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相知

左文字来那年，定惠院终于被义元公每日往返不断的和歌所打动，向他敞开心扉了。

那段时日事务繁多，义元公忙的脱不开身，好容易得了个空档，躲进宗三的房间里来，一边摸索出笔墨纸砚，一边打着腹稿，就听着厢外有侍女递来信笺，一手随意抽到手中展开观阅，一手还磨着墨水，怕是心里的动静太大，一时收束不住，就弄出哐——的一声响动来，宗三才给左文字的刀身打粉上油完毕，正拿怀纸擦拭着，冷不防这么一下，手上就给割出一道子，他正要转头去看自己的主君，就见义元公一阵风也是的出去了，留下打翻的砚台，叠席连同几案上倒霉的唐纸被墨水浸了个透彻，叹息一声，估计又得自己来打扫了。

左文字呢？宗三眼朝着头顶的梁柱望去，手上的伤口只简单的拿布缠了缠，他懒得再费力气用灵力去愈合了，现在能节省一点是一点。宗三的力量都拿去涵养那振左文字的刀了，用自身的气息去一点点滋养修补他灵体上的的缺损，一日到头总是困顿的不行，左文字倒好，精神起来就常常不见了人影，要宗三说，左文字或许不需要自己的指导和带领，他对这座城熟悉得很，就连喜欢的地方、东西都和宗三差不多，说什么谦让之类的更是绝无可能，或许左文字想过，但宗三是绝对没有的，仗着身量高，要是物件就拿在手里，打赢了就给你，三局两胜，总是被修理，他个子高，被收拾得瘫在地上总显得狼狈，要多惨有多惨，还不是被较量武艺的正当比试击败的，实在令人羞愧。左文字好像有数不尽的小把戏，就等着戏弄他一个人。

换做别人，这样的熟悉城郭内部结构，宗三早该起疑心了，一开始都不会和义元公提起，私下里无声无息的处理掉。但就是左文字，可恶的左文字，该死的左文字，宗三磨了磨牙，露出不同于平时风仪威严的样子，但又切齿不下去。相处的日子越久，他就越生不起那样的心思，那左文字对义元公早先总是一副躲避不及的样子，后来又像是一振忠诚的，全心全意仰慕着主君的刀一样殷切起来，一样献给义元公有趣的物件，左文字的总能胜他一筹，一样为送给定惠院的和歌苦恼，他就可以风轻云淡的诵出妙语珠玑的句子，昨日送去的信笺便是他的主意，适才送来的估计是定惠院的回执吧。本来还是宗三自己与义元公两人的时候，曾挪揄义元公，以我二人之力，或许三两年后可以金石为开吧。想到这里，宗三便仪态全无地躺倒在叠席上，刀也没有归鞘，就这么放在一边，不管了，累极了，他要睡了。

“再睡下去，就要错过义元公的宴会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传来这么一个柔和的调子，宗三稍稍睁眼，就见那振左文字正坐在自己旁侧，身上映着西照的血色残阳，疏忽间，仿佛自战场上浴血而归的罗刹，颈间缠绕的哪里是佛珠，皆是死人的骸骨骷髅，瞳中一点精光便是凝练的残忍，要从地狱召来红莲之火湮没这个尘世。宗三一下子惊醒，本能的拔出腰间的太刀，就要劈斩下去。左文字身形未动，只是抬起头来，用那双深谙的眼睛看着宗三，刀便停在分毫间了。

“抱歉……大概是我睡糊涂了。”

“无妨。”

宗三觉得头痛，斜阳夕照，将宗三的头发染成一片桔梗紫，他想摸摸自己头上是不是有了磕碰肿起，才有了这样的错觉。抬起手才发现，本来随意缠了布条的手掌被仔细的包扎好，活动也方便许多，恍惚的感觉逐渐褪去，宗三这才看清楚眼前的那振打刀，视线延展的更远一点，落在他身后的几案上，那里也已经清理干净了。宗三正想要道谢，左文字却已经站起身来，宗三注意到他身上不是往常的袈裟襦袢，而是换了一身银朱色的直衣，对了，他说过有宴会，是义元公的宴会呐，宗三一想明白，就急急翻出一身琉璃蓝带有紅掛花紫渲染的礼服来换上，左文字也不催促他，就等在那里，见他换好衣服，却戴不好头冠，才站起来帮了个忙，接着就拉开门，捉住他的手臂，拉着向宴会去了。

最后一丝余晖泯没在城楼的背面，一夜的歌舞才拉开了序幕，主坐上是相伴出现的义元公与定惠院，难得他们二人联名，邀请了居住在骏河周围町内的家臣前来参加，来人自然是一个都不能少，比平日里还要热闹许多，入夜后更是人影攒动，觥筹交错，偌大的本丸一下子显得小了。宗三和左文字只有手拉着手，才不至于被人流挤散，他们贴着墙壁，绕着殿内的人群，这才算是走到了义元公面前。义元公远远就瞅见他们啦，他坐在定惠院旁边笑的很客气，有点心不在焉的意思，看见宗三就毫不客气的一把按住他，小声嘀咕起来。原来是伴奏雅乐的人中少了一名筑紫流筝曲的乐师，若单是伴奏也就算了，可定惠院喜爱筝曲，今夜就是为让她高兴才举的宴，那乐师本是要来独奏一曲的，谁成想竟在今日这样关键的时候落了病，来不了啦。

“宗三，我知道你会这个，大将有难，这个忙你便帮我一把吧！”

“自然，请义元公放心。”

安下心，义元公落座回去，笑容也显得亲切许多，宗三满口答应下来，也是一副颇没有办法的样子，侧首看去，武田家的姬君朝他眨眨眼睛，大抵又是在为难义元公了。宗三略微施礼后收回视线，只好命人取来乐器，摆好，就要往手上套义甲弹拨，却被左文字拦了下来，“你手上还有伤。”他说着，就接过义甲，分别装在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上，宗三估摸着他自有技艺才接下这事，也不再推辞，正想安然席坐下来做一观众旁看，又被左文字叫住去拿来一支短小的篳篥，宗三答应下来的事，总不能上台时让义元公见不着他。

“吹什么曲调呢？”左文字贴在他耳边交代几句，这就算是做好准备，只等义元公召唤了。

开宴——

此间的伴奏也交给了左文字，他左手按弦，右手拨弦，就是一阵低郁沉措的调子，周围人声嘈杂，他好像还是听到了筝的音色，调试起来，十三根琴弦在他手中好似伸展出去的手指，单手一抹，就纵身远离了此间。大殿内一下子静下来，左文字抬了抬手，身后的尺八和太鼓就奏响了，他正坐摆好筝的位置，便像是要夺去所有人能够听闻的声音般撩拨起来，一托一挑，自有华章从他的指尖腾升，一曲的时间约有两刻钟，艺人准备好，便走入人群间舞动起来，左文字弦上一转，就又是一种风情曲调，没有人提前与他说，但总归是相宜的，宗三也不得不承认，若是自己上阵，或许还不如他。

到了该给定惠院献艺的时刻，宗三便与左文字同台而上，左文字抱筝席坐下来，宗三就侍立在他身后，廊角的香快燃尽了吧，墙边小小的窗格间吹拂来夜风，宗三闻到面前人身上特有的沉香味，搞得他一下子意乱情迷起来，不等平复下心思，左文字就抬手奏出了第一个音节，啌——的一声，宗三就给震得浑身一激，赶忙伴奏起来。

望乡。

望乡共有五曲，第一曲夜明，第二曲途行，第三曲雨声，第四曲哀歌，第五曲风持。

本是篳篥演奏的哀痛之声，偏偏在筝的陪衬下多了一抹亮色，成为了一曲自家乡吹拂而来的柔和之风，安慰离家者日夜思念的心。原本雅乐筝的音色多低沉，以托抹的指法为主，难以挑出清丽高亢的音色，但是不知左文字是如何调整琴弦的，演奏中反而有了流水般的畅快与明丽。使得曲风为之一转，又不乏压弦而出的静谧悠长，按理说，如此出彩的演奏总会盖过篳篥的风头，可他指下动静相宜，承托的恰到好处，叫人挑不出错来。到了最后一音奏成，两人行过礼，收起乐器走下台去，众人都久久不能回神来，传说有歌者，一曲唱罢，其声优美，绕梁三日仍不断绝，或许乐器也是如此吧。比起思忖赞叹这样的技艺，宗三所感更多的是愉快，走下台时，看着前面瘦长的身影，心里总忍不住的骄傲，好像那得到无数称赞的人是自己似的。

当夜的宴会相当完满，望乡之曲解了定惠院的刁难，也舒缓了她深藏于心的思念，她回忆起武田家的闺训，便像个真正的武田家的女人一样坚强快乐起来了。

“看来我遇到了对的人，”后日的定惠院这样与宗三说道“成为那位大人的守护刀吧，宗三，就像过去守护其他人一样。”

她轻轻抚摸着腹部，仿佛那里有什么正在悄然发生。

“我也要做好准备成为一名母亲了。”那一刻女性特有的柔美展露在定惠院的微笑中，“今后你也会留在今川家吧，高兴吧宗三，你将会看着他长大呢。”

很久以后的宗三也无法忘却彼时定惠院端庄的姿态，她站在那里，娇小的个子还不到太刀的肩膀，已经有了骏河国主正室的气势。她对宗三说。

“从此往后，祖祖辈辈，没有断绝。宗三，你将成为今川之剑，守护我与那位大人的子孙。”大抵是看到了侧身藏匿在一边的左文字，定惠院将他也唤到面前来，“还有你，不知名的左文字，今后也请你们为今川家而战吧。”一同跪身领命的两振承诺了誓约，恭送主人而去，再起来时宗三瞧见左文字面上露出迷惘的神色，询问宗三这样的愿望真的能够达成？太刀沉吟着，回答他“若这是主君所期望的，那我便竭尽所能去达成。”

“你可真是——”

天真。

左文字仿佛瞬间对宗三怀有了仇恨，那刻骨的眼神死死盯着宗三，只是倏地眨动一下，又消失了，变得悲伤起来，“但愿如此吧。”他用妥协似的口吻对宗三说，“不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见证一切。

宗三顺着他投远的目光看去，定惠院走向义元公，让那双手接住她，握紧她，两人面上露着喜悦的笑容，向前走动着，交谈着，渐渐就像是入画一般的消失在走廊中了。

那些日子里定惠院的喜悦也使得义元公的心情舒畅许多，仿佛连日公务带来的倦怠都消失了一般，他与宗三这样说，“等这段时间的忙碌过去了，就向远江的大家氏族递去请柬吧，到时候车水马龙，势必热闹欢乐。东海道的明珠，要让大家都知道才好呀。”宗三赞同他的想法，心底暗自盘算着护卫的工作，届时带着左文字一同巡逻，守夜也会变得有趣起来吧。只是但凡事物总有两面，有人欢喜有人忧，向来与今川交好的北条家对武田可是深恶痛绝，早年义元刚刚继任家督之位时便改变政策，减少了与北条家的往来，北条后来又听说了义元公和定惠院的姻亲，关系越发的恶化起来，甚至于进犯边界，到了兵戎相接的地步。

兼之两年间连续的天灾席卷沿海列岛导致的欠收，相模北条更加变本加厉，力图攻下物产丰富的骏河，义元公常亲自带兵出征。原本预定的庆贺是不能再办了，好在背后有三河的盟友松平家，否则腹背受敌，想必更加难为。两军交战中还要顾及町内发展，义元公便削减了上供率，以保证财政的稳定。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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