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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濁的厚雲沉沉低垂，灰暗籠罩的天色已掩蓋白晝的痕跡，令人分不清時間。樹木被粗暴的壓到同一方向，密麻的雨勢像是充滿怒意，瘋狂地打在萬物之上。單薄的紙門擋不住風聲，狂暴的氣流一直在叫囂，持續良久亦未有片刻靜止。

女子走遍宅裡每個角落都不見秀吉的蹤影。

走了好幾回，最後再次回到寢室，終於留意到紙門之外透著一個巨大的影子。他似乎正坐著，外面光線昏暗，透進來的影子也不太明顯。她嘗試將紙門推開一條小縫，但哪怕只有數分的縫隙，也足以吹倒室內的細小物件。

秀吉聽見女子的驚叫，微笑著回頭：「快把門關上吧，否則待會妳就得忙於收拾了。」

「呵呵，說得也是。」女子順著秀吉的意推上門，然後在原地跪坐下來：「真是冒失呢……剛剛在屋內找了很多遍，都沒發現你在這裡。這麼大塊頭也沒看見，看來我也老了。」

對於秀吉奇怪的行為，寧寧依舊沒有過問，也沒有埋怨。

她很平靜，還有閑情開玩笑。

他知道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妻子都能夠體諒。若他願意，要維持這個現狀並不是難事。起初他只想守護現有的一切，但是現在心裡卻懷著更大的夢想……

那個夢大到甚至無法被世人所理解。

有些事……一旦燃起了憤慨，就無法再視而不見。對於身為弱者的無奈、人世間的無道、充斥國家上下的禍病……都再也無法一笑置之，只要經歷過淪為弱者的絕望與憤恨，才能認知到那個更高的地方。

又或者……雙眼變得只能看見那個最高最遙遠的地方。

「在這樣的風暴中，沒誰能站得穩吧？」秀吉注視著面前橫飛的雨點，淡然問道。

「像你這樣的身形大概不會有問題喔。」

「是嗎？」

「如果是很多很多人站在一起，大概也能抵御風暴……」

聞言，秀吉的眼珠從左面溜到右面：「像千軍萬馬……那樣嗎？」

「也可以這樣說。不過在海上的話大概就不行了，畢竟是來自上天的力量嘛……」

「上天的力量嗎？」重覆著上天這字眼同意，秀吉也不自覺的地仰起頭。

聽到秀吉似乎有些許懷疑，女子謙卑的自嘲起來：「不過，這只是我的婦人之見。」

「妳說的沒有錯，如果人類擁有挑戰上天的力量，說不定就能以雙手去將怒海轟開吧？」

「那必定會是難得一見的奇景呢！」

面對秀吉異想天開的發言，寧寧沒半點嘲笑的想法，只是全心全意去相信。

對她而言，是否乎合現實似乎都不重要。而秀吉也一樣……只要是希望達成的願望，不必考慮那到底有多艱難。要是有一天要犧牲他人的性命，甚至要殺掉很多人，到時候……也能像現在般被諒解嗎？

不，他不希望這溫柔的女性為了那種事而原諒自己。

絕不希望她為自己懷上這種骯髒的寬容……

秀吉感到心臟就要扭作一團，纏繞的思緒化成了毒蛇，勒緊那顆掙扎著的內心。

這時，他又回想起與半兵衛之間的對話。

『半兵衛，你認為堅持不能殺人這種事……是天真嗎？』

在一輪沈默相對以後，展開話題的是這一句話。

在同一片天下中人們互相殘殺的年代，未來的霸者所思慮的第一件事……

銀髮青年露出淺笑，注視著茶碗上冒出的輕煙：『人總是陷落不得不殺死對方的困窘，他們沒有其他選擇，卻無法理直氣壯地說殺人是正確的……』

『你太顧慮我了吧？沒關係，我要聽的是實話。』

『我一直在說實話喔。』半兵衛抬頭，安撫似的微笑著：『這裡有踏著他人屍體前進的人，也有堅持絕不殺生，最後消失在人世的人……但你能說他們其中一方很天真嗎？』

聞言，秀吉沈沈嘆了一口：『不管哪一邊都無法絕對地否定，就像半兵衛你的話語一樣，總讓人找不到一絲反駁的空隙。』

『話不是這麼說啊。』半兵衛搖搖頭：『正因為世界充滿空隙，道義的標準才會搖擺不定……但無論是否選擇殺生，人依然需要力量和智慧去貫徹他們的道義，不是嗎？』

『也就是說，缺乏力量和智慧的人才是天真嗎？』

『怎麼了？你似乎很在意「天真」這回事。』

半兵衛銳利的雙眸果然看完自己心中的執著，秀吉緊皺眉頭，目光溜向房間的一角：『這段時間我總在想……我是不是一直都只是有勇無謀地活著？一直…一直在浪費時間。』

像知道對方想說下去般，半兵衛只注視著面前的人，未有任何回應。

『那個男人即使幹著傷天害理的事，我們卻只能成為他腳下的一塊破石……我應該可以一拳打破他的心臟，或是一手捏斷他的脖子，但我卻沒有這麼做。這不是因為我不敢做……而是我當時仍深信著不殺一人也可以得到好結局。』

『那現在呢？已經不再相信了？』

對半兵衛而言，這並不是真正的疑問。

對比起疑問，這更像一種引導，他彷彿已想像到對方心中的答案。

『我仍相信著，不同的是我已不想再依從天命發落了。』

那粗獷霸氣的眼眉下，那平淡如靜水的眸子映上燭光，泛起一陣深沈的紅，有別於剛才那種瘋狂。半兵衛著迷地注視著那瞳仁中的一點暗紅，數秒後又把目光投視到那巨大的拳頭上，因用力握緊而露出的青筋。

秀吉接著說下去：『當發現一直以來的堅持與忍耐，也不過是對懦弱的掩飾時……我開始無法原諒自己。難道，一直以來我只是害怕打破這卑微的平衡嗎？還有……只是迷信著不弄髒自己的手，就能與重要的人享受永遠的安寧嗎？』

秀吉忍不住自嘲地苦笑起來，連他自己也受不了這種唯美的妄想吧？

擁有這副令人畏懼的外表的自己，生於這個年代，總不可能是為了當這種細膩的角色。半兵衛未有馬上回應，秀吉在沉默中抬頭，只見對方面無表情地垂著眼，似在思慮什麼。那張美麗的臉仍是一如既往的難以看透，不知何解，秀吉覺得他和自己一樣，同在邊緣線上徘徊。

『半兵衛……你會鄙視我嗎？』

聞言，那雙被眼皮半掩的紫眸慢慢抬起，在冰冷中似乎滲著薄薄的哀傷，蒼白的嘴唇輕輕揚起，淡然得有點蒼涼：『如果我要鄙視秀吉的話，也就等於鄙視我自己吧？依從天命發落……害怕打破這卑微的平衡……在遇到秀吉前，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子？』

對於注定短暫的壽命，他從一開始已面不改容地接受了。

這是堅強嗎？還是連掙扎的勇氣也沒有……

『對我而言，半兵衛一直都是能人所不能的……』秀吉說到一半，看到半兵衛閉上眼。失去眼神的連接後，那企圖窺探對方的觸覺也找不著前路，是半兵衛將情感收起了。

『這天下……對我而言實在太大。但要是所有人都因為覺得自己渺小而躲起來，那就連僅有的平衡都無法擁有了。』再度張開眼的半兵衛，笑容中多了一種釋然的感覺。無法得知他在閉目的數秒間到底覺悟了些什麼，冷紫的眼瞳突然泛起銳利的寒光：『很不可思議……和秀吉一起時，我好像都忘記無力感是什麼了，彷彿連這混沌的天空都能逆轉過來一樣。』

『以這雙手……將天空逆轉……』

秀吉注視著自己攤開的雙手，此刻他也懷著同樣的感覺。

心裡湧起前所未有的興奮，手心發熱得像要燃燒起來的樣子，透過這闊大的掌心，他彷彿看到自己的天下。但想像中的那片風景，總帶著如火宵般的紅，像在警告著他──

這條路就如流淌的鮮血一樣，無法彌補，也無法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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