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心 （利艾） 第七话

混沌之海，其名为【努】。

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土壤，也没有蛇。

孕育着至高至上最伟大的创世神的蓝莲花自【努】中绽放，创世神【阿图姆】哟，没有找到可以立足之地。

神自心中思索，所思之物显现心中。口中呼气化作风之神【休】，继而造出雨水之神【泰芙努特】。让其结合生出大地之神【盖布】和天空女神【努特】，自此而下，神祗列次，世界初造。

最后，自最高神的一目中流下泪水，世人见之于世。

皇族居住的宫殿金碧辉煌，砂石仿佛因王威而镀上了太阳神的光辉，无论从哪一个角落眺望，这座宫殿始终闪耀着黄金的光辉。

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给王族，给法老，给神明居住。

绘有金色和埃及蓝的图案的努格白紧贴少年的身躯，墨绿色的披风因急促的步伐飒飒飘扬，埃及的王子殿下只来得及换回衣物，任何不必的饰物都被他舍弃，只留下贴身佩戴的荷鲁斯之眼、安卡和圣甲虫护符。

路上所听到的祭司们诵念的经文不同于往常，不是太阳神拉①的礼赞。而是……

眼中一阵酸涩，艾伦咬紧下唇忍耐住泪水。

那是……《亡灵之书》。

遣退了所有的人，让守卫在门外等待。就让他，独自面对法老……他的父王吧。

艾伦双腿一阵无力，重重地跪在了法老的遗体旁。

瘦弱的手臂，久病而变得羸弱的身躯，病痛折磨而无法放松的眉头，冰冷的指尖……

豆大的泪终于断线般落下，有一只无形的手挤压肺部般，叫他呼吸一次都要用尽全力。诅咒带来的身体衰弱比不上心中一击一击敲裂肺腑的钝痛。

为什么在父王被神召回的时候，我不能在他身边陪伴他？

为什么自己一直都那么任性？

除了必要，法老一直都很纵容他，因他是他唯一的子嗣，是他最爱的王妃用生命换来的孩子。

但是……埃及这个大帝国不需要被从小溺爱的法老。

法老需要狠下心来苛刻要求艾伦。

他不像先王们那般能力出众，也许他在历史上还要被记载为优柔寡断和威严不足。这样的他，只想守护住这个国家，守护住他的孩儿，至少……要像他的母后那样，即使身在皇宫，也向往着外面的世界，爱着外面的世界。

他为失去母后的艾伦栽种了一庭院的白莲花，将尼罗河的河水引来。

他告诉艾伦，他的母后化为这纯净的白莲花，在尼罗河畔亭亭玉立，守护着埃及，守护着艾伦。

艾伦一遇到烦恼或者心情不好时，都会躲进这法老为他造就的庭院，轻嗅淡香，任凭水波旖旎，清凉攀上四肢百骸，在那片纯白里涤尽心烦。

他第一次偷出皇宫，便是追随着白莲花的芳踪，溯流而上地眺望，那里有更加宽阔的河面，那里有更加明媚的阳光，是否……会有更加簇拥的白莲花，缀着零星几株的纸莎草，随风摇曳？

并没有成功去到多远，被法老的侍卫抓回来的时候他吓得直哆嗦，法老勃然大怒，怒气却在看到艾伦手中攥紧的白莲花后烟消云散。

他把艾伦叫到王座旁，遣退了所有侍卫和祭司，将小小的艾伦拥入怀中。

“拉神保佑，天佑吾之埃及。”

艾伦只记得父王的声音些微的颤抖，他慌张地把白莲花塞入父王手中，陪他沉默。

之后，到了玩性大发的年龄，他仗着一些鬼点子和法老暗地里的纵容，带着一堆精兵浩浩荡荡地去了民间。哦……当然，当他自以为甩开了累赘时，他并不知道还有一堆暗地里保护他的护卫。

繁华的市集里摩肩接踵，散发着沙土和太阳馨香的蔬果陈列两侧，颜色并没有异国商人带来的布料那般颜色鲜艳，几乎都是厚重的褐色系，但比起皇宫里能媲美宝石的奇珍异果，却意外的让人感到亲切。

简单的只需上下炙烤的烙饼，没有咬到沙子就能开心一整天，高温的集市里一口咬下也不会觉得能烫到哪里，那无疑是朴素到一个极点的食物。平民吃着，开心得如同尼罗河涨潮带来了丰收的预兆。埃及的王子试着咬了一口，干硬，还有散不去的烟味，他扭头看见一名妇女掰开手中的烙饼，一点一点，喂给她幸福的孩子——这明明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埃及的王子沉浸在热闹的人群中，他会因此觉得自己的王国富饶而强大，人民幸福而安康。直到……

他把一受伤的乞儿送去生命之家的时候，目睹了祭司拒绝治疗的丑恶嘴脸。

他的父王一直教育他要善待人民，那与书上很多地方不符，但他讨厌看书。他以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救助那乞儿，祭司的嘴脸却生生扇了他几个耳光，那眼那鼻那嘴，在他眼前诡异地扭曲旋转再挤压，直到拼出个不像人的样子，才叫艾伦清醒过来。

他不知如何面对乞儿被打碎的动然，他先前的慈悲与怜悯更像是为了在此刻更深入地破开心府，痛得彻底。

他逃了。

他本可以呵斥那卑微的祭司，本可以直接叫人将他扔进沙漠，让他向塞特神忏悔自己的罪孽。

但他没有。

仿佛他自己才是那摔在地上的乞儿，不敢言、不能言、不允言。上位者的压迫让他吐不出气，他在那目光中化为蠹虫，只能被人碾入泥层，窒息的身体在黑暗中慢慢腐朽。

他在逃亡。

修建金字塔的监工们心狠手辣的鞭子，像是要鞭在他身上；奴隶主牵着的一摞奴隶，那脖子上的草绳像是要勒在他的气管；趾高气扬的士兵座下的马匹，高昂的铁蹄仿佛下一刻就要落到他身上……

他想起关着金丝雀的那个黄金鸟笼，下人谄媚道是护它周全的宫殿，大祭司埃尔文叹道那是迷惑人心的牢笼。

但这一天，依旧是艾伦最幸运的一天，他捡到了米卡莎和爱尔敏。

后来回想，历历在目，却不知是因挚友的缘故，还是因所见所闻的缘故。

回到皇宫后的他继续学习着祭司的知识，可是他学的东西越富丽堂皇，在他眼中就愈加的丑恶难看。

他开始厌恶自己王族的身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和那些祭司一样的贵族。曾经的他有想过当一个体恤人民的法老，如今他发现这是一个悖论。

眼前还是父王在痛苦中离去的面容，不久后，殉葬祭司将来组织法老的木乃伊的制作，再之后，自己会戴上那红白皇冠，众神为自己加冕，他当手持权杖君临帝国。

自己必须成为法老。

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父王，还是埃及……亦或是利威尔。

艾伦将脸埋在法老的衣物里，悠长地呼吸，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被衣服吸得干净。

父王哟，请带走我的眼泪。让它成为缀在您护符上的一枚蓝宝石，让它化作生命之源的蓝莲花，带您回归那冥界。即使在重生之日，它依旧璀璨夺目。

父王哟，请带走我的眼泪。我将接替您的神力，佑我埃及长命不衰，佑我埃及永世富强。

父王哟，请带走我的眼泪。法老，只需锋利的剑，坚实的盾牌，浩瀚的知识和广阔的人心。

他在心中如此祈愿，待到泪干眼涩，他按住臂上的荷鲁斯之眼②臂环。

他还不能死，他一定要解开诅咒，埃及需要他。

兴许是他攥紧的拳头拉扯了布料，有一个坚硬的物件在法老的胸口露出了一角。

那是法老的安卡。

艾伦没来由一阵心悸，他缓缓拉开了那一角衣物——

漆黑难睹。

纯金的安卡本应熠熠生辉，如今却里里外外完全透着一股邪门的乌黑，就如同——

艾伦慌张取出自己的安卡，因诅咒的侵蚀发黑了大半的安卡，仅剩的金色像是做着最后的挣扎，已然透露出一点灰败之意。

是诅咒……

父王……是因为诅咒而死的吗……！？

臂上的荷鲁斯之眼疏忽间冷得冻人，连晚上的沙漠也没有这般刺人的冷。

——吾儿，你要记住，有三样东西你不能离身。

——守护健康的安卡，让灵魂重生的圣甲虫，还有……保护王族血脉的荷鲁斯之眼。

如果父王不是把臂环给了自己，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可是世上，并没有那么多如果。

余光中撞入一团金色，那一瞬间的熟悉让艾伦觉得毛骨悚然。

黄金鹰隼。

梦境与现实在那一刻重合，黄金鹰隼在他的上方嚣张掠过，巨翼煽起的风吹得房间里的物品七零八落。它轻巧地落在阳台的护栏上，无悲无喜的鹰目透着阴冷，死死盯着艾伦。

耳边又响起那嘈杂的声音，咚咚咚的撞击声，那是亘古不间断地撞击着石壁，被困而不得逃离的悲鸣。还有积累多年疯狂的心声，重重叠叠自头顶灌入，像要把整个身体一瞬间挤爆地汹涌澎湃。

——诅咒汝等……诅咒……亵渎神之名……诅咒……

——还给吾……归还……还……

——将心脏……将吾之心脏……还……

艾伦忆起它就是那梦中所见没有心脏的法老，降下诅咒的人！

那位法老……复活了？！

艾伦反应过来的时候，鹰隼已经飞走了。

他追着鹰隼的方向而去，绕远路使得艾伦免不了跟丢对方，等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冲到庭院时，他已经失去了鹰隼的身影。

“可恶！”

庭院里空无一人，这个庭院是王族的重点，即使其他贵族也不能多呆一秒。

艾伦只放眼望去，就看见了那一池白莲花，整整占去了偌大庭院的一半。心中，不免又忆起了父王……

小时候难耐埃及的炎热，他便偷闲来庭院中戏水，鱼儿般纵游莲间，偶尔也曾向尊敬的父王泼去几捧冰凉的水。

到底……物是人非了。

一池白莲，泛起几轮涟漪。轻弹阳光，碎成七彩星屑。

绽放者清新雅致，含苞者含蓄婉约。一片纯白中，突兀一点荧蓝—— 一朵含苞待放的蓝莲花。

——孕育了创世神的神圣的蓝莲花，象征着生命的蓝莲花。

却想到父王刚被神召回，想到自己身缠诅咒，想到死亡离自己不远，想到自己要抛下那个男人。

艾伦缓缓伸出手，想要触碰那朵不知为何出现在此的蓝莲花。

“王子殿下！”熟悉的声音惊动了艾伦，手立马收了回来。

是大祭司玛罗，他看起来十分的慌张。

“太好了王子殿下……刚才听侍卫说您一下子跑了出去，追都追不上，我才来找您的。”从他略显凌乱的衣着确实能看出到处寻找的痕迹。“王子殿下，从现在开始，您的安全即是埃及的安全，请务必让侍卫时刻跟随！”

玛罗说罢觉得自己语气太冲，艾伦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灰雾，他不由得放缓了语气：“您将会成为埃及的法老……请王子殿下务必保护自己，平时一定要让侍卫跟随，还有护符……无论是王族的荷鲁斯之眼还是我之前献予的圣甲虫护符，都必须随身携带。我埃及，不可一日无神明。”

这话里，有忠国之情，也有对于埃及王子的担忧之情。

眼前的人是玛罗，是从小一直待他很好的玛罗大祭司，自己的事情……诅咒的事，能告诉他吗？他是大祭司，或许……他会有解除诅咒的办法？

玛罗•赛路特，是世代侍奉法老的祭司家族——赛路特家族最年轻的大祭司啊。

艾伦顿了顿，掩下眼睑，声音一时有点哽咽：“……父王遗留人间的肉体，什么时候开始洁身仪式？”

玛罗恭恭敬敬地回答：“明天，当太阳神拉自地平线上重生，洁身仪式便会开始。同时，法老的陵墓也正在进行最后的布置。”

“洁身仪式，还是你们赛路特家族负责吧？”

“是的……我族对王族的忠诚，千百年来未曾改变。”玛罗低着头，声音沉重，也许是这句话中沉甸甸的责任与荣誉。艾伦看不见他的表情，他隐约觉得玛罗有话想说，于是他沉默，逼玛罗自己打破尴尬。

“……咳咳，王子殿下。”艾伦应了一声，玛罗于是抬起头，想说的话在喉间吞吐了几次，才叹气说：“王子殿下，请您一定要明白，您现在已经不是埃及的王子，而是……法老。法老是神在人间的化身，而神之荣光……”他想了一下，郑重道：“是我倾尽一生守护的东西。唯有我对神明的忠心，请王子殿下一定要相信。”

他这么定定地看着艾伦，目光狂热而且专注，甚至已经带有逾越的味道。突然他眼睛一横，慌忙道：“王子殿下，您的黄金首饰都没有佩戴？！伊西斯之双翼，神圣之眼镜蛇，塞特之骨……咳咳，都没有佩戴吗？”之前艾伦心急如焚，即使换回王子的服饰也把累赘的首饰舍去，却是忘了祭司们最看不得这么轻便，因这个，以前艾伦没少被祭司们唠叨。在他们眼中，黄金打造而成的各种造型的首饰如同护符一样有种守护的力量。

艾伦不动声色地将胸前衣物中的安卡拢了拢，避免发黑的安卡被玛罗看见。玛罗的着急似乎连带着也让他有点着急，他解释了前因后果，玛罗的脸色终于缓了些许。

“连圣甲虫护符也没有佩戴吗？”玛罗板着脸，脸色越来越黑。

艾伦瞄了他一眼，点头：“都扔在我的房间里了。”

“王子殿下！请立即回房间将护符拿回来吧！您的安全可是埃及上下最重要的，怎么可以如此轻率呢！？其他的也就算了，那圣甲虫护符可一定要随身携带啊，那可是从……”玛罗滔滔不绝地开始唠叨，他甚至用强硬的姿态恳请艾伦回房。见艾伦盯着他什么都没说，以为他熟悉的埃及王子一如儿时般开始闹脾气冷战。

“王子殿下……！”玛罗正想说些什么，猛然对上艾伦的眼睛。

金色的，璀璨的，太阳神的祝福般美丽的眼睛，这是他誓死想要捍卫的、只有神明才能拥有的眼睛。以前它对着自己，总是时不时闪过几丝恶作剧的亮光，孩童的狡猾尽显无遗。这剔透的眼睛一直藏不住东西，冲动但爱憎分明，所以自己才能这么轻易地接近他，所以自己才能从这双眼睛中得到被信任的满足，所以自己才能从他身上矛盾地得到赎罪的药。

现在这双眼睛，褪去一切情感，仿佛真正的神明，无悲无喜地看着他，看着他区区人类卑微的丑态。

玛罗全身打了一个冷战，被攫住了心神。

可艾伦却突然扑了过来，眼疾手快地扯过他的衣襟，玛罗反应再怎么快都来不及护住胸口的东西，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比之王族稍显拙劣的黄金安卡，除了顶端的圆环，其余部分已经完全发黑了。

——是……诅咒！

艾伦皱眉看着地上的护符，玛罗则是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死寂之中，恍恍惚惚地保持着看向安卡的动作。

耳边又开始响起了诅咒的呓语，声源不知从何而来，钻进脑袋搅得思绪一阵混乱。可有一条丝线却被清晰地挑了出来，所见所闻以前的种种都奇异地串在一起，令那想法愈来愈清晰。

——“这座神庙是赛路特家族主持修建的，她拒绝的时候，大祭司玛罗•赛路特安排她来到了这里，现在她很开心能够做她想做的事。”

生命之家中，尤弥尔曾经说过。

——“上面写的是：吾将如同奥西里斯神③般复活。”

奥西里斯的复活，经历了分尸，重组身体，复活，诞生荷鲁斯的过程。法老复活了，如同奥西里斯神这般复活了吗？

——“诅咒汝等亵渎神之名的人……还给吾……将心脏还给吾……”

没有了最重要的心脏，法老永远不能复活，甚至不能进入冥界。

——“洁身仪式，还是你们赛路特家族负责吧？”

——“是的……我族对王族的忠诚，千百年来未曾改变。”

是了……赛路特家族世代都有优秀的大祭司，他们主持修建了全埃及大部分地区的神庙，侍奉了多代法老，甚至为法老修建陵墓。

“玛罗，我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玛罗还没有回过神，艾伦也不管他，依旧沉声道。

“你作为祭司，应当比我更清楚诅咒。而你们赛路特家族作为传承已久的祭司家族，世世代代都侍奉法老，殉葬祭司辈出，更是有过主持修建法老陵墓的历史……当年的法老去世的时候，你们赛路特家族是最有可能将其心脏夺取的人，无论是在制作木乃伊的时候拿走，还是在葬入陵墓时，你们都有机会。”

艾伦瞥了一眼地上的发黑的安卡。

“不……应该说，把心脏藏起来使得法老无法通过秤心仪式而降下诅咒的，就是你们赛路特家族。除了你们，别无他人。”

TBC

①拉：古埃及神话里的太阳神。古王国时代，法老被认为是拉神之子，并由此赋予拉神国神的无上权威

②荷鲁斯是法老王权的守护神，还是天空之神，被认为是现世法老的化身。荷鲁斯之眼顾名思义，它是鹰头神荷鲁斯的眼睛，具有神圣的意涵，代表着神明的庇佑与至高无上的君权。

③奥西里斯：农业之神、丰饶之神，文明的赐予者。也是冥界之王，执行人死后是否可得永生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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