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深深处

　　From the Depths

　　"I have said to you to speak the truth is a painful thing. To be forced to tell lies is much worse." -- De Profundis

　S1.

　　里恩从未见过这样的冬日。郊外的树林里飘满着落叶，白雾弥漫看不清前路。车窗外，远处几座富丽华美的洋馆若隐若现。带他前往的那个陌生人笑着对他说，那就是他即将要去的地方。

　　陌生人有着一头红头发，说自己叫雷克特·亚兰德尔，自己“父亲”的贴身秘书。里恩看不出那个人的笑容里有多少意思，但他知道他即将迎来一种从前的他连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并且再也回不到以前那个温柔的家。

　　身上的衣服是雷克特给他带来的新衣服——毕竟，他不能穿得太失礼。里恩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从没有穿过这么好的布料，只好拘谨地僵坐在原位。

　　他的心情就如同四周的这雾气般，白茫茫地找不到方向。

　　声望显赫的吉利亚斯·奥斯本伯爵的庄园位于埃雷波尼亚帝国帝都海姆达尔的郊外。祖辈曾是王室家臣的奥斯本家拥有庞大的家业，涉及地产、零售业、餐饮酒店等各个领域。伯爵一家都居住于郊外庄园的宅邸内，而今年刚满15岁的里恩将会成为这个家庭新的一员。

　　——直到几天前，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

　　吉利亚斯·奥斯本伯爵的私生子。这似乎就是他的新的身份。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紧张，他开始回忆那个养育他的平凡家庭。温柔的父母、可爱的妹妹，尽管家境普通，却给予他这个养子无尽的爱。他肩膀上的力气似乎放松了一些，竟觉得没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

　　马车穿过宽阔的园地，停在其中一栋宅邸的门前。仰望这偌大的洋馆，里恩觉得这楼房高大得他喘不过气来。雷克特牵着他的手将他扶下马车。他是从未受过这种待遇的，只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比较好。待他站稳脚跟，才发现侍者和女仆们已经在门口列好了队伍，毕恭毕敬地夹道欢迎。一路上，雷克特没有多言，只是带他登上一坎又一坎的楼梯，穿过望不见尽头的走廊，他小心翼翼地跟在雷克特的后头，来到了一间房间外。

　　“您必须先见过您的父亲。之后，您会在餐会上见到您的兄弟姐妹。从今天开始——您就是奥斯本家的少爷了。”

　　雷克特对他鞠躬行了一礼。他感到十分惶恐，但大门被打开了，他只好踏入那个房间。那房里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眼神威严，只是站在他面前就让他感受到了一股窒息般的魄力。

　　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低下头。

　　男人面无表情，就像他的名号般没有温度——铁血伯爵自上而下地端量了这十五岁的少年一番，勾起一抹冷笑。

　　“我是吉利亚斯·奥斯本。你的父亲。从今天起你就是这个家的一员了。”

　　“……是。”

　　里恩只是低着头，半晌才挤出这句回答。他不敢正视这个男人的眼神——那眼睛就好像能把他吃了一样可怕。

　　“尽管你在外生活了十五年，但既然你已经进了这个家，就要尽到一个继承者的职责——我会安排你学习这个家族的事务，总有一天你要担起这个家的责任。”

　　在外人听来，这或许是一件求之不得的美差事。进入名门，甚至获得家产的管理权。可对于里恩来说，这些都只能给他带来巨大的压力与畏惧。生父让他回来，他没有办法不回来——他只是个被平民养大的无名无分的私生子，没有任何的权利与地位；而只要他回到这个家，父母和妹妹的生活就能得到更多的保障。

　　他没有选择，所以只能硬着头皮。

　　里恩点点头。

　　“你不必多想，只要听我的命令就好。下去吧。”

　　吉利亚斯没有再看里恩一眼。雷克特上前领他离开了房间。房门闭上的一刻，里恩觉得松了一口气，却又被无尽的恐惧所淹没。

　　不管是这座庄园，还是他的生父，都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就像个异物。

　　雷克特把他交给了管家。身为秘书的他，似乎不能插手这座庄园内的家事。又走过了好些他分辨不出来的走廊通道后，他来到了为他准备的房间。

　　这房间比他以前住的地方大太多太多。他曾经要和妹妹挤在上下铺的小床上，现在他的床却是铺着天鹅绒的大床。仆人将他仅有的行李放下，询问道：

　　“少爷，您想把东西放在哪儿？”

　　他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只是疑惑地看看身后的另外几位女仆和侍者。

　　“……这里是我的房间？”

　　“是的，少爷。”

　　“……不会太浪费吗？”

　　下人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里恩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只好摇摇头：

　　“抱歉，请你们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被主人道歉的下人们露出了更加惊恐的表情。里恩虽然不太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对旁人态度一向敏感的他也意识到还是结束这个话题比较好，只好告诉下人自己想休息一下，才算是把下人打发走，结束了此番尴尬的对话。

　　傍晚，餐会如期举行。在仆人的带领下里恩又穿过了七拐八弯的长长通道，正当自认方向感不算很差的里恩也开始觉得要记不住了的时候，他们总算是来到了餐厅的门口。

　　烛光下的餐厅显得有些昏暗。餐桌边的四双眼睛齐齐看向了自己——想必他们就是自己现在的“家人”，里恩深吸了一口气，点头行了一礼。

　　“是里恩吧？坐下吧。”

　　四人中的其中一人有着一头金色的长发，面带笑容地示意里恩坐到他斜对面的位置上。里恩应声照做。他的左边坐着另一位金发的少年，看上去似乎比自己年长一些，右边则是一位看上去有些不安分的少女。而正对面——是个空席。

　　吉利亚斯·奥斯本坐在主座上，似乎对他们的对话漠不关心，只是对金色长发的青年使了个眼色，而青年也意会地点了点头，伸出手指敲了敲杯子。

　　“我是卢法斯，这个家的长子。里恩，欢迎你的到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这个家的一员了。

　　“想必你已经见过父亲了。坐在你旁边的，是尤西斯，他今年17，与你年纪相仿，应该可以和你多多照应。”

　　里恩转过头，低头行礼：“……请多指教。”

　　身旁的短金发少年朝自己点了点头，却闭口不言。这样让人难以接近的态度让里恩更紧张了，他只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时候，身边的女孩子按捺不住说话了。她看上去比里恩要小上许多。

　　“卢法斯，我呢我呢！”

　　直呼其名的随意态度让里恩吃了一惊，再怎么说也是兄长——何况卢法斯看上去比他们三个都要年长许多。但卢法斯似乎已经习惯了，只是叮嘱了一句：

　　“要叫哥哥。里恩，这是米莉亚姆——她是我们家的养女。虽然并无血缘，但现在就是你的妹妹。”

　　“在这个家我可是里恩的前辈哦！”

　　米莉亚姆露出了得意的表情，看上去天真烂漫——虽然语气有些高高在上，但反而让里恩放松了下来。尤西斯在一旁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卢法斯只是笑笑，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空席。

　　“还有一个要向你介绍的人，但遗憾的是他今天有事赶不回来了。他也是你的哥哥，比你大五岁，是这个家的次子，名叫克洛。过几天你应该会见到他的。”

　　哥哥这个词被卢法斯点明之时，里恩才真正有了一些实感。虽然素未谋面，但自己似乎真的有了新的家人。在礼仪森严的贵族家庭里，自己是有义务去遵守这样的身份差异的。虽然不知道没有到场的这个陌生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要适应这个家，自己就必须好好记住所有的事情。

　　在卢法斯的介绍之后，餐会算是正式开始。吉利亚斯会与卢法斯谈论一些公事，除此之外，话题都由态度亲和的卢法斯来主持。尽管里恩心里紧张得砰砰跳，餐桌礼仪也不知道有没有差错，但总归是安稳地结束了。只不过，互相之间的距离感似乎依然没有缩小，而吉利亚斯所在的餐桌上，也总是弥漫着一股压力。

　　里恩在内心默默地叹了口气。

　　餐会结束后，才走出房间没几步的里恩又立刻碰到了下一个难题——他果真不记得该怎么走回自己的房间了。四顾一番却没有看见可以问路的仆人，只有尤西斯似乎也与他同路，从后头走了过来。

　　“请问，我应该怎么回房间？尤西斯先……哥哥。”

　　他只好硬着头皮问道，末了还想起来称呼问题，生疏地补上了一句。尤西斯微微皱了皱眉头：

　　“不习惯无需勉强，我也没有比你大多少。……跟我来。”

　　干脆的否定让里恩心里一紧——这算是失言了吗？或许对方根本就没有要承认自己的意思，毕竟自己只是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野孩子。但不管里恩内心有多七上八下，尤西斯只是默默地把他带到了寝室附近，指了个方向便离开了。看着尤西斯的背影，里恩松了一大口气，却又止不住地忧虑着。

　　对于今后的生活，他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之后的几天比里恩想的要平静得多，但绝不愉快。他见到了他的家庭教师——有着冰蓝色头发的女性名叫克蕾雅，负责教他适应贵族的种种礼仪和一些文化课程。除此之外，里恩有足够的时间来熟悉这座庄园和这座庄园里的生活。

　　尽管如此，里恩碰的壁还是要比他想象的要多太多。

　　首先，他总是改不了与生俱来的习惯。并非出生于富贵人家的他，怎么都不习惯被别人服侍的生活。

　　他不知道自己只要摇铃便可以传唤下人，好几次他都不知道自己的需求到底该怎么才能解决。

　　他总觉得一天要换好几次衣服的生活特别怪异，特别是连扣子都要别人来给他扣。

　　完全没有少爷该有的样子的少爷——这似乎也让仆人们感到困扰。里恩的言行经常让他们面面相觑，让里恩自己也感到尴尬。

　　为此，围绕里恩的各种非语也变得更多了起来。对规矩一无所知的老爷的私生子，这并不是一个好听的身份。仆人的议论甚至传到了里恩的耳朵里，但他却只能假装听不见快步离去。

　　他的父亲与兄长们都各有各的忙碌，别说一起进餐，连照面都没有打过几次。其中接触最多的也许要数年纪最小的米莉亚姆，因为她时不时会主动过来缠着里恩打闹。尽管让人有些头疼，可比起其他气氛压抑的场合，和米莉亚姆在一起的时候反而让里恩感到放松。

　　这些都让里恩更加笃定，那天自己的感觉是没有错的——他果然不是一个该待在这里的人。

　　实在忍受不住时，里恩便会带上克蕾雅吩咐他看的书，躲到植物温室的小亭子里去。在那只有他一个人，他不必思考自己的一举一动，可以静心地回忆过去那个温暖的家。

　　在里恩来到奥斯本家一个星期后的某一天，他又像前几天那样，坐在亭子里发着呆，半睡半醒地打着小盹儿。

　　“——啊，找到咯找到咯。你就是里恩对吧？”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宁静的温室中唐突地响起。那个声音离自己相当的近，吓得里恩从浅眠中猛地坐直了起来，瞪大眼睛拼命地点了点头：“是！”

　　映入眼中的是一个陌生的青年，一头接近白色的银灰色头发，赤红的眼瞳中藏着几分狡黠。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里恩愣愣地看着他，或许是这一系列的反应太过滑稽，青年咯咯不停地笑了起来。

　　“噗哈，看把你吓得……”

　　青年捧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里恩愣在原地，他从未在庄园里见过这个人——哪怕他已经很努力地去记每一张陌生的脸。他只是随意地穿了一件衬衫，领口也没有系好，看上去不像是佣人；但不知道对方身份，他也苦于应对。而且，突然被人这样笑话，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好在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里恩内心的纠结，总算是没再继续大笑下去。他干咳一声：

　　“咳，可能卢法斯那家伙已经跟你说过了——”

　　那家伙。在这个家敢这样称呼卢法斯的人可不是很多，哪怕是米莉亚姆，也只是直呼其名而已。

　　“我是克洛，姑且算是你哥哥。从今天开始会负责带你学一些东西——啊，当然不是克蕾雅会教你的那些。”

　　听见名字，里恩总算想起那次晚餐对面空荡荡的座位。他眨了眨眼：

　　“啊，你就是……”

　　克洛抓了抓后脑勺，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跟里恩解释。但很快他便放弃了，露出笑容：

　　“总之，交给大哥哥我就对了。突然被丢到这种地方来你也够呛吧，怎么样，要不要出去转转？”

　　“克洛……哥哥？”

　　他试探着加上敬称叫了一声。可这回却轮到克洛愣住了。他摸了摸下巴思考了一下，认真说道：

　　“听上去不错，不过被人这样叫我也是要浑身发痒的……至少把敬称给去了吧。”

　　克洛伸出手，揉乱了里恩的头发。

　　“要不，直呼其名也没关系哦。这个家里的人都是那样叫我的。”

　　里恩慌张地摇了摇头。他是越来越不懂这个家的人的心思了。他们有些人亲切却疏远，有些人冷淡却温和，而现在，又出现了一个这样毫无顾忌的人。

　　“真是认真的家伙啊。算了，慢慢来吧。怎么样，你是想跟我一起出去，还是继续在这发呆？”

　　克洛朝里恩伸出手。午后的冬阳照在身上，带起一丝轻柔的暖意。里恩定睛看着眼前的青年，心里有一种奇妙的开放感，那是他一个星期以来、自他踏进这个家门后从未感受到过的东西。

　　回过神时，他已经握住克洛的手，点头应道：

　　“……一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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