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于半睡半醒的海洋，兰迪的身姿依然烙印在罗伊德的视网膜上。无畏的笑容，凌厉的攻击，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深绿的光芒，如同狂风中倒映于碧波的树影。不知为何，当他的意识模模糊糊回溯那一瞬间的遭遇时，最先涌现的情感是安心。

没有阴霾，没有毁灭的冲动，而是干净、锐利的斗志。即使兰迪在战场上掀起一场风暴，他也相信风暴会开辟出晴空万里。那双绿眼睛里摇曳起伏的光彩，美得几乎令他忘记呼吸。

太好了，兰迪变得更强了。

这是他最诚实的想法。

假如罗伊德醒来之后稍加思索，可能多少有点沮丧。年轻人往往争强好胜，他当然也不例外。败在搭档手里，又一次一败涂地，并不是振奋人心的结果。不过，以棕发青年的性格，很快就能从失败的经验中汲取养分，进而转化为前进的斗志。可惜他的恋人没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被吻醒了。窒息般的吻让他无法思考。这个吻如同方才短暂的交手一般，恋人压倒性的攻势令他无力应对，唯有在热吻里随波逐流。空气的匮乏让肺部泛起涨涨的酸楚。罗伊德勉强睁开双眼，看见恋人的喉结在不远处轻轻滚动，好似狮子满意地吞咽猎物。

“再来一次，罗伊德。”红发青年喃喃地说，手指夹住他的耳垂戏弄着。

罗伊德单手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揽住恋人颈部，准确地将嘴唇贴了上去。他的吻缺乏侵略般的力量和气势，却能以柔软的方式长驱直入。舌尖轻巧地撬开牙关，他仔细吻着兰迪。舌头缠在一起的感觉使得胸口微微发颤。开始之前的吻与结束之后的吻往往如此温柔，恰似恋人缓缓挪动的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扩充感官，直至其中除却彼此空无一物。

“这个很棒，”红发青年顿了一下，似乎经过艰难的挣扎才说出这番话，“不过，我指的不是这个。”

“‘再来一次’到底是指什么？”

“是决斗。我们再较量一次吧。”

兰迪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压住他的嘴唇，唯恐他说些什么来动摇自己的决心。望着恋人眸子里阴晴不定的颜色，罗伊德似有所悟。

“你在担心什么事情，兰迪？”握住对方的左手，他侧头说道，“是因为刚才的战斗吗？认为速战速决的猎兵战术有问题？”

不急不缓的话语好似给了红发青年当头一棒。兰迪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双手微动，罗伊德几乎以为下一秒搭档就要举手投降了。没等恋人回答，他急忙出言安抚。

“我认为一次决斗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兰迪所使用的战斗方式，无论是巧妙的诱导、出其不意的袭击还是堂堂正正的角力都没有关系。能够以猎兵的方式思考，比常人更有效率地解决问题，恰恰是兰迪的强大之处。”

“这样说来，赤色星座的兰道夫•奥兰多才是最强的吧？那时的我反而更能贯彻猎兵思维。”

唇边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容，红发青年反问道。

“不一样的。”罗伊德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兰迪是什么样子，但我认为那不一样。因为，现在……兰迪的眼睛是明亮的。”

拨开垂下的一缕红发，他抵住恋人的额头。

“我非常非常喜欢兰迪的眼睛，兰迪的眼睛也从不会对我说谎。只有一次，你的眼睛让我害怕，就是你孤身前往玛因茨山道挑战赤色星座的时候。那时的兰迪好像要毁掉自己一样。我害怕失去兰迪。而在那之后，兰迪的眼睛不会再令我感到恐惧。我相信兰迪，相信你的选择、你的决定、你的一切……兰迪就是兰迪。我的搭档很强，我对他心服口服。”

“……在床上么？”

沉默半晌，红发青年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使得原本的调侃之意荡然无存。兰迪的手握住他的头，把他狠狠压到自己肩膀上。显而易见，对方是在用这种方式掩饰内心的羞涩。

“无论在哪里。”他轻声回答，抱住恋人的身体。

“但我还想再比试一场。”

兰迪的声音低沉，语调坚定。

“毕竟，是你欠我的。”

“哎？”

思前想后，罗伊德觉得自己最近好像没有做对不起兰迪的事情，也没有向搭档借钱，无法确定对方这是从何说起。

“是特别服务的费用哦！哥哥我宽宏大量地允许你膝枕，可没说那是免费的！”

“呃……”

听到恋人恢复轻快的语调，他确信对方已经没事了。可惜，每当面临搭档近乎无赖的行径，罗伊德还是像以前那样无计可施。

“和我打一场就免掉你的债务。”红发青年洋洋得意地说，走到旁边捡起他们的武器，“如果我赢就是我在上面，如果你赢就是你在上面。”

“兰迪希望在上面还是在下面？”

鬼使神差一般，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觉得哪种更好？”

“我都喜欢。”接住搭档扔过来的武器，罗伊德微笑道，“我喜欢和兰迪做爱。”

“裁判，有人行贿！”

“行贿？”

“嗯，这是性贿赂，严重的违纪！”

兰迪严肃地说，朝他点点头，随即捧腹大笑。红发青年的笑声充满欢欣的感染力，罗伊德忍不住也笑出声来。他们笑得就像两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开怀，譬如一个弹珠，一只甲虫。

啊啊，这种心情真是不可思议。

握住回旋拐的手柄，罗伊德只觉得神清气爽。是的，不久前他输给了兰迪，用一败涂地来形容也不为过。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沮丧的必要，更不需要自欺欺人的安慰。哪怕下一场战斗依然以他的惨败而告终，罗伊德相信自己能够欣然以对。他还会变得更强，兰迪也会变得更强，他们将并肩前进。

无论如何，这一次要全力以赴争取胜利。

他很清楚搭档的实力，却不认为自己失去了获胜的机会。输给兰迪是家常便饭，但每个人都渴望品尝胜利的滋味，他当然不例外。每当这种时候，罗伊德总会想到曾经在主日学校背诵的诗句：“正是因为这是一场胜算渺茫的战斗，所以我们斗志高昂。”在被帝国占领的日日夜夜里，面对庞大敌人投下的阴影，他反复品味着诗句中灼热的斗志，把它变成自己的动力。他与兰迪之间的差距并不会比克洛斯贝尔相较于帝国更为鲜明，而且他所面临的局面显然比解放战争要轻松许多：他的对手并非敌人，而是自己的搭档，胜负也不是你死我活的厮杀。

“罗伊德，你想学刚才我对你使出的那一招吗？”

将斧身搭在肩头，红发青年轻松地发问。

“那一招大概很难学吧？”

他只记得搭档的那一击又快、又准、又狠，神奇的是他居然没觉得疼，醒来后也没有不适感。

“没错，那可是千锤百炼的商业机密。”兰迪伸出右手，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不断摩擦，作出要小费的动作，“要教你也不是不行，不过第一是很难，第二是很危险，弄不好会出人命的，第三是很贵，不知道你能不能买得起。”

“要多少钱呢？”罗伊德试探着问。

“哪天你能把我榨干让我第二天没法从床上爬起来，就算你交足了学费。”

红发青年双手握紧斧柄，向前一挥，斧刃画出半个圆弧，虎虎生风。对方脸上的表情则与斧枪劈空而至的锐利气势截然相反，嬉笑自若，仿佛手中的武器是件简陋的玩具。

兰迪很强。

无论是他的意识还是他的身体，都深深领教过这一点。光是这份举重若轻的气势，便足以令人心折。如果是两年前的自己，与这样的兰迪对战，恐怕会因为紧张而漏洞百出。此时此刻，与搭档相对站立，他却感到自己的状态之佳前所未有。手臂的酸麻感早已烟消云散，当肌肉绷紧的时候，他甚至能够听见力量喷涌而出的轻微爆裂声。

“我会努力的。”

他认真地说。

“我很期待。”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兰迪嘴角上扬。

无畏的笑容，罗伊德想，这样的笑容唯独自己的搭档方能驾驭。狂热、奔放又不可拘束，如同热带阳光下光泽四溢的猛兽皮毛，处处迸发出充沛的生命力。

就像做爱时一样耀眼。

在他的认知里，做爱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之一。现在的兰迪能够摆脱杀戮的阴霾，以积极的心境面对战斗，展现出斗志昂扬的姿态，便是他收到的最棒的解放庆祝礼物。

正因如此，这场战斗，他更加想赢。他想用胜利回报如此闪耀的恋人。

罗伊德很清楚，与像兰迪这样实力惊人的对手交战，绝对不能停止思考。

无论将红发青年作为并肩作战的同伴还是交手的假想敌，他都曾无数次设想自己应当采取怎样的战术才能取得最佳效果。然而，即使在他脑内的虚拟演算场里，也不存在一定能够战胜搭档的方法。

若是持械格斗，武器的种类和特性是必须考虑到的因素。兰迪的武器是斧枪，而自己的武器是回旋拐。即使是以外行人的眼光来看，也能发现两处最基本的差异：前者是一把，后者是一双；前者是锐器，后者是钝器。

以警用器械而论，其实单拐比双拐更加普遍。双拐接近东方武术的流派，要求双手达到相当的灵巧程度，使用难度高，修行过程艰苦，不像导力枪械那样有着可以迅速普及的标准教程。因此，警用拐术一般专注于单拐的使用，在简化招式的前提下增强与其他警用格斗术以及导力枪械使用的兼容性。还是警校就读生的时候，罗伊德最先接触到的便是单拐术。教官让他们一次次反复练习若干种最实用的招数，例如缴械、压制、棍把攻击、拐把攻击等等，直到他们能够形成条件反射，在适当的情形下不假思索地出手为止。那些招式可谓警察学员的基本功，是人人牢记在心的技能。即使罗伊德最终选择双拐作为自己的武器，他也不可能忘记单拐的技巧，就像他不可能忘记导力枪械的使用方式一样。

这样不假思索的出招速度，也许能够勉强跟上兰迪的战斗本能……

不将双拐当成双拐，而是将双拐视为左侧的单拐和右侧的单拐。不再考虑二者的配合，而是以最快的速度使出烂熟于心的警用拐术。在这种状况下，他或许可以抓到一丝转机。

斧枪只有一把，回旋拐却有一双。即使是以一侧的回旋拐为代价将搭档缴械也是值得的。纵然无法逆转二人之间决定性的实力差距，用单拐对抗赤手空拳的兰迪，能够为他稍稍挽回一点劣势。

缓缓分开双脚，手臂上抬，罗伊德依然摆出了标准的防御姿势。弹起的硬币反射着天空中耀眼的光轮。与他相对的搭档则高举斧枪，蓄势待发。一切的一切仿佛上一次的重演，但他相信自己纵然不能改变结果也足以改善过程。

与前次寄望于抓住搭档抛弃武器的空隙不同，这一次，罗伊德已有率先放弃一侧武器的觉悟。

当头劈下的一斧势大力沉、快逾闪电，足以令人心生畏惧。不管曾和搭档切磋过多少次，他依然会感到紧张。他的教官曾经说过，缴械这件事情，说起来比做起来容易太多。哪怕对方是手持短刀、不懂武术的普通人，拼命戳刺都有可能造成人员伤亡，何况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曾是身经百战的猎兵。我真的能做到吗？这个念头钻入他思维的缝隙，快得像一只逃命的鼹鼠。

好在他的动作比思想更快。

右手松开手柄，迅速后移，手势变握为抓，牢牢攥住拐身较长一侧的最末端。他的机会只有一瞬，间不容发的一瞬。警校生时代千千万万次的重复训练只为了让身体记住这一瞬的感觉，铭刻于心。

来不及思考，兰迪不会给他留下思考的时间。罗伊德唯有相信自己的条件反射。他的手臂知道该怎样做，他全身的肌肉知道该在何时发力。朝外的手柄准确地勾住斧刃与斧柄的交界处，罗伊德揉身上前，右手却奋力向右后方一拉。

成功了。

听到战斧从耳边削过的风声，罗伊德的胸口跳起一点兴奋的火花。无论兰迪是否放弃战斧，他都必须抛弃右拐。如果他处于和搭档同样的位置上，他会立刻松开战斧。已经被对方抢入贴身格斗的距离，斧刃又被勾到较远处，长柄战斧已经没有用武之地，反倒会拖累手臂的动作。

如他所料，他放开右手的瞬间，已经感受不到兰迪武器有抵抗的力道。右眼的眼角余光扫到了向斜后方飞出的斧柄，右侧肩膀仿佛被狠狠打了一棍，但罗伊德根本无暇顾及，激动之下也并未疼痛。他才完成了一小半，更艰难的部分尚未到来。

仅仅是缴械还远远不够。没有武器的兰迪依然强悍得不可思议。搭档的拳脚功夫不亚于持械格斗，只是不再像手持斧枪时那么锐利。与他拆招的兰迪总显得游刃有余，在反射神经方面罗伊德甘拜下风。但这次他有机会。丢开战斧的红发青年显然有点惊讶，动作也比平日迟钝少许。

咬紧牙关，罗伊德奋力往右边冲。左臂调转拐身，将较长的一侧插入对方腋下，右脚则一个箭步迈至兰迪身后。只要右手能抓住从腋下露出的拐身就好，他的思维在一连串迅捷的动作里流淌。然后，左右手各以手柄和拐身前端为支点发力，反身擒锁兰迪的左臂，再以全身的力量和重量为辅助，将对方的上半身朝前压向地面，完成压制……

然而，他的右手抓了个空。左手下意识地握紧手柄向前推，回旋拐却一动不动。不对，兰迪应该还来不及……满心惊讶的罗伊德睁大了眼睛，视线刚好撞上红发青年赞赏的笑容。

“不错嘛。”

左拐就像被牢牢焊住一样。虽然还没想清楚到底是哪里失误了，罗伊德立刻松手，伏低身体闪避，脚步迅速后撤。气流掀动他的头发，罗伊德意识到自己将将避过搭档的擒拿。站稳之后，他立即摆出标准的防御姿势，以抵御对方的追击。出乎意料的，兰迪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不错，不错。”

红发青年缓缓转身，称赞他的当机立断。他的回旋拐仍然被对方夹在腋下。

罗伊德深呼吸几次，借此稳定心情。好似警示一般，右肩开始隐隐作痛。

问题就出在那里。

突然变招的缴械似乎并不在兰迪的预料范围内。在那暂短的瞬间，他确实成功地抢占先机。但他忽略了一点：搭档抛弃战斧固然是迫不得已，同时也暗藏着反击的招数。

确认武器被回旋拐手柄勾住的瞬间，红发青年非但不试图挣脱，反而将斧柄朝他的肩头砸来。换在其他情形，这一击完全在能够承受的范畴里。但人的身体都有回避伤害的本能，罗伊德的肩膀为减轻伤害而微微后缩，这个不算明显的动作尚不足以在意识里留下痕迹，却阻碍了他进攻的速度。

对兰迪来说，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阻碍就足够了。

倘若罗伊德没有及时撤离，恐怕现在已然被兰迪扭住手臂压倒在地。

胜败几乎在转瞬之间颠倒。

如同死里逃生似的，他的心脏跳得很厉害，狂暴的鼓点在胸膛撞来撞去。攥紧拳头又松开，罗伊德突然明白了搭档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笑容。抛开所有外在因素，酣畅淋漓的战斗本身--当然，不包括由此引发的流血杀戮--并不是一件令人反感的事情。

“看来，兰迪不想让我轻易获胜啊。”

与良机擦肩而过固然可惜，但他连落败的结果都能平静的接受，当然不会被眼前的挫折浇灭斗志。

“没办法，谁让我的搭档是障碍越高斗志燃烧得越旺盛的类型。”抓住手柄，兰迪把回旋拐抛到一边，如同抛出一个飞吻，轻松惬意，“不多多给你制造障碍，怎么能让你持之以恒地热情追求我呢？”

“那么，我需要足够的时间。请给我时间。”

“多久的时间？”

这个答案他早已成竹在胸。无论是作战还是做爱，他希望他们能度过一段同样长的时光。

“兰迪的一生，再加上我的一生。”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