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如希望無視現實而改變一切是人之常情的妄想，這裡就有一個遏止自己脫離常軌的人，如禁欲一般將自己重重綑綁。作為軍師，某程度上他能夠以一句說話改變兵士的命運。

有時候他會害怕這凌駕於某人之上的快意……不，他害怕的並不是快意本身，而是那個希望站得更高的自己。所以，從以前的主君手上奪去整座城後，他決定逃避，逃避自己的野心。

當秀吉初次找上自己時，半兵衛打算完全無視他。

然而，在發現到時卻已全神貫注在聽對方說話了。因為當時反映在這魁梧身影上的野心，看起來是如此的清淨、純粹……如今那份心願已染上不協調的紅色，而半兵衛也很清楚自己亦無法再裝作一塵不染了。

「半兵衛大人，中午好！」

「中午好……」

站在家門前，附近的人們都因慶次而認識到自己，並當作是友人一般親切地打著招呼。那些人沒看到濺在自己身上的血紅嗎？還是那抹不祥的紅早已烙在自己的眼瞳中？撫心自問，再回望這平靜不過的日子，他驀然發現已無法像這些人一樣坦率地笑著了。

「也許這就是報應……」

擁有這份力量的報應，懷著這份野心的報應，還有……把秀吉牽扯過來的報應……

「一個人在這裡自言自語什麼呢？半兵衛大人。」

一把溫柔的女聲將意識輕輕抽回來，回過神來半兵衛只看到一張很甜美的笑臉。

「啊，是寧寧夫人……」

「呵呵……剛剛經過那個街角，看見少女們都躲在一旁，希望一睹半兵衛大人的風采呢……因為大家都聽說慶次的朋友是個漂亮優雅的美少年。」夫人輕掩嘴角，笑容得體而不造作：「剛剛我也忍不住偷看了一會唷。」

「寧寧夫人妳真愛說笑。」

「我是認真的！秀吉也經常說……半兵衛大人的美麗外表還藏著更深沉的魅力。」

「矣？」被好友的妻子這麼一說，半兵衛突然不知道如何應對，因為女性這張笑臉仍是如此真摯，毫無私心。他臉帶尷尬的垂下頭，數秒後又再掛起完美的微笑：「說起來，秀吉他還好嗎？已恢復得差不多了吧？」

發問同時他也從女性澄澈的眸子中看到自己的臉，在她面前的這張笑臉真是太虛偽了……

「讓您擔心真的很抱歉，秀吉今天很有精神，一大清早就出去了。」

「出去了？」此刻，半兵衛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不安。

「嗯，是的。」

「和慶次君一起嗎？」

「中午好啊！今天吹什麼風，讓我同時遇到兩位美人呢？」吊兒郎當的聲音傳進耳內，直接回應了半兵衛的提問。他心裡一沈，看著在陽光下大搖大擺地步近的青年，頓覺得這片歡快和諧的風景只是壓著內心的其中一塊沉鉛。

「慶次，這種話對妙齡少女說就好了！」

「所有美麗的人對我而言都是妙齡少女啊！」

「真是的……」

風和日麗，人們都開著無關重要的玩笑，還有什麼不好的？不好的……就是自己已失去了那種純粹，連如此簡單的快樂都感受不到了。就連自然地笑著也感到無比吃力……

「半兵衛？怎麼發呆了？」額頭感到一下微痛，是馬尾青年以食指在前額上彈了一下。

銀髮少年手按著額頭，別開臉：「不……沒什麼。」

「那麼，我還要去買食材……不打擾兩位了。」寧寧沒追問什麼，識趣地輕輕告辭。

留下的二人站在原地，沉默相對。儘管慶次能夠努力地打一個精神飽滿的招呼，但他們之間實在發生太多事了，連一直自來熟的他也無法自然地面對。

二人僵持半晌，最後由慶次生硬地開口。

「對了……你剛剛好像提到我的名字？難不成在想念我？」

「哼，腦袋睡壞了嗎？」半兵衛交疊雙手，不悅的他完全背向對方。

「怎麼了啦？」天性厚面皮的慶次還是繞到對方面前：「難道在說我壞話？」

「少高估自己了，像你這種笨蛋連說壞話都太浪費時間了。」只有在吐狠話時才能喋喋不休，他想了想後覺得還是如實說出來比較好：「我以為……秀吉跟你出去了。」

「你說秀吉？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嗎？」慶次錯愕的張大嘴，似乎不像開玩笑。

「沒有啊。」半兵衛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安，但馬上就被他冷酷的表情冰封過去了。

「一個人是要幹什麼呢？不會有事吧？」

「哼，秀吉才不像你……」

刻意不注視對方的銀髮少年表現得很漠然，但心裡卻是另一回事。

慶次也知道半兵衛沒可能對秀吉漠不關心，要是沒有在意，剛剛就不會問到自己的行蹤。其實他知道二人之間存在著什麼秘密，但他一方面為自己被排除在外而感受挫，同時也在逃避著現實。然而，最後他還是無法忍受友情之間那快將斷開的連接點……

「半兵衛……你們二人到底在盤算著什麼？」

「並沒有盤算什麼，只是……正在決定要走哪條路而已。」

「為什麼？」對於半兵衛三緘其口的態度，慶次只感到加倍的挫折與焦躁：「明明你們臉上都充滿著苦惱，卻什麼都不肯說……自己的好友到底在想什麼？只要是重視他的人都會想知道吧？這才不是為了讓自己變輕鬆，只因為是好友！」

在激動起來的慶次面前，紫眸子顯得更加陰沉：「要是他懷著你無法認同的想法呢？」

「我會嘗試理解他的想法，然後也確實地告訴他……我的想法！」

這似乎是未經思考，純粹從直覺中爆發出來的答案。

聞言，半兵衛無聲地冷笑。

「你肯定自己能夠理解嗎？」

「如果是我認識的秀吉，他的決定都必有原因。雖然還想不通上次的事……就像……為什麼他像變了個人似的，為什麼……會從他眼裡看見憎恨……」愈說愈無法冷靜的慶次抓住半兵衛的肩膀：「難道他在憎恨那個男人嗎？」

慶次總算抓著一點邊際，但事實卻遠比他想像的深沉……遠超出「憎恨」這種直白的感情。

不過，從旁人眼裡看起來就像憎恨吧?其實那只是一團渴望燃盡所有絕望枯枝的火……想將一切都燃燒殆盡，再換來重生。

「不，並不是憎恨……」對於不可能理解的人，他不想多言。

「半兵衛……」充滿疑惑的雙手從那單薄的肩膀上無力滑下，慶次覺得自己始終看不透面前這個人，也看不透認識多年的好友。在對方眼中反映的是怒火也好，寒意也好……不管怎麼追都捉不到那目光的終點。然而，像自己這樣單純的傢伙，能做到的就只有盡力追吧？於是那滑下的雙手又再次抓起半兵衛的手臂：「我們去找秀吉吧？」

「什麼？」銀髮少年愕然抬頭。

「與其呆在原地苦惱，不如動身去追吧？」這樣說著的慶次突然就拉著半兵衛跑起來。

看著那狂奔的背影，那華麗飄逸的馬尾，半兵衛覺得這傢伙的純粹亦令他感到無力。如他所說，他們需要的是動身去追逐……只是，當他知道自己所追逐的結果時，還會這樣對自己笑著嗎？

最後，到底會追逐到怎樣的境地呢？

這時的半兵衛還沒想到，內心期盼那個極痛的轉戾點，原來比想像中還要接近。

小说相关章节：[戰B] 永遠遺下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