肮脏斗篷下的男人。

人类最强死了。

男人还活著。

人类最强被人类景仰。

男人被所有人远远避开。

不过他不在乎。

人为什么活著？为了什么活著？人死后，又到了哪里去？

他妈的这谁会知道。

压紧牵动肌肉而不断抽疼的腹部，他拖拉著步伐，一深一浅，脚步踉跄却稳固坚定地步步向前。

没有一个生命，需要他人的礼赞堆叠。

也没有一份价值，无法用信念支撑。

他，利威尔，是人类最强，是为了人类能够奉献鲜血、心脏、生命的男人。

这一切，与其他人在这个名号上附加任何期待、希望、命令都无关。

这一切，不过是他为自己生命，赋予上最重要的期待。

用进入兵团交易性爱。

用被强制的征服得到嘶吼权力。

用人类最强换取成为一名士兵，无可抹灭的信仰。

用心脏直指自由与胜利。

用利威尔承诺 _ _ _。

这，才是他这十几年来，一点一滴堆叠，最终形塑成这个人从里到外、从心到身无可抹灭的一切，不是吗？

无论人做了多么明智合理的选择，没有人能在结果出来前，预测选择的对错。

人能做的，也不过是坚信做出选择的自己，尽力不留任何懊悔。**

所以，虽然他从未预料拥有严重洁癖的自己，会有忍受恶臭从身上散发的一天，但男人知道，他永远不会后悔选择，将心脏交给了人类。

蹒跚著步伐绕过地下街外围，没有人愿意走过、充满恶臭死尸的小巷，男人选了条最平稳遥远的路，走过五个小时的转角弯路，最终回到那片花丛。

浓郁芬芳的清香，驱散弥漫在这片腐臭空气，被人厌恶的臭味因子。绑上绷带的眼睛看不见，但灵敏的嗅觉、听觉、甚至触觉，将男人准确地带到他所希望的目的地。

一朵、两朵、三朵，在空中摸索的指尖，小心翼翼、轻柔仔细地碰触著柔软花瓣。

比起他上次离开，又多了好几朵。

手指在花丛游移，从左到右、再回到前端然后移至后端，男人在心中细细默念。

后面，是蓝色妖姬。

右边，是野蔷薇。

左边，是火百合……

细心数著枝数，男人绑上绷带的手在泥土地上摸索触碰，稍微拔掉有些浓密的杂草。

手指顺著花朵茎叶上爬，摸过一轮后，男人在那丛花里留下七只花朵，剩下全部连根拔起。

然后，他巍巍起身，背过身，还给那片遗世独立的天地一方不被骚扰的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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