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2.

　　里恩在陌生的床上躺下，眼前却突然清醒得可以看清黑夜的一切。仿佛直到夜深人静，他才终于记起了最原始的冲动。胸口砰砰作响，他生怕这鼓动要传到他身旁的人耳中去，于是翻了个身，床板也跟着吱呀一声响，一整天绷紧的神经也像是断了弦一样瘫落在地。

　　一整天下来，他几乎要忘了哪些是他刻意为之。他把自己武装了个严严实实，几乎让他自己都记不起哪一部分是他的本质。要不然，他实在没法面对现在躺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他是那么地想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

　　会来到玖莱纯属意外。这个国家面临海洋，成为了近几年日益发展的海上贸易的重要驿站。为了他的目标，这里是个绝佳的立足点。这是他脱离父亲、甚至脱离家庭的第一份事业，他会尽他一切所能让他不要输在第一步上，才能离那个人更近一步。

　　他一刻都没有忘了他的誓言。哪怕他废寝忘食地向前策马奔腾，他都不会忘了他的初心。

　　但当部下向他报告在玖莱发现了疑似从奥斯本家多年的克洛的身影时，他还是诧异得好久都没缓过神来。他慎之又慎地派人去收集情报，确认消息的真假，最终终于不得不相信他竟然如此巧合地追寻到了那个男人的踪迹。

　　若这是命运，那一定是从6年前的那时起就已经注定了吧。

　　他憋着一股劲，订制了精细而绵密的计划，一方面保证他的事业继续顺利进行，一方面提防被克洛嗅出蛛丝马迹，直到今天。

　　他终于成功了。当他亲自站到男人的面前时，他竟有一丝酩酊醉意。但他的脉搏跳得飞快，提醒他只要走错一步，他都有可能全盘皆输。

　　他决不能在这个人面前示弱。否则只会重蹈多年前的覆辙。

　　每每这样提醒自己，他都能笑着提起嘴角，目不转睛地捕获他的目标。

　　第二天，里恩是在火腿煎蛋的香味中醒来的。虽然对突然搬进来的不速之客一百个不情愿，可克洛还是准备好了两人份的早餐。由他亲手泡的咖啡甚是美味，让里恩忍不住细细地品尝起来。

　　“克洛也会自己做早餐啊。”

　　对于一位贵族家少爷来说，自己做早餐这个字眼显得相当遥远。但克洛也已经抛弃这个头衔多年，所以也只是随口附和了一句：

　　“你以为我独自生活了多少年啊。”

　　“味道真的很不错，果然克洛做什么都很优秀呢。”

　　“好好吃你的吧。”

　　“今天我要和尤西斯去探访好些个单位，会比较晚回来，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你干脆和他住一块儿不会更方便点？”

　　看似若无其事的一声疑问，包含着里恩不可能没听出来的潜台词。但里恩决定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毕竟若是连这么一点刁难都要乱了阵脚，那以后也就不用提了。

　　“尤西斯也有他自己的行程，现在这样正好。”

　　克洛抽了抽眉毛，没好气地把咖啡一饮而尽。

　　由于相互都还有工作要忙，他们的对话并没能持续太久。克洛草草收拾了东西便离开了房间，临走前还带走了一个餐盒。看来他不仅连早餐是自己做，就连一天的伙食也靠自己解决。里恩回想起曾经的克洛，虽说动手能力绝不算弱，可他从不像是如此勤快的人。这样看来，他似乎真的相当适应于现在的生活。

　　这让里恩有些吃惊，萌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

　　*

　　克洛拖着一副倦容来到了码头，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卸货的工作。或许是因为项目正式步入了正轨，今日的码头比往日显得更加忙碌起来。没有时间让克洛多想，就被工作赶着东奔西走。东搬货西指挥的，转眼就到了午饭时间，随意地清理了一下满身的尘土，克洛总算在休息区坐下拿出了自己的餐盒。

　　一个上午下来，克洛觉得身心疲惫，虽然昨晚上没有失眠，但睡眠质量不佳仿佛完全没有睡过。他把这错归结于窄小的床突然多睡了一个人，更加让他想让突如其来的住客卷铺盖走人。

　　内心惆怅，叹息也自从口出。刚唉了一声，就有工友拍了拍他的肩跟他打起了招呼。

　　“哟克洛，今天怎么一直黑着一张脸啊。”

　　来者是一个叫汉斯的年轻小伙子，大约比克洛小了好几岁。性格阳光开朗，每天热衷于炫耀自己的小女朋友。由于克洛平常与附近的人都没什么隔阂，就算年龄相隔几岁也依然是打成一片，所以他们也对克洛没什么顾忌。

　　在他们看来，虽说克洛是个外来人，但早已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同工作的好伙伴。新来的工人更是以为克洛是个资深老员工，对他的经历毫不怀疑。

　　克洛推开了一看就是想来开自己玩笑的汉斯，甩甩手：

　　“别逮着机会就拿我开涮。我只是睡眠不足而已。”

　　话音刚落，汉斯的表情就变了。性格阳光开朗的反面是，汉斯也是这附近传递小道消息的第一号能人。听闻他这解释，汉斯立刻竖起了耳朵，兴奋地问道：

　　“睡眠不足？莫非昨天那个大老板真的住到你家去了？”

　　克洛咋舌。虽然他心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准备，可看这情况，事情恐怕是很多人都知道了。果不其然，汉斯的大嗓子让附近的工人全都好奇地转过头来，等着克洛作答。其中有几个平时和克洛比较熟的工人也都凑过来，七嘴八舌道：

　　“不是吧，我还以为是别人编的故事呢。”

　　“真的假的，克洛，你可不能瞒着我们这帮老朋友。”

　　也不乏有担心的人：

　　“所以你昨天才一个人跑了？伺候大老板很不容易吧。话说，他干嘛找上你啊？”

　　是啊，他干嘛找上我呢？这个质朴的提问也在克洛心里种下了一个问号。里恩这次来找自己，想必和他当年的誓言脱不了干系。对于这一点，克洛几乎没有感想。但若只是为了把自己绑回去，他何必那么大费周章？以他现在的地位，就算想不为人知地把克洛五花大绑捆回去也不是问题，但他却选了办项目、住在克洛家里、和克洛进行效率低下的拉锯战这种七拐八弯的方式。

　　克洛自然不会乖乖就范，但实在也是有点看不清里恩的意图。知道他必定有他的打算，却看不透葫芦里卖的药是什么。

　　当然，这些肚子里的话克洛是不会说出来的。他随口就编了个理由：

　　“我还想问他干嘛找上我呢。突然就说想住一下普通的公寓，也许是有钱人家觉得新鲜吧？”

　　“真不愧是大老板的想法，我们可欣赏不了。”

　　工人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对克洛表示同情。其中有些和汉斯一样消息灵通的人也继续说起了他们所知道的一些小道消息。新的投资人俨然成为了他们茶余饭后的新话题。

　　“听说是帝国的贵族吧。大老远的，跑这种小地方。”

　　“管他呢，反正给我们工钱。”

　　“年纪轻轻的，人和人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

　　一阵议论中，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啊，说曹操曹操到！”

　　大家循声望去，发现他们话题的中心人物正走过了码头长堤对面的街道。和他一起的还有尤西斯和码头公司的高层。

　　从这么远的距离看去，熟悉的人仿佛也变得陌生了起来。里恩就像一个真正的企业家一样，穿着正式的西装，腰板挺直，眼神锐利。这样的印象与克洛心里六年前的那个稚嫩少年相差甚远，不禁让克洛有种奇妙却又不太舒适的感觉。他盯着里恩，仿佛又嗅到了那个刻板庄园的味道，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马路对面的里恩也扭过头来。趁尤西斯和码头高层在说话的空档，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似的扫了码头几眼。

　　那样细微而迅速的动作，恐怕在克洛身边的所有人都未必能有所察觉，可那一刻，克洛清楚地理解到，里恩是在找自己。那眼神让他记起六年前的社交舞会，这奇妙的倒错感让他感到后脑勺一阵发麻。

　　里恩的眼神最终还是锁定了克洛。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刚才让克洛熟悉的神色立刻便消失殆尽了。很快，马路对面站着的又是昨日克洛所面对的那个里恩。

　　他抬起手，似乎是对克洛打了个招呼，还点了点头。随后，他跟随着尤西斯他们离去。这个举动让工人们一片哗然。夹杂着对有钱人的种种羡慕与妒忌的评论，他们更加猛烈地调侃起克洛，猜测起那位年轻的老板到底是看中了克洛的哪一点。

　　克洛不明白，里恩到底为什么要如此大张旗鼓？这生怕别人不知道的架势，一点都不符合里恩的性格。比起他追寻到自己的脚步，这才是更令他不解的地方。

　　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

　　很快，短暂的午休也转瞬即逝。绞尽脑汁也没得出什么结论的克洛有些懊恼地收好了自己的东西，开始了下午的工作。一想到那些追加的工作归根究底都是因为里恩带来的这个新项目，他便更加地感到烦躁不堪。更可气的是，他还相当于是在给奥斯本家干活。

　　这家伙，其实只是想来报复我的吧。

　　他非常没有建设性地想到。

　　当天晚上回到家，克洛不禁多看了里恩几眼。克洛并不打算问，因为他猜想八成问了里恩也是不会告诉他的。所以，他只是试图靠眼睛观察，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端倪。而里恩本人似乎完全没有觉得有过什么问题，只是在克洛家里过起了日常生活。

　　本以为里恩应该会做出什么行动，可到目前为止，除了突然住进了他家以外，别说行动了，里恩似乎总是点到为止，现在也仅仅只是热衷于与克洛闲聊一些今天做过什么了的日常话题。是时间还没到吗？忍不住要多想几步的克洛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可里恩却似乎并没有打算做什么。

　　例如现在，饭桌上里恩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对克洛说着今天谈过的生意，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一介普通工人，你把这些事情都告诉我真的好吗？”

　　克洛终于忍不住反问。里恩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反正你也不会到处说。”

　　“不是这个问题吧。”

　　“你就当作是兄弟间聊点家常就好了。”里恩默默地切开一块扒肉，塞进口中，睁大眼睛夸奖道：“嗯，好吃！”

　　看着这样的他，克洛竟也没了脾气。只好闷闷地听着里恩说着，时不时搭几句腔。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难不成，自己会慢慢习惯这样的生活？

　　想到这儿，克洛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晚饭之后，里恩坐在克洛那杂乱的小沙发上开始查阅今天必须处理的商业文件，两人都收拾洗漱之后，很快就到又到了睡觉的时间。克洛躺下不久后，里恩似乎也看完了文件，走进房间准备入睡。

　　几乎是反射性的，在里恩踏入房间的那一刻，克洛就闭上了眼睛。他在心里默默解释自己装睡只是因为不想再和里恩胡搅蛮缠，但这理由显得有点儿空虚。但总之也闭上了，他也就不好再把眼睛睁开。

　　脚步声像昨晚一样，在衣架前停留了一会儿之后，绕着床转了一圈来到了他的旁边。那个气息爬上床后，停顿了几秒。

　　克洛知道是里恩在看他。

　　“克洛，你睡了吗？”

　　或许是他不确定克洛到底睡了没有，就像是半夜的低语一般，里恩也压低了声音。克洛决定继续装睡，可稍等了一会儿，那个气息却似乎在没有收到回答之后把脑袋凑了过来，而且还迟迟没有退去的征兆。

　　克洛心里一惊，低声发出了一声警告：

　　“快睡吧。”

　　里恩停住了动作。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克洛的刻意为之，轻声地笑了几声：

　　“晚安。”

　　熄灭了灯后，里恩背对着克洛，再没有动静。

　　克洛感到头疼。他有些摸不透里恩的意图。里恩就好像变了，变得更加会隐藏自己的心意、学会用一些假象来迷惑他人，可他始终还是不能抛弃里恩依然保留了一些内核的猜想。若他真的变了，他又何必追到这种地方来？

　　可是若他没有变，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克洛自认为自己知道里恩的渴望，也知道里恩的坚持没有那么轻易能被舍弃。就算再怎么渴望家族生活，但里恩心底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被妥协。因为他知道，他们两个都一样倔得无可救药。

　　克洛在被窝里盘算着，他觉得他手头的信息还是太少了。

　　很快，日子过去了好几天。转眼一个星期便过去，而里恩也还是老样子。他似乎什么都不打算做，但却从不放弃将克洛收于视线之内。但也仅仅止步于此。不管克洛怎么不满、怎么旁敲侧击，他都只是巧妙地避过，也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这种不毛且没有进展的日子让克洛感到烦躁。他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里恩的监视，却收集不到能打破现状的信息。感到有些厌烦的克洛开始喜欢在外消磨放工后的时间。见面少一些，他或许就也能少一些烦恼。晚上回去之后，也就只有简单的相处。里恩似乎对此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不满，只是表示偶尔还是希望能和克洛一起共进晚餐。而克洛也理所当然的左耳进右耳出。

　　既然在身边观察也找不出答案，那不如拉开一些距离好了，这就是克洛的想法。事实上，克洛有的是时间和里恩耗，既然里恩不行动，他暂时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周末的晚上，克洛也像平时一样，拖到了快要到就寝时间才回到公寓。他打开门，一时竟没找到里恩的身影，心里一惊，顿时竟觉得缺了些什么。定睛一看，才发现里恩是站在阳台，也没有开灯，隐没在漆黑的夜色里。

　　里恩脱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倚靠在栏杆上。黑暗中，那身影看上去甚是单薄。明明个子长大了不少，可那一刻，克洛却觉得里恩依然是个瘦小的少年。

　　也许是因为那天和工友们一起在酒馆里喝了些酒，克洛想了想，便也走上前去：

　　“你站这儿干嘛呢。”

　　里恩回过头来，淡然笑道：

　　“你回来了。我只是想吹吹风。”

　　克洛没有回答，只是站到了里恩旁边。夏天的海风带着咸味。克洛的房间位于顶楼，虽然因为冬冷夏热而租金低廉，可却也换来了可以俯瞰海边夜景的好风景。当然，这里的楼层也没有高到哪儿去，可以看到的景色也有限，但四处点亮的灯光还是很清楚的。

　　“……这就是克洛生活的地方。”

　　里恩毫无起伏地呢喃了一句。紫色的眼瞳里映出黄色的光亮，却显得有些空洞。

　　“嗯。是个好地方。”

　　克洛应了一声，但没有再多言。里恩似乎没有料到能从克洛那儿换来回答，略有些惊讶地扭头看了看克洛。慢了一拍后，他有些无奈地问道：

　　“克洛，你喝酒了？……好大的酒味。”

　　“周末了，喝一杯过瘾的。”

　　克洛毫不顾忌地作出回答。里恩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答案，又扭头盯着那毫无变化的码头夜景。

　　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又低声吐出一句：

　　“……以前的你，可从来不会这样。”

　　身为贵族，必须保持优雅的姿态与节度。就算喝得酩酊大醉，也会有香水的味道作为掩饰。而身怀计划的克洛，更加未曾有这样的丑态。不管何时，他总是圆滑而灵巧地、游走于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的边缘。

　　那才是里恩所知晓的克洛。

　　那一刻，出现在里恩面上的，是真实可见的苦楚，仿佛他所面临的东西，是需要他咬紧牙关才能跨越的疼痛。那神情很快便湮灭于黑暗中，却有一瞬被灯光所照亮，留在了克洛的脑海里。

　　这时候，克洛还无从知晓里恩的想法。但他却有了一种奇怪的自信，那就是：里恩永远只能是那个里恩，不管再怎么变，依然保有那颗能让他为之震颤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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