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一】

初七的心情一连几天都好得难以形容，早上起来沈夜看着镜子里站在身后为自己梳头的人，眉目间那神采飞扬的样子，让人仅仅只是看到就会跟着一起开心起来。

外面的雪停了，从拉开一角的帐幔里滤进来的阳光温柔而不刺眼，落在沈夜乌黑卷曲的长发上折射出一种丝质的光泽。初七梳理的动作越来越慢，细软的发丝在手心传来顺滑的质感，往常三两下就能结束的活计足足弄了半刻还没有完。

沈夜也不想催他，带着笑的目光往窗外瞥了瞥，一片茫茫的白。这雪层层叠叠地积了多日，雪层看上去厚实又松软，光洁干净的表面没有半分人迹的破坏。他看了一会，想起两人足不出户的日子，好像过得着实久了些。

沈夜招招手，初七俯低身子附耳过来，听得一句，“待会出去散步。”

初七看看外面十分晴朗的天气，笑着应了声好。

可当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的时候，初七又有点后悔刚才怎么就答应得那么爽快。

沈夜坚持要“闲庭信步”，明令禁止初七用灵力清除路上的积雪，结果两人踏出神殿，再往外走一步就是一个凹陷，雪层的厚度足足没到小腿一半。用力也不好把握，轻了踩不到底，重了雪花一踩成冰，下一秒就开始打滑，初七自以为身法久经训练，仍然被这坑坑洼洼的软棉花折腾得够呛，但更令他震惊的是，全无灵力的沈夜居然走得比自己利索多了。

“沈夜，你走慢点，等我一下。”

沈夜停下来，在前面远远地回头，看到初七落下的那段不短的距离，也很诧异，“这么点雪就走不快了，你以前是怎么盯人的。”

他等在原地，眼看着初七艰难跋涉了半晌才堪堪赶上来一半，期间险失平衡三次，不禁露出怀疑的表情，“……你这样，真能跟上我要你跟的人吗，那些情报你是自己编的吧？”

初七无奈地把腿从雪窝里拔出来，暗自腹诽从前盯梢的对象可不像你一样不准我用法术和潜行，非要人这样东倒西歪地在雪地里走。

沈夜少时法术天分不高，冬季时常无法御灵力而行，故而雪地行走经验丰富，看初七姿势笨拙异常艰辛，沈夜心情愉悦地笑了起来，走回来握住初七的手腕，大方地免去了他后半距离的征程，然后拉着他让他踩在自己的足迹上慢慢往前。

“我们去哪？”

“看风景。”

初七略有诧异地看着沈夜的侧脸，流月城的寒风依旧凛冽，然而那张含笑的面庞上却不见往日的苍白与漠然。自从神血剥离后沈夜的气色好了很多，即便在寒冷的室外都显得很精神，人也变得爱动了。初七踩在沈夜踩出来的雪窝里，傀儡敏感的触觉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些残余的温度，才迟钝地想通过来，心想他以前大概也不是懒，只是不舒服。

两人走了很久，直到生化区高耸入云的植物出现在眼前，初七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真的有风景可看啊……

往日备受沈夜嫌弃的各种怪异植株，此刻全部被大雪覆盖，连灰黑色的毒雾都悉数散尽，整个生化区一片素白寂静。而在那些交缠生长的藤蔓上，有晶莹剔透的冰凌一排排倒悬而下，折射出绚丽的光线。

正值正午时分，凛冽的寒风也暂时退却，堪称明媚的阳光像金色的丝绸般覆在一片纯白的雪盖上，风静树止，仿佛连时光都凝固于此。

两人仰着头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初七侧脸看了看沈夜的表情，低声道，“你很喜欢。”

沈夜笑了笑，用手比划了一下远处那棵植物，“是啊。这样看是很赏心悦目，我想……”

“嗯？”

“我们修个花园吧，就在寝殿的边上。”

初七听得愣住了。

“待会儿回去把边上的积雪清了，挑几株长得顺眼的从这儿移过去，收拾一下就是个花园了。”沈夜又想了想，“不过光是树也单调，我记得瞳那里收集了一些下界的植物种子，虽说不知道流月城里能不能种活，试试也没什么损失。外面太冷，我们就先找点花盆种在室内，也许等明年开春了会有惊喜。”

沈夜的表情十分轻松，素日严肃的眉眼间带着细微的笑意，这个刚刚从脑海中诞生的花园似乎极大地引起了他的兴趣，也不管还站在雪地里，就从结构到布局与初七细细地描绘了一遍，东南西北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都说不上条理。

初七一头雾水，什么十干化曜，什么月朗天门，祭司的星象风水知识他是一点都不懂的，不过看沈夜这么兴致勃勃地设计起来的样子，便也认真听着，眼神顺着沈夜的目光看过去，把那颗被主人夸奖过的树的样子记了下来。

突然说要建个花园，费时费力，除了观赏以外也没有其他用处，乍听之下令人意外，好像不像是沈夜会折腾的事，不过仔细一想，其实也不奇怪。沈夜以前把精力放在公事上，关于他自己的私事都随随便便得过且过，好像怎么样都可以，实际上却是个对生活品质要求很高，审美精致，偶尔还会有那么点“讲究”的人。

这一点，初七以前只能窥到麟角，现在是越来越清楚了。喝茶和喝酒都有配套的杯子，笔洗上的图案配合心情换着画，出来赏景不能用术法要亲身感受雪中漫步……都是情调。自由的时候，沈夜是个会把日子过得很浪漫的人。

现在常日无事，倒是需要这些，生活才显得有滋有味。

不过有一点他还是不太明白。初七一边跟着沈夜的话语想象那个花园的样子，一边看着视野中心那株张牙舞爪的变异植物——长成这样，居然能够符合沈夜的情调……？

不能理解的自己，果然还是太无趣了吗。

沈夜对这个花园十分期待，回到寝殿就找了几本古籍出来比照着开始设计，打算好好大兴一番土木，然而就在他画图的那半个时辰里，效率第一的初七……清完寝殿边上的积雪之后，转头就把生化区最大的那株植物连根带泥扛了回来，二话不说直接种在了窗口正前方，好方便沈夜从寝殿里也能一眼看到。

虽然初七暂时还没有想通一直不喜欢那些植物的沈夜为什么忽然改了性子，不过既然主人表达了喜欢的意思，又提出要把它们移植过来，他当然在第一时间去满足主人的愿望。

于是，被外面一阵嘈杂给打断了思路的沈夜，抬眼看到的就是那株抖去了积雪，丑得惊世骇俗的巨大植株。扎实的堪舆之术让他一眼就看出了初七正在挖坑的地方绝对是那片区域风水最差的几处穴眼之一，气口阻塞天相隔断，正显晦风积聚之势，古籍上说最易吸引黑气，一时间，脑海深处好像都泛起了某团人型黑雾那渗人的笑声。

沈夜对着典籍凝固了半晌，捂着心口把笔放下了。

第二天天刚亮，沈夜就神色凝重地坐在了书桌前，盯着自己昨晚画了一半的设计图纸，脸上惋惜的神色一闪而过，便面无表情地把它揉成了一团。推开窗，那棵没了雪被和冰凌装饰而丑得赤裸裸的树继续以一个耀武扬威的形象闯进他的视野，沈夜陷入了沉思。

初七盯着他的表情，再看了看窗外那棵树，内心略有忐忑。

明明昨天他点名说喜欢这个植物，还说要移过来的啊，这个表情怎么不太对呢……

初七犹豫了好久，低声问沈夜，“是不是我种得有什么不对……？”

沈夜静了片刻，波澜不惊地回答：“还行吧。”

“哦。”初七自觉地开始磨墨，想来是主人不太满意自己之前的设计，应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看着放松下来的初七，沈夜嘴角滑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浅笑，算了算了，还是根据初七这个烂得独一无二的位置，重新设计一次吧。

修个花园的零碎琐事着实不少，力挽狂澜的图纸完成后，沈夜寸步不离地和初七一起做事，决心严格杜绝意外的再次发生。铲除积雪，搭好围栏，再从城中贵族的大院里顺手牵羊了一套石桌石椅稍加打磨，沈夜满意地看着初七用上等的刀法给他雕石纹，感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手建起的花园终于有了个雏形。

至于那株尊容难以直视的植物，它种植的位置在流月城大祭司的强行易改之下已经成为了新风水格局里的三合相逢之地，沈夜以保留自然之风为名若无其事地交代初七原模原样地用雪把它盖好，连冰凌都按照之前的样子冻起来，然后为了整体搭调，把地上被扫出去的积雪又恰到好处地重新铺了一层。

现在坐在案边，透过窗扇望出去，总算称得上别有一番景致了。

停了几天的雪洋洋洒洒地又开始下起来，室外工作终于告一段落的二人便一起盘坐在案边小酌。

初七的酒量在沈夜的锻炼下，终于能够保持清醒地喝上几个回合，沈夜边烫酒边取笑他为了给他练酒量，这存量本就不多的酒都要告急了。

初七显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听沈夜这么一说，果然实心眼地认真苦恼了起来，手上的酒杯也放下了，大有要把为数不多的酒节省下来留给沈夜喝的意思。沈夜见他想不到办法的神情笑得更恶劣了，问他要是以后都没有酒喝了怎么办。

“……”初七沉默了好一会才回答，“我知道一种酒的酿法。”

“哦？”沈夜饶有兴味地接话，“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酿酒，是什么酒？据我所知，限于原料匮乏，流月城的酒也只有一种而已。”

初七摇了摇头，“不是流月城的酒，是下界的。不过制法特殊，对用来酿造的植物没有要求，所以尽管流月城植物稀少，也可以试试。”

“好啊，”沈夜点点头，“下界的酒我也喝过几种，你说的是哪个？”

“是圣元帝登基时，酒坊为举国欢庆而发明的那种。”

“好，如果材料都有，那我们要多酿一点，长日无聊，没有酒喝就更无趣了。”

“嗯。”初七低声笑了笑，点点头。

雪天不便外出，沈夜又不想闷在寝殿里，室外的花园是造好了，当初提过的花种却还没弄，于是干脆拉了初七一起去扫荡瞳的七杀祭司殿。

有些方面，沈夜还真是欣赏瞳的规矩与刻板，曾经和自己随口提过的下界花种不仅被放置在外室最显眼的位置，且都加上了不同的标签，大大方便了他们的“劫掠”。

初七把标记着“安陆”的花种盒子递给沈夜，随口问道，“这么多花，你都见过吗，最喜欢哪种？”

沈夜愣了愣，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身边已经被摞成高高一堆的小盒子。虽然瞳对花种都进行了标注，但是盒子上写的却都是不同的地名——收集花种的人弄不清楚花的名字，瞳便直接按照生长处所在的地名进行标记，琳琅满目的都是下界陌生的地名。在初七无意间问出口之前，他也没意识到这是地名而不是花名，尽管典籍上有下界植物的记载，可没有花名也无法对应，恐怕是无法提前知道这些花开出来会是什么样子了。

初七趴在梯子上等他的回答，沈夜皱了皱眉，指尖依次滑过眼前这堆盒子的标签，最后缓缓停在了“长安”的上面，脸上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长久平安，我想，这应该是种很美的花。”

日影西斜，夕照入殿。

沈夜用丝帕擦拭着刚刚种完花的手，对着刚刚把花盆放到花架上的初七笑了笑，“天气这么冷，只怕明年春天都不一定能发芽吧。”

“你觉得冷吗？”初七跳下梯子，拉住沈夜的手探了探温度。

“有点吧，和往年差不多。”沈夜不以为意地答道，“冬天不冷那还是冬天么。”

“嗯……沈夜。”

“啊？”

“要不我们来做点温暖的事情吧？”

沈夜失笑，“又要给我变小火球了吗？”

“不是。”初七正色看他，“比那个还要温暖一点的事情。”

沈夜斜了他一眼，“你这么有精力，不如快点把剩下的花盆放好。”

初七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乖乖抱起了下一盆花，走到窗边时看了看窗沿上融了一半的雪，回头对沈夜道，“说不定不用等很久，雪都开始化了，大概春天也不会很远。”

沈夜正在整理剩下的花种，听到这句忍不住笑他，“那么多年过下来了，怎么还不了解？流月城一向是冷一阵再暖一阵，这会暖了，雪化了就会下一场雨，然后变得更冷，气温起起伏伏地往下走，今年都没下过几场雨，冬天最冷的时候还没到呢。”

初七小声嘀咕，“哪有心情注意天气。以前你冷着脸的时候，可比还冬天难捱。”

“……”

窗前的人把最后一盆花往架子上迅速一塞，赶在沈夜说话之前抢道，“好了，搬完了。还需要我做什么？”

这天夜里两个人都睡得十分安稳，在快天亮的时候沈夜还做了个梦，梦见他们种下的十几盆花都发芽了，隐隐约约的一片五彩缤纷，刚想去看看它们长什么样子，却意外地醒了过来。

睡意惺忪的眼睛对上初七专注的目光，沈夜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这么早你就醒了？”

初七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他一个完全不相关的问题，“沈夜，你还有什么计划没做完的吗。”

沈夜还没清醒，初七又道，“园子造好了，花也种下了。室外冷得很，最近不出去了吧。”

“嗯……怎么了。”沈夜刚刚理解完第一句话，“你有什么想法？”

初七笑了一下，手摸索着环住了沈夜的腰，温柔地在背上摩挲着。

“是有一个计划。”

他凑近沈夜的耳边，嘴唇几乎都贴在了耳垂上，大清早的便让沈夜感觉身体有点软得不受控制。初七小声地说着，晨起的嗓音还带着点沙哑，却低沉性感得让人浮想联翩——

“沈夜，我觉得……你可以不用再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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