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曾说过，自由到来之前无人需要哀悼，自由到来之后无人会被铭记。这是太多太多的牺牲者们共存的结局。或许永远不会有真相，但永远有真实。

——幸存士兵

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旧约·创世纪》第十三章·十九

1.

红蓝对比是如此特异的妖冶。从来没人这么说过，但此刻这些士兵都在痛苦与恐惧中领悟。那是他们追求的壁外，碧空如洗，这般明净的柔和蓝幕，浅寡如纱的云缕袅娜之下，遍地血污宛如泼上大片红墨的画布，以灵魂为祭物，以鲜血为圣水，盛满大地之杯。浮世绘中的人间炼狱，头颅断裂作石岩，肢体分散作草木。

那双碧绿的眼睛失去焦点，却泛着对杀戮的饥渴与食人本能的疯狂。他已忘却自己无需以人类作媒介来变回人类，本应是他的同伴此刻皆为他口中的猎物。

人类的武器，变成人类的猎人。

如果我们全军覆没，我一定在天堂弄死这家伙！让·基尔希斯坦灵活地避开一头五米级的巨人，用力削下它肮脏的后颈肉。他的刀和气体撑不了多久。这很无趣，莫名其妙地失控的艾伦。屠杀同伴，是的，这很无趣。

父亲死亡的真相与一连串的谜底如刀叶将艾伦割得遍体鳞伤，梦想的碎裂让他痛苦不堪，政变军团领导人各自心怀鬼胎将其视作可争夺的王牌，过分的压力与痛楚堆砌在少年身上。他的确再次站起来了，再次膨胀的巨大希望。却无人料到在实力悬殊的战场上，巨人化持续不稳定的艾伦仍然莫名其妙地失控了。

该怎么办？让与阿尔敏相视一眼，彼此交换心知肚明的问题。利威尔兵长与埃尔文团长分别在不同的方向作战，即使看到信号弹也未必能赶过来。等等——那个身影是……

韩吉分队长！他们大喊。以及……

她表情凝重，以一条腿的代价换取了在艾伦嘴里的存活。这个孩子交给你了。她疲倦地对接住自己坠落的残缺身体的男人说，虽然我同情他，但现在该知道的都知道，是时候收尾了。她被男人交给了幸存的士兵。而你不要忘了，你在埃尔文面前说过什么，那是你的诺言与职责。

利威尔。

最后三个字如此钝重。

我记得。身材矮小的男人面无表情，他顿了顿，转过身去，提高了声调，各自组成小队解决掉零散的巨人，基尔希斯坦和兰斯照顾好韩吉分队长。至于艾伦，我来。

不带起伏的话语，他望向艾伦，凌厉而微怒的眼神与看一个巨人毫无二致。

——如果他失控，我会亲手干掉他。

——希望你保持战场无情之态，利威尔。

——米克？

——利威尔，爱他要付出很大代价。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知道。

——请你，做好随时杀死他的觉悟。

似乎又回到了伊莎贝尔和法兰死亡的那一刻，少女分离的首项上充满的惊恐与未闭上的双眼中余留的不甘心，非常，非常清晰地重现在利威尔脑海里，也重现在那些新的牺牲者弥留的神情里。但这不是怀念几年前的三人组的好时机。

你已经触及底线了，你还有希望吗？

利威尔借助立体机动之力落在艾伦身上，即使放大数倍、变得空洞凶残，那仍然是他最熟悉最爱的一双眼睛。人类的希望，在分分秒秒间成为了人类的绝望。他伸手抚摸巨大碧潭下方的肌理，沟壑依然是深夜中他寸寸抚过的熟悉模样。

艾伦。抵押的呼唤。

单凭指尖已能压断一个成年人腰肢的巨掌带着狂风扫过来。

居然变得这么棘手而让人头疼。妈的。利威尔难得排开战斗的想法来厌倦地想着，通过绳索绕到了艾伦颈侧，若再迟缓半秒，粗糙的手掌就能轻易抓住绳索，将他扯回面前。这是他的爱人，他的敌人，失去理智的少年，一个被人当做怪物的人。此时此刻，他的确成了[怪物]。

与不情愿的英雄一样，一头不情愿的怪物。

艾伦。利威尔冰冷地复述。战场无情，面对爱人是多么艰难啊。如果换做是埃尔文，这怪物是米克，埃尔文又会如何？

但世上本没有什么[如果]，只有[事实]。

相爱相杀的拼搏。他又避过一次攻击。

上一次这样动情是什么时候？利威尔举起双刀。——是在上一次利威尔班几乎全部阵亡的时候吧。——他攀在艾伦背后。——只有无情才能战无不胜。——干净利落地剖开艾伦的后颈。

毫不犹豫地割断那些绞缠碍事的血肉，无所畏惧那灼热的温度。他一手握刀开辟道路，一手搂住艾伦小心翼翼地拉出犹如地狱的血肉之境。高温烫伤了他的手，灼裂了肌肤，丝丝血流滚落巨躯，即刻消失。

这场战役中最后一头倒下的巨人，艾伦·耶格尔。

兵长。

其他班的士兵翻身下马，作了标准的心脏礼。

利威尔单膝跪地，怀里紧紧抱着人类样貌的艾伦。

团长传话，请兵长您遵守诺言。

风随着利威尔的呼吸逐渐平缓。良久，他抬了头，瞳中落上一层灰。

好。

我不得不亲手杀了你。爱情让我出现不该有的迟疑，命令让我允许自己狠心。

我有我的原则。

2.

[艾伦……]

谁在叫他。

他置身于无垠，却见到所有认识的人。他们一个，又一个，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表情淡漠，将他视作空气；或是，冷冷地瞥过一眼，翻江倒海的敌意与怨恨将他吞没，扭曲，逼向边缘。

身处无垠，寂寞与难过亦无垠。

母亲驻足。

[艾伦……]

她的手不存在任何阻碍地穿过他的肩，晶莹的半透明。这个或许不是死在巨人口中而是其他人手中的女人脸上露了哀伤，她颓然垂手，又莞尔。艾伦，为何要飞蛾扑火呢？

妈妈。他低唤。

场景在刹那又回到家中，卡尔拉煮着美味简单的酱汤，格里沙阅读着古旧的医书。她慢慢地，搅拌着汤中佐料，一如既往的温婉。你就像佐料，她说着，却没有回头，而利威尔像水，为什么你要扑进去呢？

[艾伦，醒醒。]

为什么，要死在爱情的残忍里呢？

她回头，苦笑。一眨眼，又成了他自己，瞳孔中燃烧金色烈焰。家成了无尽黑暗。金瞳的自己疯狂而尖锐地大笑，神情扭曲。

为什么，你不承认我呢？

他眨着金瞳问他。

我给你力量，智慧。你刚刚不也很享受杀戮的快感吗？很多时候，你都可以与我融合啊。以巨人之力，不必受制于利威尔，不必被卷入没有意义的纷争。只要我们彻底融合，不管力量是否要给王的子嗣，不论记忆属于谁，我们都可以掌管所有的巨人和人类！

那样根本不是我。他愠怒。

我是你的兄弟，我了解你。掌管力量，不需要什么归还，你就是王，你就是他们口中至高的[神]你明白吗？[神]，艾伦，你应该是！

你错了，你是一个早该滚出我身体……连人都算不上的东西。我不希望当什么[神]，那种东西毫无意义。如果我不再是希望，而是成为了绝望，那我将毫不犹豫地赴死。

巨人支配人类什么的……艾伦愤怒地眯起眼睛，他手上有了刀，突兀出现的刀。……那种荒唐无理的事情……他疯狂地刺向金瞳的自己，那种事情，我一定会毁灭掉！

[艾伦，该醒来了。]

好天真啊。

金瞳的艾伦却吻上绿瞳的他。

他看着利威尔的脸近在咫尺，微垂的睫羽轻轻颤动，非常温和地吮吸他唇上的血腥。足以软化他的平静。

但他做过……什么。

利威尔低敛双眸，搂住他的头使之抵在自己胸口。是时候玩生离死别的游戏了。

你还记得你做过什么吗。他揉乱了少年的发。

世界万籁无声。

艾伦绝望地闭上眼睛，是的，我记得。良久，又睁开，温柔得如初雪拥大地入怀之情，熟知的爱恋伴着泪水彻彻底底溢满了绿潭。他开始笑，仅仅抓住利威尔的披风，全身都在发颤，那些过往的倔强坚毅疏远通通散离至五脏六腑。事已至此的无可奈何。

请动手吧，兵长。在我成为彻底的绝望之前，让我作为人类而死。

利威尔面无表情。

刀刃刺破肌肤纹理。

碧绿之瞳痛苦地眯起来。

利威尔紧抱艾伦，急促而强硬地咬他的唇，破裂的地方，丝丝腥咸肆无忌惮地刺痛神经。

与此同时刀刃贯穿到底。

血的馥郁溅了利威尔一身，甚至眼中一片血红。

对不起。他听到艾伦说，以几不可闻的声音。

连心痛都不复存在。

暖色的房内光线，暖调的泪水。

他终于懂得自己，为什么会轻易爱上一个人类年轻人，为什么会感觉爱了很久，为什么曼珠沙华直到此刻才成一朵圣莲，为什么在最开始就不由自主地亲近艾伦，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尖刻而异样的情绪，为什么总会忆及那澄澈的翡翠之瞳。那么多的为什么，那么多的困倦。几千年前他以猎物的身份抹杀了以猎人之姿态的巨人艾伦，几千年后他又以猎物的精灵身份爱上猎人艾伦，即将用自己炽热的利刃穿透艾伦的身体。

摘取猎人荣誉的猎物，然后成为猎人，这位置无恒定。

他曾失去艾伦，此生又有足够的对等的前提拥有艾伦。

宏大的福祉，无可比拟的恩宠。

亦感谢埃尔文等人，由衷的。这真相回归利威尔心中，又若千斤重担，极易便将他轧与痛苦之下。

[如果是这样，被杀者一定很爱杀人者吧。]

为了什么而需要记起，Hunter这个人呢？

亲爱的，你一定要相信，做任何事情都有它的[需要]。

那犹若枯槁的面容与天生的残缺，都是多么相似于巨人化后的艾伦啊。他瞳中通晓世事的睿智早已辨认出模样未曾改变的利威尔，事态的发展他亦都料计。

命运的精准。

前世已过，他们有的是今生。苦难的土壤已沉寂，和平的光芒取而代之。

他无非是要告诉利威尔。

都过去了。

艾伦永远不会察觉，因为那蒸腾着悲怮的过往而今被绣满了鲜花。

而利威尔，只要学会放下就好，只要爱着就好。

你已经感受到了对吗？韩吉仰视着屋内巨大壁炉上的自由之翼旗帜，怪异地微笑。那是她随身行李中最重要的存在。他们之间的红线，还真是世上最为牢固的线啊。

旗帜无风自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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