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柒话

周围一切异常宁静。

素朴，昏暗，分不清上下左右，似乎身处漫长巷道，只有遥远前方像是出口的某个地方，散发出明亮温和的光。

那些尘封许久的记忆，跨越数百年时空，鲜明地重现眼前。

—天正十八年•小田原城—

六月中，本该是田野绿意葱茏、生机勃勃的季节。

此刻，目力所及之处却只有荒芜的田地、破败的茅屋，不见人影。

战国乱世，民不聊生是常态，可在这座小田原城，以及整个北条家领地范围内，并非如此。

近百年前，北条家族刚刚立足关东，就立下善待民众的宏愿，并将之写入家训，严令子孙不可给百姓增加额外的负担。自那时起，北条领内税率一直比别的地方低一截，出现天灾的时候甚至免除赋税，出现了民众安居乐业，粮库充足的局面。

可是如今，那些曾经在这里唱着歌谣劳作的农民……全都不在这里了。

战争已持续了近四个月，秀吉纠集二十二万大军，却迟迟无法突破小田原城的防御网，双方僵持不下。

小田原城，有“天下第一坚城”之称，其深广的防御工事比普通城墙大了十数倍，不仅保护着这座城的主君，更将城下町的百姓也一并保护了起来。而且，在北条家当代主君北条氏直的命令下，即使原本居住在工事之外的百姓，只要愿意，也可以进入其中避难。

即使如此，仍有大量更广袤田地里的农民，成了战争的牺牲品。

原本计划中的援军，早已成了泡影。两位寄托了北条家厚望的盟友——德川家康，早已公开服从丰臣秀吉，是围困此城的正面战力之一；至于伊达政宗，在按兵不动一个月之后，终于出兵小田原城，也加入了丰臣秀吉麾下。

即使坚守下去，也不会有援军。

唯一的希望，是对手弹尽粮绝，自行退兵。

但是……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日复一日，陆上海上的大军将此城围得水泄不通；更糟的是，小田原城附近的其他城池，一座，一座，相继陷落。

得益于开明政治，北条家历史上，家臣背叛的丑事屈指可数，可如今，北条家麾下的城主们，一个，又一个，不是兵败被杀，就是开城投降。

绝望，悄无声息的绝望，从荒芜田地中升起、弥漫，侵入防线内部。

这天，板部冈江雪斋的住处来了几位客人。带头的是笠原政尧，其名中的“政”字为北条家先代主君所授，以家臣而言是颇高的荣耀。

虽然平时交情尚可，可眼下战局已到生死关头，城中难免风声鹤唳，板部冈江雪斋吃不准这几名同僚的来意，出于礼貌，先为他们准备了清茶。

“比起困在城中坐以待毙，应该有更好的办法才是啊！”同僚接过茶，笑着说，“以板部冈大人的才智，想必已有了对策吧？”

笑容可掬，却藏着令人无法忽略的恶意。

江雪左文字悄然现形，可普通人没法看到付丧神的存在，不懂其中可怕，笠原政尧毫无顾忌地说道：“大人文武两道，可曾听过‘良禽择木而栖’？”

这话一出口，已是图穷匕见。

弄明白他们想做什么，板部冈江雪斋反而一笑：“诸位大人，茶可还适口？”

“……大人茶艺名不虚传。”这回轮到客人们不明白了，囫囵回答一句，性急的人已将手按上短刀，准备翻脸动手。

板部冈江雪斋看在眼里，连眉头也不动一下，继续笑着说：“在下侥幸，先前奉命出使大阪城时，曾得秀吉公亲手赐茶。秀吉公平易近人，雅量不凡，在下深为叹服。”

这话就好理解了。

提及“良禽择木而栖”，无非是问“怎么样，要不要换个主君啊”？话说得急了点，可也没点名要择哪个木不是？

板部冈江雪斋倒好，干脆主动提起自己和丰臣秀吉喝过茶，这还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说“哦，要换主君啊，不错不错，是要投靠那个人吧？我和他还有点交情呢”。

客人们顿时放松下来，跟着板部冈江雪斋笑，继续饮茶，可眼中，不知不觉透露出了点鄙夷之色：据说板部冈江雪斋深受信任，不用完全挑明就同意离反，人品不过如此嘛！

这样一来，算是双方达成默契。

板部冈江雪斋不愧是靠嘴巴吃饭的人，与他们聊起丰臣秀吉治下大阪城的种种泼天富贵，什么瓦片覆盖了金箔的天守阁，完全以纯金打造的黄金茶室……这伙人想临阵卖主投靠丰臣军，其实又有哪个真的亲身去过大阪、见过丰臣秀吉？此刻听板部冈江雪斋娓娓道来，把个大阪城说得繁花似锦，只觉心痒难搔，少不得问这问那。

一壶茶很快喝完，板部冈江雪斋亲自下去又添了一壶来，其余人哪顾得上这些，急问他：大阪城中是否如传闻般美女如云，是否见到过传说中倾城倾国的淀夫人？

——向一个和尚打听这些，可见他们真是聊得兴起，忘乎所以了。

“淀夫人为秀吉公家眷，即使人在大阪城，又怎么会让在下一个使者见到呢？”板部冈江雪斋晒然，“说起来，秀吉公麾下，倒是有不少有趣的茶人。”

“哦？”他们对茶固然没什么兴趣，但既然是那个丰臣秀吉麾下，倒也不妨听听。

“其中有一位，整理了‘茶汤者觉悟十体’，在下深以为然。”板部冈江雪斋一面将再次煮好的开水倒入杯中，一面慢条斯理地说，“十体当中，开宗明义第一条，曰‘上粗相，下律仪’，说的是，外表不妨简淡，内心——却须遵守僧侣的戒律，以及立身的仪则。”

话音落下的同时，这伙“客人”的随从已在门外喊道：“不好了！主君……北条的士卒已经包围了这里！！！”

几人也不是傻子，立刻领悟到板部冈江雪斋先前的刻意卖弄，全是引君入瓮的缓兵之计。当中那次轻描淡写的添水煮茶，恐怕就是向主君通风报信的关键。

临阵、卖主求荣，随便在哪个国家都是身首异处的死罪。横竖已没了活路，至少死前要出一出这口恶气！

带头的笠原政尧当场拔刀，朝眼前的罪魁祸首的脖颈砍去。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屋内全是敌人？从决意亲自以话术拖住他们的时候开始，板部冈江雪斋便已抱定必死之心，低低念了声佛号，面带微笑，闭上双眼坐等圆寂。

鲜血喷射而出，将简朴室内的天花板染成一片猩红。

板部冈江雪斋浑身是血……

毫发无伤。

笠原政尧挥刀之际，一直守在主人身边的江雪左文字跟着出刀。普通人看不见的刀锋，后发而先至，轻易砍下了他的头颅。

没有人能看到他，当然也就没人明白笠原政尧为何突然身首异处。

但是，一定和板部冈江雪斋有关。

人们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呆愣半晌，然后鬼哭狼嚎般高叫着，顾不得外面就是北条家的军队，纷纷打开门夺路而逃。

板部冈江雪斋也不明白。

他只知道，生死一瞬时有什么救了自己，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也许，这就是佛祖显灵吧？

可是佛怎会制造杀业？他禁不住为自己如此揣测佛祖感到惭愧，低声念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这是江雪左文字作为付丧神，第一次杀人。

他救了主人，随后，听见主人说：罪过，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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