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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驿·共采芙蓉】(原珍珠海岸系合集) - 4,3

[db:作者] 2025-07-07 21:22 5hhhhh 5720 ℃

  阿菡念的清晰缓慢,一句一顿。年轻女人的声音干净和婉。在经历过多年的奴隶生活之后,嗓音似乎是女孩细秀的眉眼之外,另一件维持住了少许妩媚风韵的事。赤身的华文小女老师念过通篇后跪拜,乞求。她说,奴隶恳请公主,随奴隶试诵这篇朱子家训。菡再抬头合住书本放在膝边,单念至"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 后就停声等待。

  按照易的关于她的语文课程的说法,这种学习应该已经持续过不少时间了。我震惊地发现巴国女孩易已经能够怪声怪调,结结巴巴地背诵出这篇中国文章的大半。虽然她是紧随着语文老师逐句跟读的。每遇到公主吭哧迟疑不能为继的时候,阿菡便抬起手掌狠抽自己的面颊左右各二,而后才领读一遍再做尝试。易得意的朝我看看,怎么样,我学的很不错吧。她问,能考上你们的秀才不?

  就连小藤都会说你们家中国话呢。小藤,说个给她听听。

  小藤一直悄无声息地坐在我脚边的地板上,她只是安静地搂紧我的腰。小藤老老实实,但是同样使用奇怪的声调背诵道,人口牛马,大小上下,日月天王。这多半是个阿菡教给她们入门用的识字课本。

  在公主的楼车辚辚驶过湖滨积水的草原,从层层薄云中隐现的月亮被暗影侵蚀掉小半的时候,菡的母亲瞳一直跪在女儿身侧靠近车栏杆的地方,她伏身到地下用一块砚台研墨。易公主舒舒服服的从椅子上伸了一个懒腰。她把腿脚从白女人的光背上抽下来,跟着蹬了一脚那人的肋骨。" 滚。爬过桥去,爬到园子里去躺下!"

  船长女人仰天躺下的地方是在车顶花园中间,在那里的楼板上已经平铺有一具粗木钉制的方形框架。或者我应该意识到,这不是上一场快乐饮宴那样的开局。而白种女人沉默地爬行到那个地方,并且把自己安置在框架中间的时候,我的感觉是除了我之外,在场的每个人都已经阅读过了后半程曲目的剧本,并且都已经决定要把分配给自己的角色,一直扮演到结束。在花园檀木小河的对岸从一开始就伫立着公主的近卫男孩们,他们只是默不作声。侍卫们现在带来一些金属工具在花园中间按住了白女人,他们已经在动作起来,而女人也没有挣扎。后来她接连爆发出的嘶声惨叫是因为男人们正用铁尖钉穿她的脚腕。

  即使是使用大锤和长铁签子,贯通海盗女人那副粗壮踝骨的工作仍然花费了四到五次的狠命打击,白女人也因此承受了三四倍于常人的痛苦。虽然女海盗的手脚一直都被锁住了铜铸器件和铜铐,很多男人还是如临大敌地压在她的身上。当她狂暴地撕扯自己肢体的某些时候好像是连楼车都在摇晃。女人的腿脚先被拖开分叉,各自钉死在大木框架的下端。而她的前臂骨头是用铁锤直接打断的,那样之后才敢解除掉手铐,把她的臂膀也向木框边缘拉伸过去。在使用铁钉将手腕固定到框边直角上的时候,她的上肢已经绵软松弛到如同朽木。

  船长女人在这些做完之后终于变得安静。她现在只能战战兢兢地顺从四支铁钉的定位,往木柱方框中摆放好自己的身体。那些尖直的铁杆撕扯开肌肉条块,从小骨缝里撬出通透的大裂口子,她也许都能够听到自己身体里铁件切割人筋时候发出的咯吱声。那大概真会是一种敲骨吸髓般疼痛的恐怖体验。

  阿菡捧住她的课本慢慢站起来,瞳站起来的时候手里托举一张放置砚台毛笔的木盘。赤身裸足的母和女顺序走过檀木和蓝莲花的小桥,走到白种女人的身边去。她们前去扮演完成应该属于她们的角色。在以后很长久的时间里,三个赤裸的女人,单卧于中,双跪于侧,阿菡虽然带铐,但是历经过童年时代的长期练习,年轻女人仍然可以竖直的握住毛笔,执笔的依旧纤细五指,擫、押、钩、格、抵,她只是需要侧身到白种女人的左边乳房之上,悬肘凌空,即使手下那是一张活人的白皮,她依旧锋正势全,毫不虚发,墨无旁溢。她开笔写出来的却是洒脱的行书。

  ……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

  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

  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流连。

  易离开了座位,她也要去走那座桥。她回脸过来招呼我说,跟我来啊,大周人。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满月的夜正在经过最黑暗的时刻。暗影深侵进入月亮正中,我们在宽广的夜中能够看到一个闪光的环圈。在我们车下被铜灯照亮的宽广黑暗中已经是一整片莹莹的水纹。它们被继续前行的楼车轮盘碾碎,排挤,翻卷起一些浪花。在我们脚前四丈落差的大湖泛水中,整齐排列开上百面棕黄斑驳的,赤裸裸的妇人肩背,她们挺身抬腿的时候带有金属铿锵和溅水的声音。她们已经在齐膝深的水里跋涉过了半夜的路程。我们嗅到大湖深远的四处还在层层滋生出来新鲜的潮涌气息。

  高楼的顶。小桥外头。跪伏于地下的赤身女奴只是挥铐奋笔,疾书不止。公主抱住手肘附身在她的摇曳发丝上,看看那个年轻书奴的字迹。她问,她真的写的很好看吗?我不太懂……

  我光是知道她们会纹身,她们肚子上的字就是她们互相刺上去的。后来我再抓到人了就都让她们写那些字。公主轻轻的说下去,但是咬字清楚。你知道吗,她们都要死了。

  奴女们劳作如仪,安良沉稳。松墨仍然在石砚上盘旋,笔锋仍然提、按、顿、挫。她们仿佛充耳未闻。易说的对。我们都是凡人。我们必有一死。我们每一个人或迟或早都要死。易告诉我们的并不是一件有多特别的事。

  不过易真正要告诉我的是一些神的事。我们就要到海边了,可是大湖已经追上来了。易说。我跟大湖一起住过了二十三年,今年这样的事我从来没见过。

  我们的国里有神,有鬼,有战争和献祭。我要让我的车子走路,我就要把人编进它的轮子里献给它。我们要跟大湖打仗,我就要献很多人才能赢。我许过愿的。易说。我在觉得我们可能走不出去的时候,我是许过一定要满足神的愿望的。如果大湖不再涨水了,如果月亮会重新变圆,如果我们巴族人能够看见到大海……我答应要给的东西……

  是每一个给我拉车的人。

  公主看看月亮的光环和波光粼粼的湖水。我们要献的不是湖,我们在打仗的时候才不向敌人求饶。我的牺牲要献给长出来的树,和能长树的那么多土。如果我们明天能够见到土地,我们就有地方树起木头桩子。我要在木桩上钉穿她们每一个人的手和脚。我要让她们往土里流干净血,皮会风干,肉会烂,骨头会断。她们全都会变成一小条一小块的,流一地,掉满一地……住在那里边的神食啊,飨啊……是不是就该特别高兴呢?

  也许一直到这个时候,我脚下那个女人悬平提笔的手肘才略有停顿或者颤抖。公主凝视在我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奇怪的笑容。大周人,如果……到明天早上我们还没有被湖水一起淹掉,你会愿意用你一年里找到的所有那些宝贝,向神赎回一个大周女人吗?

  咱们猜猜看……你想弄到手的该是这个姑娘?

  易告诉我的并不是一件有多特别的事。凡人必有一死。死了的那些人就不能再卖掉犀牛和象的尸体去换回钱币了。我只好问易说,那要是两个一起打包的话你打算把她们卖多少呢?

  易大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妙人儿。她说,我们走远点吧,别让她们听见太多了。这种事情真要扰乱女人芳心的,她们都该没心思干活儿了。

  母女两个奴隶在那时候都已经换用铁针,她们正手脚麻利地往白女人的胸脯上扎刺出字迹轮廓。她们每写完一段就会先扎先染。哦……对了,还有啊,公主再对她的男孩们说,数一数已经刺过多少个字了。每过二十这样,拔掉那人一颗牙吧。咱们骆公子肯定觉得她身上都写满圣人语录了,哪还用得着说什么白鬼子的鸟语呢?

  被拔掉牙齿的时候船长女人还是会发出尖叫。在那一整夜里她每隔一段时间发出几次尖叫。白女人是个从水里来的对手,易是在示威。她要告诉大湖说她打赢过。不过我是到以后才弄清楚的,易在那天晚上的各种作为也许都有不止一种的理由。

  易没有答应让我把瞳和菡一起带走。当然,那是说如果我们明天还活着。我们知道神总是喜欢很多人的血,可是犀牛和象牙那种事……谁知道呢?我们是凡人,我们不能对神开太大的玩笑。巴人公主说,要是神不喜欢了,你知道我会怎么死吗?

  我送给你一个阿菡,要是神不喜欢的话,它可以让我死。可是我只有一个人,我没有第二条命去帮你换瞳妈妈了啊,难道你想把咱们可爱的小藤妹妹也搭进去?

  易又笑了。而我要到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才能认识到那个笑容的恐怖之处。

  那天晚上没有人知道月亮有没有重新变圆。因为早晨以前满湖上弥漫开了大雾。天还是会亮起来,我们能够见到的世界里只有雾和水。我们没有在第二天里被水淹死,但是在那一整天里我们极目四望,能够看见的还是只有雾和水,还有我们楼车前边,楼车后边,蜿蜒不见头尾的人口和牛马。

  菡和瞳仍然在写和扎刺,白种女人已经被翻过面去,口鼻朝下。往她的右边肩胛骨头上开写的是:

  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

  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

  居家诫争讼,讼则终凶;

  处世诫多言,言多必失。

  书奴展腕大写,字体也突然变作狂草:" 勿恃势力而凌逼孤寡;毋贪口腹而恣杀牲禽".而后她恢复成为行书。到这里已经有了五十八个字符,于是女人船长又被抓握住满头金黄的长发拖拽起嘴脸来,撬开嘴唇接连着拔掉了三颗牙齿。所有的人口和牛马在水里吃,在水里睡。我们在易公主的楼顶花园上守过了两夜和两天。两天以后的第三个傍晚满湖水汽升高上去变成了云朵。我们在满天的火烧云层以下看到有泥土和草,它们离开水滨向高处延伸出去变成陆地。在广大的草原漫坡之后,蜿蜒伸向大陆尽头的长山余脉上,覆盖着重叠错杂的森森林木。

  从浅水里碌碌滚动上岸去的八个车轮辐条里,编织进去八个赤裸女人的腿和脚。还有很多死掉的女人在沿路上扔进了水里,因为没有空地挂她们的身体了。在经过了那么久的孤单路程之后,我们才第一次在湖畔见到了很多其它的人。正如易在她的誓愿中表达的那样,巴人是在湖水周边生长的民族,但是他们也需要树和土地。他们国家在这个接近蚌城港口的山林中设置有采树营地,可以为蚌城的海运修造提供物料。伐木和运木仍然是需要大量劳力的行业,供给奴隶们居住的木制笼屋几乎是成群连片地布满了半座坡地,房屋近旁耸立起一座一座的原木堆垛。泛黄的湖水已经上涨到了距离他们住所和堆场不足半里路的地方,而整座工场的木奴们仍然在监工的严厉管制之下继续劳作。因为按照往年水情的常理,关闭工场的规定时间还要等到一个月之后。

  易的宫殿摇摇晃晃地行驶上斜坡,停止在湖边高地的坡梁上。和平日行程里的每一晚宿营相同,我们周围的大片荒野立刻变成了一座喧闹的城市。而工场当天的的劳动还没有结束,奴隶们正在将砍倒的大树从更远的森林里运送回来。那是一条由绵延不断的男女裸体,脖颈和脚下的铁链,以及他们搬运的巨型树干所组成的宽阔大路。这条道路从远处山脉半腰延伸下降,跟随地势几经起伏之后,才经过我们的车边通往木材堆场。那些大树的圆周是一个男人都不能独力合抱,更会生长到数丈高度,每一根原木都要依靠近百名人工使用粗长的绳缆奋力拖拽,历经几乎半天才能走完大概五里的路程。由于连日浸润的雨水,一路碾压擦划的重柱小枝,再加上层层踩踏过去的纷乱赤足,他们的道路已经变成了一条深入地平两尺,宽不止一丈的泥浆沟渠。人,以及树,在浆水中翻滚跌爬,不论男女,从体到貌,都是像极了一群地狱下的小鬼。跟在岸沿上的监工们完全没法分辨出青红皂白,挥起长鞭浇花一样的泼洒下去。反正就是那么首尾五里的永远人生路,只要能有本事少用两刻三刻的爬完一次,就能少捱到五下十下的鞭子吧。

  还在这天傍晚我们弃水登陆以前,白人女船长的身前身后已经扎刺完毕一篇手书的朱子家训。按照字数,她的牙齿也被完全拔光了。易公主想起来要问一句,她身上的这些……摸摸没事吧?

  凝血以后就不会有大碍了,瞳回答说。那就好,把她弄到湖边上洗洗,又是墨又是血的。洗完以后抬去轮换几辆车子,每车放过……半个时辰吧。今天大家整晚都干活的,到她停下站来,正好就让那些个管车子的歇一歇啦。

  留下你的舌头多用一个晚上。易低头告诉白女人说,等到明天早上才割。

  今天车外的夜中点亮了各种灯火。从水畔延伸向着山边的是路灯,伐木奴工正在通宵赶运林中剩余的木料。移动城市的每一座运货楼车前都树立起来高大的树桩,上面燃烧着桐油树枝的熊熊火把,拖车的奴隶们正把原木装进货仓。依照着大湖水势的最新情况,公主已经责成林木工场提前撤营。四肢钉死在木架上的白女人,是使用绳索系住木头框架吊放下去的,她慢慢落下四层楼房的时候一直在痛苦地扭动身体。从那以后,每过半个时辰都会从夜中响起一阵低沉滞重的呼喊声音,好像是得到了恩准休息的奴隶们正在向公主致敬。

  终于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关于我们四个人的问题。公主和我,还有小藤,我们站在宝塔底下。瞳和阿菡已经默然的并肩跪立在小桥另外那头的花园里边。易问我,你不反悔吧?

  啊……不能反悔吧。我说,我不想让你的神把我吃了。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该用那堆东西买下哪一个。易确实没有用这件事来为难我。她是个有点疯癫的姑娘,可是当然一点也不傻。她问她们,你们谁去死?

  菡在害怕,她害怕的浑身发抖。她想说话但是不敢说话,她不敢哭出来但是想哭。她的眼泪一颗一颗的涌出眼眶,可是一点也没有声音。瞳很镇定,瞳说,老女奴才恳请公主恩准,以奴隶身体献祭巴人的树林和土。恳请公主恩准放奴女菡侍奉骆家公子。

  瞳一直抬头注视着我们。她甚至对我做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老奴……还有什么用处吗?她紧盯我的眼睛说,骆公子当然是知道的……

  年轻的菡终于放开声音大哭出来,她已经完全不能够支撑住自己。女孩在趴伏下去的时候抱住了小桥的木栏。那是在她身子前边唯一能够抓握的东西了。她哭的浑身抽搐。不,杀了我吧,求求公主,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放了我妈妈吧。

  对主人这样说话的奴隶应该立刻就挨到鞭子,也许可以直接吊死。不过易没有什么表示。我甚至觉得她几乎有点无可奈何。" 你们有那么多圣人,写过那么多的书……孔夫子会怎么说呢?"

  " 我不会为这事花很多时间。" 易说," 骆公子是那个买货的人,可他不会为你们做决定。我就找个色子扔单双了。"

  瞳虽然急切,但是口齿仍然沉着清楚。请公主恕贱老奴才狂悖。

  奴才已经几次窥视车顶环境,如果自认有隙可乘,奴才恐怕已经纵身跃过车栏。车下草地泥泞,奴才知道未必即时就死,不过手脚折断……那已经能够让主人做决断了吧。奴才也揣测过如此擅行,公主或者会愠,会怒,但是应该都不会改变与公子约了。只是周围一直是环伺有公主的威武壮士,悉心守卫的。老奴没有找到时机。

  既,然,事至如此,老奴斗胆恳请公主恩准,老奴瞳愿与奴女菡赌,先跳下楼车者胜。

  奴隶瞳冒万死,乞公主怜,可以为贱奴母女裁判胜负。

  那就是说她们两个会跪在花园的中间,易或者是小藤吧,喊个一二三开始,然后她们就跑到车边上,看看先跳下去的是谁。不过我们都知道瞳是带着重镣的,也许她对自己的身手更加自信吧。

  瞳又跪又拜。她说,请公主允,贱母女奴隶可以互相亲吻一次。

  赤裸依偎的奴隶母女互相亲吻了很多次。从脸颊脖颈往下,她们一直交替地附身低头,亲吻舔舐到了肚子和腿根处的地方。菡先跪,而后她们以各自戴铐的手,互摸,互跪。菡趴伏下去,沿着地板爬行出去追寻妈妈的赤脚,她要亲吻妈妈的脚。瞳附身以裸体覆盖到女儿身上。女人们在地下互相摸索到对方的脚,瞳甚至一支一支地吸吮过了女儿的每一根足趾。而后阿菡遽然发出一声惊怖的尖叫。

  瞳从地下抬起来满嘴鲜血的脸。她向地板上吐出一根人脚趾头。她说,请公主允,贱母女奴隶可以开始这场赌赛。

  我想到这时已经没有人怀疑瞳会死。我们只是要把规则运作完毕。母女奴隶走到大致中线的位置分立下跪,而后是由小藤高声报出了一到三的三个数字。

  先从地下窜跳起来的是勇敢坚强的阿菡,虽然地板上流洒着斑斑血迹,年轻的女人像是丝毫也没有受到影响。黑而且瘦的瞳只是刚来得及从地下抽起一条腿来,她的这条腿膝盖弯曲但是紧抵住脚掌。大周王朝替父从过军的女人,她的那一声怒叱,一定是在她四年的奴役生活中,隐藏至深,从来没有被主人听到过的。瞳说大——胆!跪下!她的暴烈的断喝如同一个独力挡住桥头的将军。

  大字口开,可以喊到至响。瞳的计谋有连环后续。因为足踝维系重链,瞳并不能像一个进入战场的轻装步兵那样奔跑和跳跃。其实奴隶母亲是盘旋踉跄,跌跌撞撞地俯身前冲到车栏上去。她只是计算出自己不会在这半丈之内摔倒。女人在冲出夜空之前再没有发出另外的声音,没有回过头。

  我和瞳一起冲向车栏。我依靠栏杆回转过身体。在那一声喊叫之下不由自主地停,而且跪,而后再一次窜跳起来的阿菡一头撞进了我的怀抱里。

  正如瞳事先预计到的那样。她没有死。雨后的泥泞草坪足够松软,而她脚下的铁球更重,拖拽她的双脚先接触到了地面。瞳在车边摔断了两条腿,而后的事情无可避免。女人被逐节逐段地打碎了四肢的骨骼,她的整条裸体被奇形异状地穿插进入大轮的车辐中间。

  易要给阿菡戴上脚链子,她要让女孩回到车奴中间去,继续拉车直到蚌城。我反对,但是公主诡辩说你的那些死动物还没送给神呢。我让人清点过了,两百支牙,一百只牛角,也不是很多啊,要到城里才用上呢。所以她才要把车拖进城里去嘛。易凑到我的耳边悄悄说,好啦好啦,我让他们不打你的姑娘就是了,单走过几十里路没什么的。菡说叔,我去吧,会离妈妈更近。

  小藤和我陪着阿菡走下车去做回车奴。小藤说,别让她看了。但是她自己带着一把铁钳子走到车轮那边去。从那边响起来的凄厉叫声以后间断地延续了一阵,我们都能听出来瞳的那种低沉嗓音。阿菡已经在粗重的挽具下跪好,并且被牛皮绳索从两边腋下捆缚完毕了。小藤叫来几个卫士帮忙,给年轻女人的脚腕套进去铁链。小藤摊平的手掌中间握住一把血淋淋的门齿和臼齿,她把它们一颗一颗的塞进脚镣箍环和腕骨的缝隙里去。小藤说,公主特别嘱咐的。她要你记住你妈妈的牙。

  这些都是在夜里开始的工作。但是整个夜中一片光明。易现在有很多树了。她的楼车前面竖立起来整排的大树桩柱,每一支树干顶上都燃烧着熊熊火炬。她现在的确有理由大肆挥霍终于能够打败大湖的快乐心情。装载我们那些死动物的货车行驶过来停靠在宫殿旁边。因为公主不在车下,驭手和战士们遵从小藤的指挥,他们逐个逐个地从车奴方阵中往外领出去女人,有些女人开始轻轻啜泣,但是没有人抗拒。领出的人都被锁住脖颈的项圈连成一串,她们要跟在先走的车后边先一步启程。她们中也有些人早晨以前就会被钉到所有那些照明用的桩柱上。

  拖拽楼车走过两天两夜水路的那些人太累了,让她们先死吧。林场为车队送来了更多的伐木奴隶顶替留下的空位。按照传统被领到公主楼车底下来的应该都是些女人,只是因为她们整日整夜都在泥浆中爬行翻滚的,她们已经如此生活过了很多年里的很多旱季。她们恐怕并不太洗澡。女人们全身,脸面,直到头发条缕全都结满了泥垢,她们根本就无从分辨五官和长相。所以那一大片虽然可以竖直行动,可以嗫嚅着发出含混嗡嗡声音的污秽群落,虽然从她们形体边缘伸出的长条肢节上也箍套有铁环和铁链,但是她们实在已经很像一片从沼泽边沿绵延出去的炭化树桩子,只是因为一种巫术,才拖带着树根枝梢爬进了人类的世界里。

  小藤不得不再安排一些时间和人手把她们领到湖边去清洗身体。因为到明天这座荣耀的宫殿要开进蚌城,拉车的女奴隶们都应该是干净的。至少得让人能够看出来,她们还是些有鼻子有眼的女人吧。

  真的要到洗过之后才能看出来,她们中间竟然还有几个皮肤白皙的金发女人,她们可能是海盗船长当年麾下的维京战士。而且真的还有一个女人没有鼻子,也没有完整的眼睛。在那个老女奴隶的脸面正中该有鼻子的地方只是残留下一道平坦的瘢痕,她长着一只睁开的眼睛,另外一个眼窝是凹坑。老奴隶在回答小藤问话的时候,张开的嘴巴里没有牙齿。她说,啊,啊啊。那里边像是也没有舌头。

  看上去已近风烛残年的女人驼背,瘸一条腿,她肩膀上披满蓬乱的花白头发,所以有没有耳朵倒是看不出来了。除了一样的黑铁脚镣和黑铁手铐,老女人脖颈的项圈上还系着黑色的铁链子,长链接二连三的一起锁住了另外五个人。头两个高大的年轻人一样齐的身高,像是也长着一样的相貌,他们没有奶房,没有阴户,可是胯下却好像也没有带着男人的生殖器具,所以他们是男是女不算很确定;能够确定的是那个第三,她真的该是一个正当青春年龄的姑娘,而且姑娘的眉眼都还还算十分端正;再跟下去的虽然也被链条拴住脖子,可那两个女孩子真的太小……真不知道林场里用她们运木桩子,能管上什么用场呢?

  不男不女的……倒也不去管他们了。小藤整晚忙碌过来,已经不太顾到那么周全。可那两个女孩真的太小啦。

  找把斧子来砍链条。小藤说。前边四个大的领进队里去,捆皮绳子,拉车。后边那两只小东西……先搁车里边当个小猫什么的,再养几天吧。

  装载有象牙和牛角,又被装进很多支树木的货车被一百个赤身的男人拖拽住挽具启动出发了。他们要去给从湖边到城市的那二十里路上,每隔三十丈距离埋进一根桩子,钉上一个女人。将要被献祭的一百个赤身女人被长链牵引住脖子,她们排成很长的队列走在车子后边。天已经开始亮。湖边草坡上竖立的原木火把逐次熄灭。为它们所准备的献祭女人正在一些士兵和工匠的簇拥下走到木头底下去。而一直仅仅依靠钉穿的四肢,堕坠在方木框下被人抬来抬去的白种女人终于被抬回到了楼车旁边。她石像一样的脸上仍然是鼻梁挺立,金发挥拂,但是显现出昏沉的神情,她已经不再喊疼了。

  小藤显露出疲倦的神情。她说,……还有这个东西。船长女人的钉架被用绳索重新吊立起来,仍然是吊在宫殿二楼外展两尺的观景回廊底下。往土里打进短桩固定底边后,高大的白女人站立的样子算是足够舒展稳定。小藤说,给我找把快一点的刀来……

  易要那张用中国字写出来一个中国圣人语录的皮。也许她会把它硝制以后挂起来。你要知道……小藤告诉我说,公主本来是要让那个奴才女儿来剥她的,她还要让她在自己的妈妈眼睛底下剥她。透过船长女人腋下的黄金长毛,和她雄壮的裸胸与骨盆之间急剧收窄的腰肢弧线边缘可以看望进去,在后边那具一人高的车轮表面上,倒过来悬挂着的瞳的脸,瞳确实大睁着一双没有表情的眼睛,一直凝视着我们。小藤说我顾不上那么多啦,我做掉就算了……易不会怪我的。

  在过去小藤和我并不太多的某些调笑时候,她告诉我她其实杀掉过很多鱼。所以她并不比我胆小。她也会手脚麻利地剥掉那些大鱼的皮。很多巴族人都用鱼皮制作衣裙。朱子家训只是环绕白女人的上半身体书写出来的,所以她也只是被剥掉了齐腿根部往上,一直到腋下的一整圈皮肤。不过她的大而白的乳房变成了两挂巨大的红肉。藤在最后也并没有忘记剜出她的舌头。藤在离开的时候说,砍掉她的手和脚,把她弄下来吧。

  易的宫殿在早上的太阳下离开大湖,我们预定会在正午以后进入巴人的海港大蚌城。在楼车之后跟随有漫坡的各种人物,用器和各种牲畜。从他们中间还高高的耸立起来十多根长木桩子,木桩顶头已经钉上了第一批被献祭的女人。她们的血正在流进泥土中去。

  我们在进城的二十里泥土道路上,逐个地见到了第二批赤裸的献祭女人。她们是跟随着凌晨出发的货运楼车走过停过,一根一根的立住树桩,挨个挨个的钉穿骨肉,才能够为继续行进的人口和牛马们,铺陈装置出来的神圣道路。每一个女人都已经在半生半死之间挣扎过了很久很久,好像是她们不屈不挠的扭过来绕过去,最后都把自己的一整条赤身裸肉,纠结成了难以想象的奇形怪状。可是我们这些走过来了的人,要是再敢回神去仔细想想,人能想出来的事跟他们以为自己看到的就不一样了。人手脚上的钉子都是铁的,她们其实不是那么动的。我自己是一个一个,恍恍惚惚的看下来,看过了半途才能想明白。并不是她们肉身的动静真有多大,扭曲纠结,抽搐变形的只是她们的脸。

  在半空里的木柱杆头一直挣扎到现在的女人们,她们只是平坦的大张开手臂,垂直竖立下来钉死在桩柱边的腿脚。其实是她们的那些,一张,一张的,脸。

  是那些历经过漫长的声嘶力竭之后,残余剩存下来的,狰狞酷烈,丧心病狂的嘴脸。她们让人直接想象了树杈上蠕动纠缠的蛇群,断腿的蜈蚣和蝎子,还有陷身于蛛网仍在苦苦扑打残翼的雌蜂。在那么多天的大湖旅途之后,我应该已经很多次的见到过她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但是她们从来只是一些成群结队的乳房,腰肢,大腿和光脚,她们一直等到临终濒死的时候,透过半凝结的哭和无声的惨叫,突然对过客展现出来每一个人的独特面容。

  在这一百张献祭女人们的垂死面容之后,渐渐地升腾起来巴国南部海滨的雾气,和影影幢幢的大船白帆。最后一批命定地成为最后献祭的女人们裸身赤足,拖带着足踝的铁链和易公主的楼车一起,踩踏上海港城市的石砌大路。她们肩膀上连绵二十丈的两道巨缆通顺畅达,它们凝聚,旷远的傲慢姿态,使暴力和奴役充满了伟大的审美,正义和浪漫史诗。显而易见地,祂的狂放的现实存在,并非仅仅倚靠文字的训诂就可以完全解决。低贱的赤裸奴隶并不是稀缺事物,蚌城人民于家居生活中经常见到。她们今天能够走进海港大街,只是用她们群聚的惊人数量,夸耀主人的豪富、智慧、权力和荣光,她们依然只是那些拥塞满了整条长街的乳房,腰肢,大腿和光脚。万人空巷的蚌城人民拥塞在整条长街两侧翘首遥望,从大街尽头出现的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峭立的宝塔尖顶,那座为了凡俗庸常的人类生活,突然注入一瞬间梦想的空中花园,在高出沿路的家居,商铺,还有面馆鞋店以上四十尺的地方俯视土地和树。天空中撒下蓝莲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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