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做些滑稽的事情

“这是何人？！”

程钧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认不出人的一天，但眼前所见着实令人惊讶，要不是对方修为实在低了些，只怕他又要以为这是张七整出来给自己添堵的。

“程兄是连我都认不得了？”

眼前的人，顶着张清麓的面孔，熟悉的语调，习惯了的做派，还有更为熟悉的法力气息，要说不认识，除非是自己瞎了。但要说认识，那另外一头那个又如何说起？

“程钧……”

张清麓正要开口，程钧已经有些混乱，一挥手先止住了对方的话头，又扯过人来探查了一番，眉头却皱了起来。

“原来你等是这般关系？”

在一旁看热闹的那人用和张清麓一模一样的面孔说着带着些许隐晦意义的话，程钧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到自己的道侣回答道：“……你……莫要胡闹……”

张清麓似乎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只是一个“你”字，让人确定他是知道这人的身份的。

“何必这么生疏，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张清麓”笑了起来，他原本一身气度非凡，如今笑容绽开，又有几分亲切，令人看了心生好感。他这般模样，倒是让程钧想到了一个可能。

“分身？”

“嗯？”

另一头的“张清麓”微微挑眉，对这个答案似乎不置可否，程钧身边的却有些尴尬，扯了扯程钧，贴着说了几句话，倒是让程钧的脸色青白黑的走了一遍，才稍微恢复点正常。

“所以说这一气化三清的分身之法还是不要随便修炼啊。”

程钧在肚子里默默的吼了一句，想到泊夜当初三具分身互相内讧，彼此互不妥协最后闹得上清宫内党野分立各执一派的样子，头都大了三圈。

“窥天镜呢？”

了解了前因后果，程钧也算冷静了下来。

且不顾已经在一旁自来熟给自己泡起茶来的那个“张清麓”，先把那罪魁祸首的根源之物要了过来。

老魔的那个窥天镜，上次撞破了程钧的好事之后便被程钧找了个借口给扣押了下来，前些日子张清麓说要用来窥看本源的时候就顺手给了他。谁知道用的时候出了些岔子，用于追溯本源的一缕神魂入了窥天镜的根本阵法之后，居然因为法力推动过快，将那过去的“自己”给引了出来。

既然知道那就是张清麓本人，程钧自然也没法用什么恶劣口气，只是颇有几分无奈，将那窥天镜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遍，只可惜这法宝内的存着的灵力和本源都被这意外消耗殆尽，如今要将人塞回去就是不能。

“好茶，灵气充裕之地的茶叶，摘采、烘干、炒制中并无灵气流失，加之用寒玉封存，又有这法宝茶具和地脉灵水，饮之如甘霖，元气充溢而无混乱之感，果然是上上等。”

一个声音悠然自得的打断了那两个人的窃窃私语。茶已经喝过两巡，对方居然还没讨论出个结果来，“张清麓”淡淡的开口，态度恭然的询问道：“不知两位可想好了要如何处置在下？”

不知为何，看他说话做派俨然是张清麓本人，却又有种违和感。程钧微妙的有一种在他面前难以自处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两个面孔都是本人，才让自己有了些许混乱吧，毕竟道侣的立场在这里，难不成看着自己心上人多了一个还能淡定自若。

“若是不介意，便暂且留在此处吧。”

见程钧不说话，张清麓倒是先开口了，左右也是自己的分身，难不成还真要丢去出或者打杀了吗？

见张清麓拿眼看自己，程钧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干脆抹杀了吧，只好点头：“也是，待得这窥天镜中本源弥补，分身上精魂消散，就会……”

“就会自然消失了，”另一头坐着的“张清麓”神情自若的接口道：“两位也是心宽，就不怕在下身修炼起来精魂元气不散，真正成了分身？”

他说的确有可能，程钧自然面色一凝，待要开口，就听张清麓说道：“既然是我精魂分身所化，本座自然能制下你。”

张清麓如今是正经的帝君，而眼前的分身充其量也不过是尚未踏入元神境界，两者修为想差甚大，纵然有张清麓本身的修为心得在，也不是短短时日就能进入元神境界获得独立能力的。

“好好好，”“张清麓”听着似乎觉得有趣，忍不住抚掌笑道：“这般才有我几分模样。”

他这话用词古怪，让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都面色有些异样，程钧开口道：“清麓……”

“嗯？”

“何事？”

两个声音同时应了一声，又顿时尴尬的静默下来。方才在头痛如何安排，如今敲定了这分身的落脚，却又有另一份尴尬出来。

“倒是在下失察了，”结果还是被这分身抢了先机，“如今程兄所称的‘清麓’自然不是我这个多余之人。”

他侧头想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开口道：“不如便称呼我张延旭，也好有个区分。”

程钧脑海中“哄”的一声，所有的矛盾症结都鲜明起来，可不是“张延旭”么？！

无论是这讲究排场的做派，还是这高高在上的态度又或者是自持身份的装腔作势，无一不是当年的“张延旭”。若非当年这人，程钧也不会如此顺利的引动这祸乱起始之势，更不会得到九雁山一脉之后仍旧能在上清宫捞得好处。

也因为这人令人太过印象深刻，以至于程钧一时间竟然没有想起来这违和感因何而起，毕竟如今张清麓在他身边日久，也很少有当年高高在上的气势压迫，反倒因为脱离了当年的身份变得更为活泼明朗了些。

他是身在局中不自知，却不想旁边那分身张延旭早就看个明白。说到底，这分身本就带着张清麓的记忆又因为窥天镜追溯因果的作用而出现，自然能看做当年的张清麓本身。

只是……只是如今这样，反倒让他更为难以相处。

大概是察觉了程钧的些许异样，张清麓微微横了他一眼，便顺着张延旭的话说了下去：“也罢，你本就是我过往记忆所化分身，用我本名本就无妨。”

“不知小程道友可否愿意？”

他这声“小程道友”让程钧顿时尴尬更甚，好在程钧本就脸皮够厚，很快调适过来，“清麓觉得可以便好。”

他这话出口，张清麓只是点点头，倒是一旁的张延旭，又忍不住笑了出来，见那两人又看向自己，才坐正了一些，慢条斯理的说道：“如此，这些时日便要叨扰清麓道友，至于我这‘分身’的存亡去留，便交由程道友处置了。”

窥天镜在程钧手中，可不就是由得他处置么？

看这两人在自己面前，一个笑意盈盈，一个泰然自若，倒是自己左右都不是，竟生出几分坐立不安来。

程钧稳了稳心神，点头道：“如此这里便交给清麓，至于……”他斟酌了半晌，才道：“至于张道友，这些时日请呆在洞府之中，莫要到处乱走。”

“我还道小程道友要称呼我一声师叔呢。”张延旭半点不客气的将他点破，见程钧面色又有些青白，笑道：“在下说笑的，程道友陆地神仙高高在上，莫要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程钧很有些想要落荒而逃的意思，不知为何对上当年的张延旭，他就是忍不住有些心虚，就仿佛看到张七在跟前的样子差不多，什么地仙身份都不顶事。

“你又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待得程钧离开，张清麓这才坐下。张延旭的出现倒也不全然是意外，也有他测试的意思在里面，但分身如此独立乃是意料之外，可见上清宫的这门分身之法确实是有缺陷的。

张清麓是不知道这门道法乃是当年泊夜尝试一气化三清的尝试法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泊夜能根据上古道术传说创造此等法门自然是上上等的资质。但也正是因为这道法无根浮萍，有许多问题，也上不得台面。

“我也不过是说笑而已。”张延旭倒是淡定，动作行云流水，推过一盏茶去。

张清麓端起来喝了口，道了一声：“好茶。”

心想到底是自己沏出来的，风味不失灵气凝聚，手法上无半点谬误。

“自然是好茶。”张延旭也不客气，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周围：“你这里倒是样样都不错，摆设也足够精巧大气。”

赤练岛洞府的一切摆设自然都是出自张清麓的手笔，他眼界和品位摆在那里，身居掌教真人之位，又有程钧做备用仓库，所用的器物无一不是精品。只是这话从过去的自己嘴里说出来，到底有些违和感，张清麓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是自得还是自谦来的合适。

这事情直到月余之后才有了些许转机。

说那程钧从赤练岛回来之后第一桩事情就是找老魔把那窥天镜重新凝练一番。

作为窥天镜的制作者，老魔看到自己法宝几乎变成废铁的时候自然是气得发疯，待得问清楚了原因，又笑成了一个疯子。

大概是因为这笑话实在有趣，他居然也没狠狠敲诈一番程钧就接过了那窥天镜本源修补的事情。

但就算材料充裕，高手相助，这修补的过程也足足花费了月余。期间老魔倒还好，碰上程钧来问，三两句就堵了回去。倒是张清麓这头有些异常，程钧若是不找他，便不见动静，若是找他也是几句话的功夫就匆匆掐断了通讯符。

程钧好几次忍不住想去赤练岛上找人，却又怕见到另一个张延旭反倒立场尴尬，左右不是之下，两人竟然也是月余不曾见面。

终于得到那窥天镜修补完全了，程钧才有了由头去一次赤练岛。

才进入洞府，就听到一个声音怡然道：“看来我与清麓的缘分要到此为止了，毕竟程掌门来了。”

话音落下，程钧已经到了洞府之内。只见两张同样的面孔抬头看他，顿时又有些恍惚。

这两人一人素雅青衫，气度非凡，正拈着黑子，看程钧进来也不过扫了一眼，便低下头斟酌片刻落下一子，这才道了句：“不知程掌门有没有耐心让我们下完这盘棋？”

不用说此人便是那“张延旭”，短短一月多不见，竟隐隐约约有触摸到元神门槛的进阶。

至于另一旁一身月白底子暗金提花道袍的，自然是张清麓的本尊。此刻见程钧进来，面色上竟有一丝犹豫，又听得张延旭这么说，也拿眼来看他，竟是都在等程钧的回答。

清麓莫非是不愿意这个分身消失？

程钧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随之而来的便有些难以言喻的惶恐，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分身的存在总有些忌讳。但被张清麓这么看着自然，他的反应也不会落了下乘，撤出一个笑容，便点头道：“自无不可。”

这边张清麓松了口气的样子，另一边的张延旭却依旧神态如常，只是趁着对方思考下手的时候，又斟了一杯茶给程钧送了过去：“掌门尝尝，和平日里喝的有没有区别？”

程钧本来是伸手去接的，听他这么一说差点想把杯子丢出去，冷静了一下才端起来喝了一口：“到底是分身本尊，也差不多去。”

张延旭轻轻一声笑，张清麓落下一子，随后才道：“他哪里品得出区别，换了水都发现不了。”

程钧顿时哽住，他确实没品出有什么差距，若说是水，这岛上灵泉差异也不大，哪里又能分出来了。

只不过对面那两位可不这么想，张延旭若有所思的落下一子，一边解说道：“这岛上灵泉根据地脉深远分三层，灵气最浓重的泡茶虽说效果好口味却失去了新鲜感，最下等的泡茶能让茶叶的原香最为浓厚，可惜会因为地火失去一些茶中灵气，中等那道泉水虽说上下无差却无法将茶中精髓尽数引出。”

张清麓随之接口道：“张兄是将上等灵泉中的灵气用中泉之水洗涤，淡化了灵气的厚度，再用那地火将之沸腾，取清气蒸过那茶叶，随后再用下等灵泉水泡开，不仅茶香浓郁更能将茶叶和灵泉的灵气混为一体，饮之更胜一筹。”

话音随着落子的声音在棋盘上微微叩响，程钧恍惚了一下才理解这两人为了泡一杯茶居然能折腾出这么多花样，也是惊人。

张延旭对着棋盘看了一会儿，拱手道：“还是清麓技高一筹，我输了。”

张清麓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快认输：“张兄明明还有三处活子为何这么快弃盘。”

“三处活子抵不过清麓七处潜子，自然是早早认输免去那丢盔弃甲的难堪。”说罢，站起身来对着程钧一拱手，“剩下的事情，便要拜托程掌门了。”

程钧也不客气，他原本就是来消除隐患的，此时那处那窥天镜便要引动，却不想一旁的张清麓手一扬，将那镜子夺在手中，眼神是难得的温和而强势：“程钧，这事情由我而起，也当由我而终。”

“…………”程钧很想问一句你是不是不想让这人走，但又觉得自己若是真说了那才叫丢了面子，便也不再争，只是道了句：“好。”

对着那张延旭微微一拱手，便退出了赤练岛。

直到晚间，张清麓才去了程钧洞府，也不多话，只是将那窥天镜往桌上一放。程钧神念一探，果然原本消耗的那部分阵枢本源已经回归，便放下心来：“清麓可恢复了？”

张清麓神色自若却有些不解：“我原本就无损伤，何来恢复之说？”

程钧正想问问看那分身的事情，却听张清麓主动说道：“此事说来也有些复杂，到底是我一时不察，让掌门担心了。”

“你我之间何来这般客气。”

张清麓点点头：“我看你很想将他打杀，想来现在应该是放心了。”

程钧突然有一种被窥破内心的感觉，讪讪道：“哪有此事。”

张清麓却不搭腔，自顾自说道：“他便是我，他能感受到的杀意我自然也能感受到。”说着却又笑了起来：“莫说你觉得奇怪，我也觉得有几分奇妙。原来看着自己是这种感觉。有人与你品茶论道、手谈赏画，见解相似角度不同，此中神妙真是不可思议。”

那种难以言喻的梗塞之感又在心口弥漫，可惜张清麓并没有给他舒缓的余地：“说起来看到过去的自己，倒是让我本心又明朗了几分，加之这次追溯因果本源也是获益繁多，待得回去我便要闭关一段日子，蓬莱的事务就交由掌门多多费心了。”

程钧点点头：“我省得。”

张清麓似乎就是来说这么件事情的，说完并无留恋便果断告辞，让程钧连多挽留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

看着那熟悉的背影消失，程钧略有些发呆，恍然间他有些明白为何如对那“张延旭”隐隐带着敌意，因为那是他无法掌握的属于张清麓的时代，也是他所喜欢的最初的印象。正因为一直是喜欢的，乃至于习惯了现在颇为顺着自己的张清麓之后，竟有些难以面对最初的动心的印象。

只不过，此事一了，那个带着锐气和隐约的傲慢的张清麓只怕又要回来了。

程钧想到离开前的清麓的模样，到底是为了自己这一份难以自控的失态和滑稽，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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