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毛覆盖着猫的肩胛骨，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的形状，在柔软的身体上形成两块相连的小小阴影，随之扇动却没有飞起来。拇指在双翅间按下去，肉体的存在感太过鲜明让蝴蝶的意象瞬间扑棱着飞走。骨如蝶，坚硬而轻盈。细长的四指缠住腹部温暖的皮毛，毛尖沾上冰冷的雪水。温热的血液由心脏运输至动脉，充满薄薄的耳朵上的毛细血管，再由静脉返回。拖着长长的尾翼，被打湿了的翅膀用力挥动也是徒劳。窗外三枝梅花傲立在庭院的雪地，待太阳穿过乳白色的云，积雪又要被消磨，猫儿的脚印也将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除去自己，谁都不知道这里曾有蝴蝶睡过。

…

传闻中神社里奉拜的那物还在的最后一天夜里，十足落了一场大雪。层层叠叠的雪花折断了枯树，截断了交通，电信接收也成问题。所幸没有乱风夹着积雪敲击玻璃窗和惊鸟铃，只是冰晶在玻璃上结成花纹。常来后院的猫儿冻死几只，葬身不知何处的积雪中。正如金子美玲所写：「夹在当中的雪，你寂寞吧，看不着天也看不着地。」清晨便听见铲雪声和房顶上积雪掉在街上的声音，巢被压垮了的喜鹊在枝头着急地叫着，光线暗淡的房内早已有寒气从四隅爬来，小鞠的手碰到眼镜的那一刻，有机合成物好像在一夜间化为液态氮。

模糊的天花板和吸顶灯隔着镜片变成清晰的线条。他将窗帘拉开一条缝，早间七时的雪地上满是杂乱的脚印，溅上泥点。上学路上的雪已经被铲走，堆在路边近一人高。他到了校门口才想起来：是了，大雪导致停课。从铁栏杆间望进校园的操场，那里的雪尚未有人踏上脚印。更远些的围墙边，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老人缓缓走进教学楼。落雪後寂寥清静，小鞠迈着轻快的步伐，脫離金色小錘敲打冰塊的固有曲調。冰的世界中學校是世界的中心，由此延伸出八條分支，分支再結成冰錐，盤旋漂浮在半空中。

茶海的水裡破碎的茶渣很容易沾在池壁上，母親以手掬水，茶渣隨著幾聲水波的呻吟消失。素色帶圓點裝飾的和服間伸出雪白的手腳，暗紅髮帶紮起盤發，毛筆尖轉動點出和小鞠相似的墨黑眼珠，謎一般地組成眼前這人，像畫卷中美麗婦女的這人。畫布裡，她用茶蓋輕弄茶葉，霧氣在嫩芽間上騰。走廊的木板在人走動時發出吱呀聲，六疊榻榻米上翻動書頁時的聲音，染成千百米畫卷上的淡墨。小鞠走到窗邊，抬頭張望，卻看不到執筆之人，只聽墨錠於硯台來回磨過。遇上這樣的天氣，那人可還會去嵐山的車場？

女傭人慵懶地用未擦乾淨的手拉開紙糊門，长而嘹亮的穿堂風嘩啦啦地翻動矮桌上的小說，小鞠來不急用手指壓住書頁，卻將茶杯底一圈淡棕色的印記留在紙面。她拖腔拖調地報上訪客的名字，這卷著雪粒的聲音衝進畫布纖維的縫隙，母親放下紫砂壺，雪白到反光的手撫平正坐時褶皺的和服後襬。如大楷点下一團神氣的浓墨，那神官打扮的男人走進六疊茶室，他褲腳上细小的雪漸漸融化，洇開一片。小鞠將書捧起來遮住半張臉，鼻尖嗅到茶與印刷物交雜的安心氣息，鳳眼瞟向畫卷。畫卷中，筆尖上挑，兩人的眼睛活靈活現，眉目間傳遞著兄妹情。神官骨节分明的铜铁色的手递出折成长方形的信笺，奉纸在雪白双手的银光下更显得暗哑。

「神社里的神物被什麼人偷了去，結局是降下了幾乎將小鎮掩埋的暴雪？」

「正是如此。確鑿無誤。」

母親垂下眼，最淡的墨在睫毛下暈開。上京區的岸神家現任當家曾是神社的巫女，代代女人的命運與竹林中那座隱密的神社連結，姐姐也不例外。神官收回手，筆直地站著。

「若無法在二月前尋回，冬季將永遠駐蹕此地。」

女傭人怎麼忘記拉上紙門了呢？小鞠背後發涼又不敢回頭，走廊裡潛伏著雪妖。冰的世界逐漸蔓延，茶杯裡的澄澄液體被薄冰覆蓋，不可抗拒的寒冷鑽進他溫存的胸腔。母親躊躇不決，墨色更濃了，大片陰翳傾瀉而下。

「那應該怎麼辦呢？」

他急切地問。書本掉落膝蓋合上。神官彷彿沒有聽到這句話，仍筆直地站著，定睛看母親蒼白的臉龐。畫布上美麗的女人轉動白玉石般的頸項，鋒利的冰晶射入小鞠的眼裡，扎得他流淚似的閉上眼。看阿，岸神小鞠，他盯著矮桌下自己的膝頭，離開那個人的你又變得虛假。

岸神家是日式建築，寬大的屋簷強調陰影的存在，重疊的方型空間中被曲折的迴廊纏繞，空檔出以沙石和栽種的松竹填滿，小池和木橋為點綴。厚雪為庭園重造了一張面容，略有起伏且鮮有陰影，脫下眼鏡則潔白一片，依稀樹影朦朧。雪地靴在被傭人清理過的道路上只留下淺淺印記。小鞠摇晃著撐開黑色的大傘，擋下零星飄落的雪花。在這樣的天氣裡走至嵐山，或許已過下午四時。他只是必須去見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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