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章五】

时间的流逝于沈夜而言已经变得难以感知，所有的情绪，都开始随着逐渐下降的温度慢慢冻结。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思维中不剩任何清晰明确的念头，仿佛也被周围的环境所同化，凝固成了一块安静的冰。

风却是又起了，在这座死去的城里发出残喘一般的声响，枯萎的树摇晃起来，在月光里拉出一片一片的阴影，又随着空气中的尘埃一起翻飞着下坠。

沈夜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一些，他觉得冷。剩余的灵力连瞬移术都撑不起来，更遑论是抵御凛冬的严寒。

单薄的衣衫贴在身上，但没有一点实际的效用。袖子在刚才摔下来时被拉破了，边缘绣着的金线花纹从中断裂，毛躁的破口钩住了一枚被风吹来的落叶。沈夜木然地看着它，那叶子在夜风的吹拂下不断抖动，却无论如何脱离不了。

沈夜动了动已经被冻得僵硬的手指，想要把它解救出来，然而指腹刚刚碰到叶片光滑的表面，他的动作便顿住了。

有些不对劲。

迟钝的大脑恢复了一点思考的能力，沈夜拿住了那片叶子。月亮的光线还算充足，他能够看清上面青翠的色泽和完整的脉络，这样的叶片，分明不该从枝头凋落的。

沈夜又看了一会，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不安。

他认出来了，这是矩木的叶子。

一片尚且幼嫩完整的矩木树叶，怎么会突然无故凋落？

沈夜努力回忆着今天巡视时看到的矩木情况，记忆中并没有任何异常，但是……他又仔细看了看那枚树叶，叶脉明晰，色泽翠绿，与平日凋落的叶子大为不同。

难道是矩木出现了什么问题？

沈夜开始焦灼起来，想马上前往寂静之间再察看一次，然而双腿一用力，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沈夜愣了愣，仿佛直到现在才想起，自己一直坐在这里等待灵力回复。受伤的膝盖让他连站都站不起来，更不要说四处走动，唯一可以借助的只有法术。

沈夜皱起眉，抬头向矩木所在的方向看了看，这里距离有些远，月色下只能看到一片浓郁的黑色阴影。他收回视线，又观察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开始认真计算灵力恢复的速度，大约还需要半个时辰，才可以使用瞬移之术。

沈夜计划着接下来的事情，等灵力积攒足够，用瞬移之术去寂静之间，查看一下矩木的状况，然后……

想着想着，他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用瞬移之术去寂静之间，查看一下矩木的状况，然后呢？

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态，毫无疑问灵力会被再次耗尽，矩木无事也就罢了，万一真的有什么变故，他也做不出任何应对，只能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地等待下一次灵力的积攒。一个最简单的瞬移术就让他等了这么久，如果需要疗愈矩木，他打算等上多少时间？

今天只是膝盖摔伤，除了无法走动并不真正威胁性命，若是血流不止，他又没有充足的灵力为自己止血，难道就这样在流月城的某个角落里等死？

一句接一句的质问，把清醒一分接一分地带回了麻木的大脑，沈夜闭了闭眼，掌心紧紧地握起。

他的任性，该到头了。

为了送走初七，费些灵力也算不得错，可做到如今这个孤注一掷的地步，却太离谱。

自己留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些天，施加在伏羲结界上的二重术法将他的灵力全部抽干，好在直到如今矩木都没有出现意外，如果真的出事，没有灵力，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样的结果，他承担不起，已经迁走的族民更承担不起。

坚持送走初七的决心，难道可以凌驾在守护矩木的责任之上？

沈夜自嘲地笑了笑，他曾以为自己在任何时刻都能保持理智，绝不会像初七当年一般，因私情而险些耽误大计，可他如今的举动，又何尝不是被私情冲昏了脑子。

沈夜轻叹一口气，默念咒诀，解除了第二重术法。

灵力回流的瞬间，身上的疼痛便消减了不少，但膝盖大约是伤了骨头，一时还未能完全恢复。灵力回溯的速度已经加快，但治愈的术法消耗巨大，还无法施展。

他已经决定停止对抗，剩余的第一重术法却不能立即解除，那些灵力与结界交缠了百余年，早已与结界混杂融合，若在此刻立即截断，逆流而归的灵力携带伏羲神力，绝不是他现在这个虚弱的身体能承受的。

沈夜冷静地分析着，他想清楚了自己身体完好和灵力充足的重要性，就不愿意再冒任何风险，他必须等自己的身体状态恢复到一个足够抗衡神力逆流的水平，才能彻底解除术法。矩木太重要了，又太庞大，安然无恙自是最好，如果有变，他状态最佳只怕都未必能力挽狂澜。

沈夜沉默地等待着。

周围仍然是令人窒息的孤独与安静，然而那些恢复清醒的理智已经开始重新构筑他的盔甲。沈夜明白自己仍然惧怕这些感觉，但是……现在他还不能垮掉。

屈从于孤独和恐惧时冒出的那些软弱念头，全都错了。

他是否站起，是否活着，是否还有能力守护矩木和这座城池，有太多人在乎了。无论是灵力还是身体，他这条命，都还有用，不容闪失，不容崩溃。

他在，这座城池在，下界的他们才能平安。

沈夜手里紧握着那片凋落的矩木树叶，现在已经入夜，矩木盘根错节，去了寂静之间恐怕也无法看个清楚，灵力不足，发现了什么也无计可施。他还是应当先回寝殿休整，明日一早再去，届时灵力有所恢复，若需补救，也可一试。沈夜一边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一边调动自己的灵力，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在金色法阵亮起的瞬间，青石砖地上竟先一步出现了一个金色小字——

“别”

沈夜一下子愣住，连口诀都忘了继续念下去，法阵突兀地在半途停止了转动，光芒悄无声息地黯淡下去。

然而写字的人似乎也被沈夜骤然唤出的法阵吓了一跳，最后一笔写得极为慌张，仓促地断在了一半，灵力的源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夜有些呆住了，看了好几眼才认出这又熟悉又陌生的字迹。他低下头，抿住了嘴角那一点点上扬的弧度，方才自己失态的样子……大约是吓到他了吧。

想起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人，沈夜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心里复杂的感觉。他怔怔地看着那个金色小字，写的人是要多慌张害怕，才会在笔画之间都显出了些微的颤抖。

沈夜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唇边微薄的笑意染上了几分苦涩。这些天自己并非有意做戏，状态好的时候初七尚且不信，现在情绪失控了一次，要他走怕是更难了。

那金色的字迹犹豫了片刻，一笔一划地继续了。

沈夜的眼中出现了一丝困惑，初七截断灵力自然是担心被他发现行踪，那匆忙潦草的字迹将慌张的情绪泄露得彻底，可既然那么害怕被他抓到，又为什么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坚持继续呢？

他看着金色的字句在砖地上缓缓成型，所有的情绪都随着最后一笔的落定凝固在了心头。

“别怕”

“我在”

沈夜用力地咬住了下唇，方才他几乎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喉间却也不曾像此刻一样涌出无法控制的酸涩与哽咽，尽管倔强的意识还有反驳的冲动，可那颗发疼的心脏早已不争气地蜷缩了起来。

——“我不会让你害怕的。”

沈夜努力地牵动嘴角想要微笑，却始终无法克服那些快要溢出喉咙的哽咽。

那句轻如耳语的承诺，他曾经以为不过是床笫之间的一句玩笑，可原来初七一直都谨记在心。他可以忍受沈夜的孤独，可以忍受沈夜的难过，唯独不能忍受的，是沈夜的害怕。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那丝灵力又彻底消失了。

沈夜低着头看了很久，直到那些金色的小字完全消散在了冰冷的砖地上，他才慢慢地动了动，伸出苍白僵硬的手指，在一旁轻轻地写下了一个字。

他的手中没有灵力，只有地面上那些细小的尘埃知道横竖钩折之间的秘密。沈夜将掌心覆在上面，那个小字贴着初七留在他手心的那道伤疤，模糊了形状。

回到寝殿之后，沈夜的灵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一边唤出治疗的阵法疗愈自己膝盖的伤势，一边看着那片带回来的矩木树叶考虑接下来的安排。

这些天他想的一直是怎么送走初七，每日虽然会去巡视矩木，也好像完成任务一般，根本没有认真花多少心思。沈夜皱着眉反思这几天自己的懈怠，但矩木凋敝也不是这几天的事，能想得到的办法，这百余年里都——

慢着。

沈夜忽然想起了一个从前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细节：生灭厅的文书典籍。

即使他是大祭司，也是不被允许进入生灭厅的，况且那里有瞳坐镇，他也全心信赖，从未想过要去翻看什么东西。但生灭厅毕竟存放着烈山部上古至今所有的史书卷宗，一定会有关于矩木的记载。瞳素日醉心于蛊术，恐怕也没有悉数翻阅过，也许有什么线索被漏掉了，也未可知。

如今也不存在什么禁令和限制了，倒不如去生灭厅看看，再尝试着找找挽救之法。

有了可行的对策，心情安定下来不少，沈夜轻舒一口气的同时，也露出了自嘲的神色。

这些天他总是尽力避免思考，不愿认清自己的处境，也不敢去想任何人任何事，但这种逃避的态度除了把时间变得更漫长难熬之外几乎毫无用处。

他不该这样。

沈夜抽开床头那个小巧的屉子，在里面摸索了一圈，取出了压在最里面的那枚缨络。小曦走后他便把这些东西都藏了起来，以免自己触景生情，如今忽然看到这抹鲜艳的红色，竟觉得眼中有些刺痛。

白皙的指尖摩挲着缨络的流苏。

她现在，是很快乐的吧……沈夜的嘴角有着浅浅的微笑，那里温暖湿润，草木繁盛，无论是小曦、华月、瞳，还是那些他或熟悉或陌生的族人，在那么多美好的事物的陪伴下，不管是怎样的伤口，一定都能愈合。

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脆弱，在想念自己珍爱的人的时候，萦绕在心头的不是失去的痛楚，而是真心实意的满足。

他不该害怕去想起他们，除了他们此刻的幸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御这里看不到尽头的孤独与寒冷。

沈夜在衾被之中握紧了那枚精巧的缨络，阖上眼睛之前，他还想花一点时间，来想一想另一个人。

只是关于他，并不是像想小曦或是族人那样，能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来的。

直到现在，他仍然希望初七能够安全离开，然而沈夜也很清楚这个念头实现的可能性已经几近于无了。为了防止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切断对抗伏羲结界的灵力势在必行，他也应当尽快休养好自己的身体。多拖一天，神力反噬的程度就会越强，但过早，他的灵力恢复不足，身体又可能无法承受。估算下来，三日之后应当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平衡点，他必须关闭结界。

沈夜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三天，权当是给初七最后的机会吧。虽然多半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也算自己坚持到了最后。

在意识完全坠入睡梦之前，恍恍惚惚地，他似乎又听见了许多年以前，那句贴着他耳畔的低语。沈夜知道那个人仍然在他身边某个未知的地方践行着这句诺言，他意识朦胧地轻轻笑了起来，悄悄地在心里答了一句，

我不害怕了。

晨起之后，沈夜先前往寂静之间查探了矩木，确实和前一日一样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变化，周围凋落的叶子也偶有青翠嫩绿的，但整体看来还是正常。沈夜站在树下思忖了一番，径直往生灭厅去了。

余下的三日时光在生灭厅中悄然流逝。

沈夜总在天色微明的时候就过来，月华渐淡的时候才离开。提及矩木的文书很多，但大部分都是些观察记录，也有历代的祭司尝试过一些延缓矩木的方法，然而现下想要凭借沈夜一己之力也很难实现。沈夜看得仔细，虽然也知道找出解决方法的可能性少之又少，但终究不能放弃。

他的情绪终于脱离了之前虚浮悬空的状态，开始真正接受新的生活。生灭厅里的烛火明亮温暖，翻阅书册的间隙，他的眼神偶尔会落在那枚红色缨络上，少许的怅然之外，更多的是欣慰与温柔。

雪是从午夜开始下的，沈夜睡得很沉，早上一室明亮的雪光将他从睡梦中唤醒。沈夜揉了揉眼睛，调动灵力探察了一下伏羲结界。

和前两日一样，意料之中的结果。

只是，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起床更衣，沈夜一边系着衣带绳结，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些零碎琐事，看着窗外的一片素白，又无端端地走起了神。

他磨蹭了一会，倒比平日晚了一刻才出门，想想觉得有些好笑，早一刻晚一刻，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沈夜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寝殿，踏进了那片细雪之中。

伏羲结界上，淡金色的光芒无声地流转着，沈夜有些出神地盯着那华丽的暗纹。

这场对抗，已经持续了一百二十二年。

那些因灵力被抽取而带来的疼痛，从最初的难以忍受，到如今的习以为常，都已经是漫长而久远的过去了。

两股灵力早已紧密交缠，沈夜无法完全将它们剥离，苍白瘦削的右手贴在结界上，携带伏羲神力的灵力流过肌肤时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沈夜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很久之后，才将那口在肺部停留了许久的空气缓缓吐出。

“你……还在吗。”

没有回答。

一段得不到结果的等待之后，沈夜闭了闭眼睛，催动了灵力。

携带着伏羲神力的灵力丝丝缕缕地从结界中析出，向他的指间汇聚，逆流进体内疲惫的灵脉。伏羲结界的裂纹正在一点一点地修复，金色的光芒开始逐渐加深，直至彻底愈合，耀眼夺目的金色光芒骤然铺开，如同一只金色的蚕茧一般彻底将流月城包围。

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微风吹过脸颊，很快消散在了冰冷的流月城中。

沈夜最熟悉的那股灵力，开始在他的身后凝聚。

初七的脚步踏在纯白的积雪上，细小的声响在空气中格外地清晰。他一步一步向沈夜走过去，恍惚之间初七有种错觉，他的大半人生都在重复这个动作，只有这一次能走到那个只属于他的终点。

手臂穿过腰际，尚未完全拥抱住沈夜，胸腔里那颗沉默而敏感的脏器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疼痛起来，这些天来一直被强忍着的情绪再无任何顾忌地爆发，连手指都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宽松复杂的衣衫再不能提供伪装的作用，初七几乎能摸到怀里的人身上那一根根单薄的骨骼——短短月余的时间，他怎么能瘦成这个样子。

初七一直觉得自己是了解沈夜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沈夜总是会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感觉到无力。始终冷淡的表情，毫无波澜的语气，甚至是这层层叠叠的衣衫，都将他真实的样子裹得严严实实，不允许任何人察看。

可他与沈夜又有什么分别。他也执意躲藏在黑暗之中不愿相见，将自己所有的想法都藏在沉默的闭口不言之后，任由沈夜把自己推得越来越远。

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对抗，较劲，隐瞒，退却，伤害，都结束了。

“我们……都可以不再伪装了，对吗？”

伏羲神力开始反噬，在灵脉里牵出灼烧般的痛楚，沈夜的意识渐渐被剧烈的疼痛扰乱，最后残留的清醒还是让他听到了初七在唇间喃喃的低语。

不再……伪装……

沈夜的心脏紧紧地绞了起来，积压了漫长时光的情绪，争先恐后地挤在喉咙口想要奔腾而出，然而此刻他虚弱的身体已经在伏羲神力的反噬下岌岌可危，根本经不起这么剧烈的情绪波动——

他晃了晃，再维持不住站立的力气，身体在初七的手臂中往下沉去。

沈夜感觉到初七的身体在一瞬间僵硬了。

一定又让他担心了。

沈夜的脸色在痛楚之下愈发苍白，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他还在努力想稍稍解释几句，初七赶忙搂紧了他，阻止了沈夜逞强的坚持，带着他坐到雪地上，轻声在沈夜的耳边说着，“没事了。”

初七将沈夜垂落的右手纳入掌心，指尖运起灵力，进入沈夜的灵脉之中，混杂其中的三股灵力令他有些错愕，很快又催动更多的灵力进入沈夜来帮助对抗伏羲与神农霸道的灵力对冲。

沈夜抬起愈发沉重的眼皮望着初七，这个姿势曾经在某个梦境中无数次出现，他也是这样扬着头，直白而热烈的眼神落在身旁那个人的侧脸上，祈求睡梦中的自己慢一点阖上眼睛，好再多看哪怕一眼。

可这一次，不是梦境了。

沈夜轻轻地笑了笑，在初七的怀中安心地放松了精神。

一个极轻的吻落在失去意识的人的额头，初七伸出空闲的那只手理了理他颊边的几丝碎发，把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这是他们的终点。

也是他们的起点。

tbc

上一章觉得他不会崩溃，不会软弱，不会有负面的情绪，否则就“不像沈夜”的人，你们错了。我们心里的他，不是这样的，别拿这样刻板的印象来揣摩我们的剧情。

他是人，有人的情绪。会难过，会恐惧，会承受不了孤独。

万物皆有定时，他也会有累了走不动的时候，可是他是沈夜，所以他会在崩溃之后再站起来，他仍然能够走下去。

那些压在他肩膀上的重量，是他的压力，也是他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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