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章三】

熟悉的气息散发着明显的愠怒和烦躁疾步而来，瞳微眯起眼睛，说是熟悉，其实他也很久没有如此轻易地捕捉过这道气息了，介于某人一贯出色的压抑能力，这种情绪外露的情况还真是少见。好奇的念头才刚起了一半，对方已经径直走到了他面前。

沈夜开门见山地便是一句：“初七的母蛊在哪？”

……这语气，明显心情很差啊。

瞳只顿了一瞬，很快明白过来，从问题的内容看，他差不多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在蛊室。”

沈夜得到答案，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转身便往蛊室走，瞳控制着轮椅跟在他后面，慢条斯理又明知故问地疑惑道，“怎么了？”

沈夜的脸色有些难看，“要用点特殊手段。”

“哦。”瞳淡定地应了一声，随后嘴角堂而皇之地勾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反正沈夜走在前面看不到。想想每一件他曾经告诫却没有得到沈夜重视的事，最后果然都往沈夜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了，真是有趣。

是该叹一句天意呢，还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心？

瞳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看着沈夜动作粗暴地一把扯开了柜子，两个人的视线一起望过去——

其中一个蛊皿，已经不翼而飞了。

“……这个傀儡，真是太聪明了一点。“瞳由衷地感慨了一句，随后四下扫了一眼原封未动的蛊室，又诚心补充道，“偷鸡摸狗的本事不错。”

沈夜的心情更加恶劣，直接不耐烦地重重关上了柜门，“就没有别的办法能找出他来？他的潜行现在根本没办法发现。”

“没有母蛊，属下也没什么对策。如果他距离你比较近，或许可以尝试灵力搜寻，以尊上的修为，一丈之内当有九成把握可以强行破除潜行之术。”瞳顿了顿，“但他若真的打定主意……恐怕也不会有这种机会。”

沈夜闭了闭眼，留下一句“知道了”便又匆匆离开了。

瞳看着沈夜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他自然了解沈夜的想法，初七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无谓的牺牲是沈夜最不愿见到的局面。

可是有些时候，这个人就是太明事理、太懂取舍了，还是要有个不够“懂事”、不够“理性”的人在他身边，才能让他不至于忘记，自己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况且……瞳想起不久前最后一次看到那只母蛊的景象，暗自叹息。子母蛊制作的本意是便于主人控制傀儡，两蛊不可距离太近，否则均会反噬，其间痛苦也可用作刑罚，如今初七随身携带……

既然有这样的决心，恐怕也做好不惜一切的准备了吧。

去往寝殿的路上，沈夜几乎用灵力搜寻了一路。

他当然清楚初七的潜行能力，然而长久以来，初七的表现都是温和而顺从的，一经传唤就会立刻出现，他早已习惯初七的随叫随到，从未想过有一天这潜行会被用来针对自己。

正是因为他几十年来天真而盲目的轻信，才放纵出如今这种被动的局面，呵，该说一句自食恶果么？

太可笑了……

他找不到初七的痕迹，一丝一毫都找不到。

然而沈夜仍然不肯放弃，灵力毫不间断地向外放出，他有种直觉，这间寝殿，初七一定会回到这里。

推开内室的门时，沈夜的脚步倏然一顿——

空气里，有墨的味道。

磅礴的灵力瞬间奔涌而出，如同海潮一般迅速没过整座寝殿，细细搜寻每间宫室的每一个角落，但……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

沈夜微微一晃，眼前短暂地发黑，踉跄了两步一手撑住书桌边缘才站稳身体。过度的消耗令他的唇色有些苍白，灵脉的疼痛开始加剧，沈夜垂着眼缓了两口气，不由暗自苦笑起来。

他很生气，很愤怒，恨不得拆了这座寝殿把那个人揪出来，可是有什么用？

无可奈何。

他什么都做不到，甚至不能再做第二次这样的搜寻，体内的灵力已经岌岌可危，城里的人却还没有全部迁走，为数不多的力量必须全部用于抵抗伏羲结界的自我修复，无论如何他都要撑下去。

晕眩的感觉渐渐减退后，掌心下褶皱的触感引起了沈夜的注意。刚才他扶住书桌时，压到了桌面上摊开的纸张——新墨的味道，便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沈夜抬手拿过那张纸，白纸黑字映入眼帘的一瞬间，心脏忽然毫无预兆地一窒。

“你是因为什么要送我走，我就是因为什么坚持留下。”

沈夜怔住了，思维一下停摆。他还没来得及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所有注意力都在一刹那间被纸上的字迹摄去了。

这字迹……和一旁竹简上的朱批，几乎一模一样。

他第一次知道，初七的字，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他没有教过初七写字，也没有见过初七写字，过去为了避免留下痕迹，初七从不在任何书卷纸张上落笔，所以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

沈夜怔怔地看着这行字迹，若是仔细分辨，初七的笔迹和自己的笔迹仍然有着明显的差别，这上面带着一种模仿的生涩。但这时他还不知道，有两个字，如果让初七来写，哪怕他本人都未必能看出什么差别。

那是那些孤独疏远的时光里，初七一个人在漫长的夜晚，除了注视他以外唯一喜欢做的事情。

愤怒和无奈渐渐都被酸涩取代，沈夜紧紧地握着这张纸，有些慌乱地闭上了眼睛。初七留下的那句话，却不容反抗地在他的脑海里一字一字翻涌了起来。

你是因为什么要送我走，我就是因为什么坚持留下。

因为什么……

沈夜低着头，有一些想笑，却又很难过。

他们彼此掌握着对方最致命的软肋，明明是想要守护的手，却不得不以最尖锐的对抗来较劲。

初七了解他，他也了解初七，他们两个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却还义无反顾地执着于各自不肯退让的坚持。

……他能怎么办？

他们要怎么做，才能让对方放弃出于同一个理由的执着？

迁徙的收尾工作仍在继续进行，每一日都有人从流月城迁出，沈夜时刻与龙兵屿保持着联系，确定下界修仙门派的动向。大约是因为迁徙一事始终在暗中进行，到现在还是一片风平浪静，如今已是瞳在下界主持大局，沈夜安心不少。

随着时间的前行，他身上的担子也逐渐轻了下来。朝会早已名存实亡，这一个月来，晨起后沈夜会先去看一会小曦，然后前往城中各处处理最后的工作，并在夕阳落下前回来，早早地在小曦的寝殿里准备为她讲述睡前故事。

随着最后一批族民和祭司的安全离开，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下。

流月城苦寒，冬季也多雨雪，大雨过后气温迅速地降下来，往年凛冬时刻若供暖不足，时常会有平民撑不过去。然而这种情形，离此刻寝殿里的两个人，已经十分遥远。

沈夜看着小曦在自己怀里玩着那枚华月打的缨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小孩子的对话总有些无聊且幼稚，沈夜却始终耐心地一句一句地回答着。

“那后来哥哥有没有被沧溟姐姐的老师骂呀？”

“嗯……当然有啊，他那么凶。”

“呜……那小曦以后不要上课了，他连哥哥你都骂，一定也会骂小曦的！”

沈夜看着她已经困倦得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却还含含糊糊地说着话，微微笑了笑，“好好好，小曦长大了也不去上课。”

“我……我要哥哥教我……”

怀里的声音渐渐地轻下去，小曦安稳地在沈夜的臂弯里睡着了。孩子稚嫩的脸上还有着幸福的笑意，那枚精致的缨络悄悄地落在了她的胸口，精巧的流苏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

沈夜伸手理了理小曦的头发，收紧手臂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他的目光轻轻地移了开去，落在窗外那片昏暗的雨幕之中。

大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冰凉的雨珠四下溅开，声势浩大得仿佛想要淹没整个世界。

雨。

瓢泼的大雨肆无忌惮地打在沈曦裸露的肩头与脸上，几乎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她只记得自己要逃走，要赶快逃走。可是被雨水浸透的衣衫像镣铐一般沉重，她努力地挣扎着，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站起来。

有隐约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一下比一下更近。

恐惧骤然攫紧了她的心脏，他要过来了……他要过来了！

哥哥，哥哥在哪里？！

双眼霍然睁开，瞳孔在寝殿中烛火的刺激下缩成极小的一点，睡梦中的恐惧还未完全消散，一声哭腔被一只温热的小手捂回了嘴里。

沈曦惊恐地睁大眼睛，泪水已经无声无息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她死死地抱紧了那个一手抱着她，一手捂着她嘴的人的脖子，不知道这样脆弱娇小的人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抱得手臂发疼也不敢松开，小小的身躯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哥哥……哥哥……”她小声地喊着，声音断断续续的，脸上的泪水还在一滴一滴地滴入那人的指缝中，带着灼热滚烫的温度慢慢滑落。

“嘘——”沈夜安抚地拍着她单薄瘦弱的背，“不要哭，没事了。”

可这安慰显然起了相反的作用，怀里的沈曦哭得更凶了，仿佛要把梦里所有的恐惧与不安都发泄出来似的，可是捂着她嘴的手又添了几分力气，所有的哭泣便只好成了含糊不清的哽咽挤在了喉咙口。

“不能哭，哥哥已经带你逃出来了，被爹爹发现就糟糕了。”沈夜板起小脸，紧张而又严肃地看了看窗外，“嘘，不能发出那么响的声音。”

沈曦傻傻地张着嘴，却乖乖地一个声都不敢出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已经、已经逃出来了？”

沈夜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嗯！而且哥哥已经找到逃出流月城的办法了，”他顿了顿，刮了刮沈曦的鼻尖，“都怪你太没用啦，走到一半睡着了，只能先在这里躲一躲。”

沈曦赶紧用手在脸上乱擦一通，抬起的脸上眼睛还又红又肿，“小曦现在走得动了，我们快走吧，不然爹爹要追上来的。”

“嗯，”沈夜跳下床，伸手过去抱她，“来，我们现在就走。”

“哥哥，小曦可以自己走的。”

“不行，你走得太慢了，咱们得快一点。”

沈曦抱着沈夜的脖子，紧张得心脏砰砰直跳，她蜷缩在沈夜的怀里，明明很害怕，担心爹爹下一秒就会出现，可是抬起头看着沈夜脸颊边那两颗不断晃动的束发玉珠，又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雨还在下着，噼里啪啦地打在流月城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寒冷的夜风呼啸着穿过，耳边是沈夜急促的呼吸声。她紧紧地搂着沈夜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只要一松手，就会再次掉进那个可怕的梦里。

“等一下会经过咱们的寝殿，小曦你进去收拾一些东西，记住要带最重要的，哥哥在门口替你看着，一定要快，不能被别人发现，知道吗？”沈夜抱着小曦在廊下一路小跑，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口气说完，沈曦忙不迭地答应他，“小曦知道！”

很快他们就跑到了寝殿，廊下只点了一盏小灯，微弱的烛火在雨中忽闪着，沈曦的双脚刚刚落地便慌慌张张地往里面跑，沈夜低着嗓子在后面叮嘱了一句，“要快啊。”

心跳慌乱得不成样子，沈曦提着裙子飞快地跑着，仿佛一只绿色的蝴蝶。过来的路上她已经想好了自己要去拿什么，一定要赶紧拿到免得哥哥被爹爹发现。

手忙脚乱地打开自己的柜子，那些华丽精致的衣物被扔了一地，沈曦终于在最底层摸到了一样被仔细保存起来的东西，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衣服里，又慌慌张张地去找华月给她做的金丝果酱。黑暗的寝殿里一盏灯都没有，然而沈曦的动作却完全不受影响，所有重要的东西她都记得放在哪个位置。最后伸手从床边的暗格里抽出自己的日记本，沈曦飞快地往门口跑回去。

沈夜就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等着她，沈曦兴高采烈地冲着他挥手，手里的小瓶子险些都丢了出去。沈夜把手指竖在唇上，招呼着她赶紧过来，绿色的小蝴蝶气喘吁吁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爹、爹爹没有来吧！”气还没顺，沈曦的嗓子眼一阵发紧。

沈夜抱着她继续跑着，“没有，小曦动作很快，抱紧。”

悬空的心终于落下一些，沈曦用手轻轻拍了拍藏在胸口衣襟里的那样东西，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来。

也许是雨太大的缘故，街道上都是一片死寂，一个人也没有。沈夜抱着她在雨里跑了很久，明明落在身上的都是刺骨寒凉的雨，沈曦却觉得自己兴奋得发热。

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眼前的景色是全然陌生的，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沈夜小心翼翼地躲进一件低矮破旧的平房，将人放在了那张空荡荡的床上。

屋子的旁边有淡淡的金色透过窗格落进来，外面夜色浓重，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沈曦好奇地往窗外看着，那熟悉的金色纹路在眼前缓缓流转。

“小曦还记得哥哥以前和你说过，流月城有一个很大的结界吗？”

沈夜轻手轻脚地关好了门，跳上了床伸手去点床头那已经积起一层薄灰的烛台。

“记得。”沈曦回过头来，冲着沈夜点点头。

“这个结界每三天会裂开一次，今天早晨它刚刚裂开过，现在又复原了。”沈夜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替沈曦擦拭着脸上的雨水，“所以我们要躲在这里，等它下一次裂开，我们就能逃走了。”

沈曦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一个劲地点着头，随后又抢过沈夜手里的帕子，轻轻地擦着沈夜的脸。

光秃秃的床上两个孩子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沈夜拿过沈曦手上那本薄薄的日记本，随手把它翻开。

沈曦的脑袋和他凑在一起，有些惊讶地小小叫了一声，“咦，怎么是空白的呀，小曦前几天明明有记日记啊。”

沈夜的手微微一顿，沈曦又摇了摇头，“唔，一定是刚才太慌张拿错了，拿到备用的本子了，不过也没关系。”她笑着又往沈夜怀里钻了一点，“反正哥哥要带小曦逃走啦，之前那些怕怕的事情才不要记得呢，以后这个本子上，就只有快乐的事情了！”

“……嗯。”沈夜点点头，“小曦说得没错，以后就只有快乐的事情了。”

沈曦高兴地看着他，沈夜摸摸她的小脑袋，“那小曦还记得咱们跑过来的路吗？”

“不、不记得了，”沈曦有些不安，“小曦不认得那条路。”

“嗯……那哥哥告诉你，你把它画下来好不好？”

沈曦有些不满地撅起了嘴，“为什么呀，咱们不是都逃跑了嘛！”

沈夜拧了拧沈曦的鼻子，“笨呀，我们要带着沧溟一起逃走的。可是你们两个都这么笨笨的，一次只能带一个。你把地图画好了，万一哥哥没救出她来，你就顺着地图回来救我们，知道吗。”

沈曦气鼓鼓地摊开了自己的日记本，嘴里还嘟囔着，“哥哥才是笨笨的呢……”说完又自顾自地笑了笑，把怀里好好护着的那样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根木制的法杖，“小曦带着这个呢，哥哥以后好好练习法术，也许爹爹就不会把我们送进矩木里去了……”

沈夜却有些呆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从沈曦的手里拿过那根略显陈旧的木法杖，低声问道，“让你去拿最重要的东西，就拿了这个吗……”

沈曦得意地摇了摇头，“当然不止啊，你看还有华月姐姐送我的金丝果酱和日记本呢！”

沈夜低下头，摩挲着那根细细的木法杖，“带这个干吗呢？”

沈曦鼓起小脸，“哥哥你自己说以后要教小曦学法术的，不带着它以后你拿什么来教小曦呀！”

“你这么笨，教了也不会啊……”

“……”沈曦的小脸憋得通红，“你还不是要等我去救你，哥哥大笨蛋！”

沈夜一下子笑出了声，揉了揉沈曦的头顶，“快来写。”

沈曦认真地咬着笔杆，思索了好一会儿，端端正正地写下一句，

【今天哥哥带小曦逃跑了。】

然而写完又顿了好一会儿，她歪过头问沈夜，“哥哥，我们要逃到哪里去呀？”

沈夜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当然要去一个很好的地方。那里很温暖，有很多你喜欢的小兔子，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哇，”沈曦惊叹得眼睛都睁大了，赶忙往日记上记，

【我们要去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以后都能开开心心，再也不用怕冷。】

“那我们还回来吗？”

“小曦想回来吗？”沈夜的声音很低，被滂沱的雨声所干扰，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哥哥去哪，小曦就去哪~”沈曦抬起头，闪闪发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沈夜。

沈夜却垂着眼睛看着她的日记本，突兀地转了话题，“小曦把哥哥刚才说的记下来吧。”

“不是很快就能去了嘛，为什么要记下来？”沈曦眨了眨眼，“写字好麻烦的！”

“记下来吧，好不好？”

“唔……”沈曦有些不情不愿地写起了日记，“哥哥要小曦记就记咯……还有这个地图要怎么画嘛，路都不认识……”

沈曦嘟嘟囔囔地画着地图，孩子稚嫩的涂鸦把日记本画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只有她和沈夜才能看懂的注释，她画得这样专注，以至于都没发现，身边的人目光早已不在她的日记本上，而那双眼中流转的情绪，也是她没办法看懂的眷恋。

写了没多久，沈曦就开始打起了呵欠，推了推在旁边出神的沈夜，“写字真的好辛苦啊，小曦想睡觉啦~”

“好。”沈夜把沈曦抱进了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小曦想听故事吗，上次巫山神女的那个……？”

“嗯……明天吧……”沈曦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明天给小曦说吧……”

她睡着了，没有发现沈夜已经张开了口，那故事无声地断在了喉咙里。

雨还在下着，整个世界一片黑暗，只有床头那盏烛台，发出微弱的温暖光芒。

沈夜翻着沈曦的日记本，催了她一个晚上，其实也没有写下多少有用的东西，那张被涂得乱七八糟的地图下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

【哥哥大笨蛋…………最喜欢哥哥了。】

大雨第二天终于停了，沈曦趴在窗口看屋檐上一滴滴落下的雨珠，沈夜像个老夫子似的又在敦促她写日记了。

很无聊唉……又不能出去，干嘛一直要写日记啦~而且都写一些能记住的事情，小曦的记忆力超级好，哪里像哥哥自己的东西在哪里永远记不住……沈曦一肚子牢骚，咬着笔杆子又开始开小差，唔，要不要去吃一口金丝果酱呢？

沈曦扭过头，扯扯沈夜的袖子，“哥哥，华月姐姐呢？”

“她已经先过去了，小曦后天就能见到她了。”

“哦……”沈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终于又憋出一句，

【哥哥竟然先把华月姐姐救走了。】

她兴高采烈地补上去，写了一天的字，手都快酸死啦。

沈夜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其中的四个字上，“小曦，哥哥有件事要拜托你，好吗？”他一脸严肃的对着沈曦说道。

“什么事呀？”沈曦问着，手上的笔却不停。

【结界真麻烦，三天才开一次，好想快点去哥哥说的那个地方。】

“哥哥还要去救沧溟姐姐，所以去了那里，你要先帮哥哥照顾好华月姐姐，知道吗？”

“啊……好的。”

“这个要写下来，不许忘记。”

“好嘛，小曦一定会帮哥哥好好照顾华月姐姐的，等你救了沧溟姐姐来和我们会合！”沈曦开心地在日记本上又记下了这句和沈夜的约定。

【哥哥之后要去救沧溟姐姐，再过三天才能回来，小曦要乖乖地等，还要替哥哥照顾好华月姐姐。】

她美滋滋地想了一会那个很好很好的地方，摇头晃脑地推搡着沈夜，“今天写了好多字啦，哥哥我们来玩点别的嘛。”

沈夜低下头，捏捏沈曦那张肉呼呼的小脸，“对不起。”

“没关系啦，小曦只是想玩一会，一会会就好了，等下就乖乖地写日记。”沈曦皱着脸，不明白为什么沈夜忽然看起来有些难过的样子，伸手扯了扯他的小辫子，又用手指扯开沈夜的嘴角，做出一个比哭还丑的笑容来。

“噗嗤——”她笑着又拱进了沈夜的臂弯里。

第三天终于在沈曦的时刻盼望中来临了，日出起她就一直在窗口张望，巴巴地等着那道裂口出现。

沈夜还是坚持让她用无聊的写日记来打发时间，沈曦写得心不在焉，连着写了两句哥哥居然可以召唤出小火球了都没发现。她还是小孩子心性，三天都没有见到严厉刻板的父亲便早忘了先前的恐惧与害怕，反正只要和沈夜在一起，她就没什么好担心害怕的。

只是沈夜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管沈曦怎么逗他总是稍微笑笑又抿起了嘴角。沈曦不以为意地继续伸出小手在他脸上摆出一个个表情，哥哥就是那么爱装严肃，明明比小曦大不了多少，总像个小老头似的。

沈曦的小手停在了沈夜的眉间，好一会儿都没动。

“……怎么了？”沈夜有些不解地问。

沈曦皱起了小脸，不确定地又摸了摸沈夜的眉眼，“好奇怪……哥哥的眼睛，好像、好像……”

沈夜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好像……不太一样了。”

沈夜把沈曦温热的小手抓进了掌心，又刮她的鼻尖，“哪有什么不一样。”

沈曦嘟着嘴也拧了一把沈夜的鼻尖，“小曦说不出来，反正有点不一样。”她搂住了沈夜的脖子，好一会儿没说话，沈夜以为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闷闷地说了一句，

“小曦会听话的，马上就去写日记。”

“哥哥不要难过。”

沈夜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很快又牵动嘴角笑了笑，“哥哥不难过。”

可是日记才写了没多久，沈曦又有些坐不住，百无聊赖地翻着自己的日记本，这两天写得那么多，都快赶上以前十天写的了！她不满地嘟了嘟嘴，暗自心想要是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要带日记本了，还能跟哥哥多玩一会儿呢。

她气鼓鼓地翻了半天，耐着性子写上最后一句，

【小曦不要不要写日记，今天就记到这里吧，明天到了很好很好的新地方再继续。】

沈曦看着一点一点下沉的夕阳，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小曦。”

“嗯……？”沈曦睁着困倦的眼睛，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等会咱们要从很高的地方下去，你害怕的话就先睡觉好不好，等醒来，就在那个很好很好的地方了……”

“好啊……”

“那里有很多小兔子，还有漂亮的小花……”

“嗯……”

“要记得照顾华月姐姐……”

“嗯……”

“……那里很好、很好……”

“…………”

“……哥哥，就不陪你去了……”

“…………”

他抱起了沈曦，怀里的人睡得很沉，安稳而绵长的呼吸声让人心情安定。沈夜摸了摸她的脸颊，那么柔软，好像一只甜蜜水嫩的桃子。

翠白的衣摆一点点染上深重的夜色，刺棱般四处乱翘的黑发无声而柔软地铺长散落，他的身形慢慢地变高变大，却自始至终拥有最温柔安稳的怀抱。沈夜抱着她向外走去，黑色的衣摆在满地灰尘上拖出长长的痕迹，浓密蜷曲的发梢扫过沈曦裸露的脖颈，她有些痒痒地缩了缩脖子，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哥哥。

华月已经按照约定在门口等候。

雨早已停了，地上却还有些湿漉漉的。夜空如洗，皎洁胜雪的月光倾泻而下，仿佛一层淡淡流动的薄纱。沈曦在睡梦中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安心而甜美的笑容来，沈夜怔怔地看着她。

就像这一个月来的每一晚，在睡去的沈曦床边沉默无声地看着她，向她道别。

只是今晚，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最终还是笑了笑，把沈曦送进了华月的怀里。

“辛苦你了，月儿。”

“…………”

沈夜把日记、木法杖和金丝果酱也交给她，“小曦的日记……”他沉默了会，“已经让她把事情都记下来了，以后要怎么对她说，你知道的。”

“…………”

“即刻走吧，下界之后，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

沈夜知道，华月未必愿意再给自己回应，她能答应照顾小曦，已经……他摇了摇头，最后看了一眼小曦熟睡的脸庞，转过身去。

“阿夜。”

沈夜的动作顿住了，他慢慢地回头，华月并不看他，目光低低地落在小曦的脸上，声音平静而淡漠，“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她抬起手，指尖有浅绿色的光芒泛起，修长白皙的手掌正对着沈夜，而光芒后面那张美丽却难掩憔悴的脸上，是分明的坚毅神情。

沈夜认出了这个术法，他闭了闭眼，走近过去，手掌与华月在空中相击，铭刻了咒印的符文即刻被激活，顺着气息进入双方的灵脉，缔结的纽带慢慢成型。

“你死，术法就会结束。”

华月握紧掌心，抱着沈曦转身一步步走向伏羲结界，一步步离沈夜越来越远。她的衣带被城池边缘的夜风带起，骄傲的背影伴随着坚决如铁的话语在浅金色的光幕中渐渐隐没——

“你能做到我的要求多久，我便做到你的要求多久。”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那么细细小小的一点点，零零落落地从空中坠下来，掉在湿冷的地面上，转眼便消失了。

沈夜恍惚地看着眼前散逸着淡淡光芒的结界，她们的身影早就看不到了，黑夜也快要过去，金色的浅光落下来，一时间竟让人无法分清，这究竟是禁锢了他一生的灵力……还是带来希望与光明的晨曦。

一个半月的期限只剩下了最后的三日，但没关系了，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全部结束，从此以后，时间的流逝将永远失去意义，再也不会有什么事在前面等待他，再也不用连走神都要算计着时间。

他会拥有很长很长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看不到尽头的时光。

真安静啊……

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像一座笼罩着朦朦薄雾的墓地，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只有雨声。只有雪声。

衬得心跳的声音那么清楚，那么孤独。

这座城池，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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