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H小说5HHHHH

首页 >5hhhhh / 正文

【利艾】囚徒困境,2

[db:作者] 2025-07-05 20:29 5hhhhh 2890 ℃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他和衣而卧,外套都没脱就一头栽到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外面月亮那张苍白的脸。陷入沉眠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存在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里永远盛开着血红色的花,夜色和阳光一道覆盖在他扬起的脸上,风自千万里外跋涉而来,他的眼睛沉默着注视着他,目光闪烁,明明灭灭地亮在白昼和黑夜的界线。而他自己不知身在何方,记忆剪切成没有人读得懂的残渣,生然后死,死而复生。循环往复,凯库勒梦里那条头尾相连的蛇带着苯的芳香和剧毒,生命堕入无法挣脱的轮回。

第二天,他如常在七点一刻醒来。他翻身坐起来,觉得脑海里空空荡荡,他把断开的脑回路接上花了好长一段时间——紧接着,他发现身边有什么东西微妙地不一样了。

尽管他对前一晚上几乎毫无印象,但空气里莫名地弥散着某种不安的因子,无孔不入,每一处似乎都和平常一样,每一处又似乎与平时截然不同。他不由得觉得毛骨悚然,一夜没能得到放松的精神再度绷到了极限。他惶惑地顾盼了片刻,想猛然想起什么那样伸手去抓枕旁的手机。

5.23。

他瞪了屏幕好一会儿都没能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整个世界、所有能触到的、有切实存在感的一切似乎都在离他远去,只剩他一个人坐在一片空茫茫的白色里面发愣,脚下是黑漆漆的影子,像是某种野兽张着想要把他吞噬的血盆大口。今天是五月?可是昨天不还是7月吗?7月底,大概是二十几号的样子,尽管他的生活浑浑噩噩,但5月份的的确确是已经过去的日子了——可是、可是现在——

他把手机翻过来。后盖上平平整整,没有划痕。他在半个月之前刚刚摔过手机。他的思维是一团搅乱的麻线,纠缠在一起的一个个死结拼命拽着他的每一条神经。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的时间出问题了吗?它——

门倏忽间打开,不给他任何准备的机会,风从未知的地方吹来。

他茅塞顿开。他的时间——的确是应当出一些问题。韩吉是对的。只要破坏掉对时间的感知,他的意识就可以回到过去,在过去的时间里重新操纵这一切,重新调度出已经废弃的幻灯片。至于为何这种效果会拖延到如今才显现——他思忖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如果一个人无法通过大脑相关区域感知到重力,并不意味着他就不会知道重力的存在。会下落的物体、行走在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无一不向他暗示着重力的概念。同样,在他醒着的时候,他的眼他的耳他的感官仍旧无时无刻不在传达着一种信息——时间是连续的,是不可逆的,是向前的,他的判断仍旧被这个世界影响——只有他陷入沉眠,意识完完全全地掌控他的时间的时候,回到过去这个可能性才会真正地化作真实。他的时间完全沦于意识,意识认为他在哪一天,那么他就会从哪一天里醒来。

艾伦回过头去,看着床的另一侧,床单上留着细小的褶皱,他伸出手去抚摸那些皱褶,还未散尽的热度从柔软的纤维中央传递到他的指尖。他从未如此心怀感激,激动得简直要落下泪来。他的心跳极快,仿佛不这样就没法宣泄他满满当当的内心一样。他眼眶泛红,慌慌张张地抽了抽鼻子,拽出手旁一张纸巾用力擦了擦脸,生怕利威尔会突然进来看到他无法解释的狼狈。

几分钟后他踩着拖鞋走出来,从后面抱住正在餐桌旁看报纸的利威尔。他们从容地交换了一个吻。恍如隔世,真真正正的恍如隔世,可是他真的重新回到他身边的时候竟然只觉得他昨天还在自己这里,一个人所经历的那一切不过都是一场冗长的梦。

他们的假期悠闲,除了傍晚的散步把一整天都耗在家里。瓶里的插花新鲜,窗前的风铃声音清脆悦耳,外面种下的一溜小番茄抻着脖子拼命享受阳光,邻居家养的鸽子落在他们的窗台上。一切都重新回到了正轨,艾伦从未感到如此满足,温存又欢愉,他们的一切这样好,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这样好,就连看着他都是绝对的幸福。

可是时间过得这样快——恍然间就是晚上,然而随着太阳西坠夜幕降临艾伦却感到了不安。这是自安稳中硬生生拔出来的不安。这一天过得太顺利了,太平和了,平静到让他觉得不真实,就像这反而是被谁刻意编造出来的梦境。他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的畏惧和怯懦,连平时这样司空见惯的一天都会让自己胆战心惊,可是另一边又迫切地想要从利威尔那里得到他本身以外的证明。他缠着一直在看书的利威尔,可是问他想要什么他又说不上来,两个人一路从沙发扑腾到床上,蹭来蹭去蹭得彼此都有点上火——然而艾伦拒绝了利威尔,他抱着被子很认真地看着利威尔,说想听他说话。

“说什么都好。”艾伦跪在床上,抽了两下利威尔刚刚拿起来的书,把脸向前凑了凑,“您总是把我晾在这里——我承认这玩意儿比我好看,但是您也总可以抽空看我两眼吧?”

利威尔抬起头了瞥了他一眼,表情有点儿绷不住。他笑了一下,妥协般倒扣下手中的书。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艾伦一边应着,一边把枕头往后推了推,抱着被子的一角缩坐在床头。他看向利威尔,却意外地发现利威尔看着他的眼神很认真,就像他是一道难以理解的数学题,又或者是一条无法解释的悖论。

“怎么了?”他的眼神让艾伦感到一点不安,他缩了缩脖子,向后蜷起身体,“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利威尔看着他摇摇头:“你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艾伦不知所以,他满心疑惑但还是乖乖开口:“我十七岁的时候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利威尔伸出手来在他鼻梁上捏了捏:“你在十七岁见到我——我在你十五岁那年遇见你,艾伦。”

艾伦疑惑地看着利威尔。他拼命在记忆里搜索着可能被遗忘的蛛丝马迹,但那只是徒劳。他什么印象都没有——十七岁那年他做了一次宣讲的志愿者,主讲人是利威尔,他们在那个时候认识——但也仅仅只是认识而已,那之后很久很久他们没有过任何联系,直到几年后他在实习时才再度见到利威尔。而在这些之前他关于利威尔的记忆什么都没有。

他心里百转千回,但表面上仍波澜不惊——利威尔并未察觉他那些打理不清的念头,只是握着他的手慢慢摩挲着他的手背。

“那时我在你们学校听见有人喊你的名字,然后就看到你跑过来,在我眼前停住——向着和我一起走的、大概是你们的主任——打了个招呼就跑掉了。那个时候只来得及看你那几眼。

“之后我下班会刻意留意一下时间——有几次真的在你们校门口见到你。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知道你姓耶格尔,只觉得你的名字那么适合你。”

艾伦愣愣地瞪着他。没有印象,他完全没有印象。这些事太过稀松平常,像他描述的情况可能出现无数次,可是他什么都不记得——但利威尔说的这样仔细。他勉强冲利威尔笑了一下,回握住利威尔的手指:“只对我的名字有感觉——这样子吗?这么简单?”

利威尔沉默了片刻,紧了紧握着艾伦的手:“我觉得有点惋惜。那些小鬼什么都不懂但是能和你勾肩搭背,开各种各样的玩笑。但是我想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但是他连和他打个招呼都做不到——甚至连看他的资格都没有。遇见他是何等的幸运,可是这种幸运都成了遗憾。如果连看一看都做不到又为什么要遇到。远远地在车窗玻璃的后面窥探他的世界,他们两个之间永远隔着一条街的车水马龙,艾伦无知无觉地从他面前经过,他这个窥伺者多么可笑,艾伦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可是他连艾伦的名字都像是来之不易的奇珍,能一个人在心里默念上无数遍。

艾伦猛地翻身抱住利威尔,把脸压在他的胸膛上。他伏在他身上,利威尔睡衣上胸口前的那颗纽扣正硌在他眼角,那块单薄又脆弱的皮肤上。后颈上传来干燥温暖的触感,利威尔的手指慢慢抚摸在他身上。

“后来——和你说过话是两年之后的事。那之后你的号码一直在我手机里。”但是他们没有联系过,一次都没有。他们彼此还站在陌生人的立场上,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但是你真的到这里来做项目、实习、工作——我有的时候会觉得这些都不是真的。”利威尔顿了顿,“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是这种感觉,爱这种东西——原来是这样的。”

他说,爱原来是这样的。

艾伦闭上眼。

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多年他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他不问利威尔就不会讲——他问了利威尔也不一定会讲。只要利威尔不说出口他就永远不会明白,直到利威尔离开他、他永远失去利威尔,他还是不明白。

他曾经被人这样对待,可是那个时候他一无所知。利威尔甚至会有遗憾和不甘,他却什么都没有。他甚至记得十五岁那年许多无关紧要的东西,体质测试那天下雨,毕业的时候他们在学校后面聊了一整天,扫除时从角落里发现的一小窝老鼠——那些乱七八糟、无关紧要的细节几乎囊括了他能想到的任何东西,却偏偏没有利威尔。

这不是利威尔的遗憾,是他的。

他伏在利威尔身上,觉得眼泪就快要抑制不住地落下来。他在经历了噩梦之后没有坚强,反而愈发软弱起来,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从爱的种子里生出恐惧与忧虑的毒芽,他不懂怎么把它们一一掐掉,只能任由它们在心里疯长,最终占据每一条血脉,让他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可是愿望是一样的。无论何时愿望都是一样的——想要拥抱,想要亲吻,想要触碰,想要看着他,想让他看着自己,想占有他,想被他占有。

想爱他,想被他爱。

想看着他的眼睛,想永远被他看着。想和他一起、一起跋涉过荒芜的岁月和浩瀚的苦痛。

他觉得蓄在眼眶里的泪水还是沾湿了他的睫毛,又在利威尔的睡衣上晕染开一小块水渍。利威尔一定感觉到了,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讲。他轻轻拍着艾伦的背,伸手关掉了壁灯。

房间一下子暗了下来,就像被扔进了墨水瓶。然而窗帘的缝隙间还是渗进一缕谨慎的月光,小心翼翼地附在他们的床尾,不敢有进一步的举措。利威尔把艾伦从自己身上撕下来安顿在一边,艾伦在黑暗里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几乎要成为这夜色里幽暗的光源。利威尔吻了吻他的眼睛。

“晚安,艾伦。”

他们手掌交握,艾伦闭着眼睛在心里描绘他的每一条掌纹。他枕着他的手臂,鼻尖蹭在他的心跳上。他不断不断地回想利威尔的那些话,那个强大到波澜不惊无所不能的利威尔跟他讲他的遗憾他的惋惜他的不甘心。他在这样的酸涩里渐渐入眠,猜测着梦境会不会是浸泡在又苦又咸的海水里面。

一夜无梦。他睡得格外安稳。

醒来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前一天的不安到底来自哪里。

窗户透亮,阳光晴好,把周围的一切照得亮堂堂。他坐在床上,身边的一切、手机电视电脑日历都告诉他,这天是8月3号。

利威尔死后第四十五天。他孤身一人重新回到噩梦的边缘。

艾伦攥紧了手机,他全身的力量似乎都用在了那只手上,他的身体疲软到用不上任何力气,完全动弹不得。他几乎在醒来的一瞬间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韩吉的理论没有错,让说的也没有错。从头到尾错的人只有自己。他从一种绝望里挣脱出来,反而让自己陷进另一种更深的绝望。

他没有控制权。睡眠意味着告别,下一刻将去往哪里永远不知道。那会是他干预了哪一个时间节点所生出新的世界。波函数不断发散,坍缩出的真实反而成了虚幻。当希望变得无穷无尽浩瀚如海洋,它们就会通通变成不可解的难题,上帝在草稿纸上随手圈出几个毫无意义的数字抛到他面前,要他从里面找到那个根本不存在的解。

他捂住脸,就这样在床上呆了一整天。他在这一天里想了很多很多,可是他越去想就越是绝望,无解的死结由他亲手打上,作茧自缚,无法脱出。

他在退回到过去时尚未察觉的某些东西在他来到“未来”时变得鲜明起来——韩吉的理论固然没错,可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他想要的那个结果。时间逆行的论题太过于模糊也太过于诱人,他的的确确可以站在未来,像观测薛定谔的猫一样观测“未来的世界”——他在八月三日的波函数坍缩了,有着无限可能的非实在化的波坍缩到了唯一的一种可能上,无数世界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实在化的、被他所观测到的、他如今存在着的世界。

可是、可是——已经确定的,仅仅是对于他而言八月三日,对于其他人,对于利威尔,他们的今天仍旧是属于未来,而他们的未来仍旧是非实在化的波,那些飘散着的无数的可能性,他根本抓不住一丝一毫。

他重新观测过五月二十三日,五月二十三日再度坍缩到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上,那里的利威尔跟他讲了那么多,他说爱,他说那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他以为他再一次握住了永恒,可是什么是永恒?

颠覆死亡这样轻易,那代价他支付不起。

他颓然躺回床上。他的眼泪就这样无法抑制地落下来,滑过眼角的皮肤一直落到鬓发中间去。艾伦在恍惚里幻想着利威尔的手指抚摸过他的眼角。然而泪水不断涌出,没有人能把它们擦干净。太阳从东边一寸寸挪到西方的地平线,天边翻涌的云染成红色,暗紫和深蓝慢慢侵袭苍穹,月亮升起来,隐隐约约的星辰撒满天空。他始终没有动,连灵魂都被凝固。他的时间不流动。

在那之后一切都像个笑话,他不断地不断地在时间里跳跃,从一个时间点到另一个时间点,安眠药成了必需品,有利威尔的日子里他竭尽所能扮演那个一切正常的自己,没有利威尔的日子里他就完完全全地依赖安眠药来让自己获得一个重新开始的时间点。他不断地在绝望和希望里切换,在煮成一锅的幸福和痛苦里挣扎。他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是他仍然毫无头绪。他整个人被从正常世界里割裂开来,却偏偏还要做出一副他也一样正常的嘴脸。他所有的感觉都变得麻木,连绝望感都枯萎,剩下的只有疲惫,睡眠不是休憩,而是一张死刑或赦免的判决书,只有在他翻开它的时候结果才暴露在眼前。

他的世界在他不间断的错误干涉里变得越来越复杂,有时利威尔仍旧好好地活着,有时利威尔提前赴死,有时他根本不会遇到利威尔,有时他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学校读书,有时他做得是另一种工作——他意识里存留着的记忆不足以支撑他的伪装,那些世界他甚至从未见过,如何能按部就班地出演一个在那个世界里一切正常的艾伦·耶格尔。

他试图反抗,试图从循环往复的命运里解脱出来。不知道在几百次跳跃之后他终于回到七月二十三日。他妄图阻止那个在自己身上试验的自己,可是没有用——他的时间依旧荒谬,损坏的光碟即使把内容拷贝到一张新的光碟里,损坏的内容还是损坏的,无法复原。

他的日子浑浑噩噩,比最恐怖的噩梦更不堪——他成为超越时间的存在,没有因果,所有事物齐头并进,生与死同时发生同时湮灭。数不清的往复轮回后他终于彻底崩溃,承认自己的失败——这么多生死不知的日子之后他终于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一切都可以结束了,那些错轨的、在他掌控之外的东西,通通、都不需要再去在意了。他在某一天拉上所有窗帘把所有的光线都隔绝在外,一个人看着血从手腕上长长的切口里涌出来。那些血和他脸上落下来的泪混在一起,而那颜色不仅没有被冲淡,反而变得愈发耀眼——鲜艳夺目的红色在黑暗里同样凝成暗色,终于不再是让他崩溃的绝望,反而令他感到了难以言表的快慰。没有痛感,一点都没有。微微向外翻开的表皮和皮下组织很快就被血浸透,他含着点痛快的笑意把手腕按进水盆里,他的血流出来,透明的、温热的、眼泪一般的水倒灌进血管里,顺着心跳流遍全身。

他看着自己似乎开始变得透明的皮肤,觉得心脏和灵魂也一道透明起来。意识渐渐漂浮,挣脱神经的束缚从躯壳里钻出来俯视着他自己。和沉睡完全不同的感受,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性,可以让他彻底脱出这个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怪圈。他在这样的幻想里彻底失去意识。

可是没有。没有结束,没有开始,什么都没有。

大脑还记得那样的痛感,可是身体上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艾伦怔怔地看着手腕上完好的、光洁的皮肤,惶惑地去抓枕边那只陌生的手机,亮起来的屏幕上和电视里宣告的是同一个日期。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十三岁的身体,门板上响起不轻不重的敲击,另一端响起妈妈温柔的声线。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渗进来,一点一点爬了他满身满脸。

他终于明白——空洞的胸腔无法被填满,他瑟瑟发抖的灵魂无法在冬夜汲取到任何温暖。他一个人奔走在时光之外,在生与死都不能触及的地方。所谓的绝对自由只有一片空旷,一切皆如流沙,他的手掌留不住任何人、任何感情、任何愿望。

他犯下怎样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在自己的身上。没有解脱,没有终结,孤独的灵魂漂泊在亡灵彷徨着的树梢上。

生不得自由,死也不再自由。他得到了什么无从知晓,然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失去一切。一无所有,生命,爱,希望,未来。就连恐惧和死亡都将他抛弃——而那些都是他曾经以为代表着永恒的东西。艾伦紧紧地抓住胸前衬衣上的那颗小小的纽扣,硬质的塑料在他手心里硌出殷红的印子。然而就连这印痕都留不住——再醒来的时候他仍旧一无所有,皮肤光滑到宛如新生——就算有什么伤痕也都来自隔世,再也没有什么属于他。所谓的救赎,不过是他狂妄自大的笑话。

艾伦倒回床上。他慢慢蜷缩起来,想象着自己是包裹在子宫里面的胎儿,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隔绝在外面,他试图在永恒的黑暗和绝对的温暖里妄想着不存在的保护和幸福。

No one can save my soul. Only you.

Ony you.

然而你在哪里,我自己犯下的罪孽,把我和你一起遗弃在时光里。

有没有一条路能够不这样孤独。有没有一种解药能不再这么痛苦。我以为我足够强大,可以坚持到找到你的那一刻。可是我找到的那个你以我永远无法预想的姿态出现,我措手不及一败涂地,然而我的意识不会死亡,不会崩溃,只会一次次轮回在错误的轨迹上,我等待的结果永远都不会降临,我的世界里没有因果论。

我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我想要去救赎什么的灵魂最终只能在荆棘里等待着被谁来救赎,可是谁都不会来。

“爱不能拯救任何东西,艾伦。”利威尔看着他颤抖的身体,发红的眼眶,还有蒙着水雾的瞳孔。

“它只会让我们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艾伦的表情在一瞬间崩塌,溃不成军。他狠狠地别过头去,浑身颤抖,眼泪无法抑制地从眼眶里用出来,微微张开的唇齿间泄出一点不成调的抽噎。他不知道饭后的闲谈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他吐不出一个字——明明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要告诉他。

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一个字都——他的一切在他面前都变成了秘密,他最想坦白的人却成了最不能倾诉的人,最亲密的距离里渐渐生出无法逾越的鸿沟。可是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他只能一次次踏上泥泞里的覆辙,为什么他握着他的手,听他讲话,身体这样近,灵魂却那样远。他面对一团乱麻,不知道从何开解,也没有人能把刀子递给他——他坐着的地方除了问题本身什么都没有。死亡都不再是永恒,可是生也不是、爱更不是,所有的一切都颠覆在走了千百次的正轨上。他的世界撞上太阳,毁灭在最灿烂的希望里——终结前的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可是他明白得这样晚。

可是他明白得这样晚。

利威尔目睹着他的崩溃。他叹了口气,叹息声那样轻,简直是被拉长的呼吸。他伸出来的手指摩挲着艾伦沾满了泪水的眼角,咸湿的触感从他脸上蔓延开来,粘连在利威尔的手指间。

艾伦愣愣地看着利威尔的手指,利威尔的掌心,利威尔的脸。他明白、他明白、他明白啊——然而一切都、所有的一切都已经——

艾伦哭出声来。泪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涌出来,然而悲伤却倒流回心里去,苦涩沿着每一条神经缓缓上行,无休止地回溯在他的身体中,慢慢堵塞他的血管,粘连他的神经。利威尔带着薄茧的指腹蹭在湿漉漉的皮肤上,略显粗糙的触感像是直接摩擦在心脏上。

他没有办法。他只能一一尝试所有的可能性,只为了那一点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希望。他不生不死,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唯有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乞求着某一次会出现的未知变数。尽管他自己很清醒地明白,所有的一切,在他按下按钮的那一刻就已经——

为时已晚。

“我只是、我只是想——”艾伦抽噎着,后半句却梗在嗓子里怎么都吐不出来。告诉他什么呢?他那永远不会达成的愿望吗?他们注定的不可知的未来吗?艾伦的一口气在胸腔里反复激荡,心里却死死守着一个念头——不能告诉他。他不会理解的。

利威尔的手轻轻地在艾伦身上来回抚摸。他俯下身,吻落在艾伦的眼睑上。“我明白。”他说,“我明白。”

他的舌尖轻柔地舔舐过他的睫毛,那些泪水自他的眼睛沾上他的嘴唇——而他的温度在艾伦的皮肤上留下永远无法褪去的灼伤,坑坑洼洼的疤痕永远地留在被焚烧着的灵魂上。他紧紧抓住利威尔的袖口。

“但是无论多么艰难,艾伦,好好活着。”

——活下去,就有希望。这句话他烂熟于心,多少人跟他讲过无数遍。

可是连死亡都已经无法做到的他,真的还能触及那样“活着”的希望吗?一次次重新发散的波函数,无法固定的命途,不可测的过去、未来和现在,永远轻蔑地嘲笑着他的时间,他真的、真的——

利威尔把手掌覆盖在他的眼睛上。他的手心温热,动作很轻,却足以让艾伦的世界陷入一片温柔的死寂。艾伦坠入不可测的深渊,身体愈发沉重,下坠的速度没有上限,他被最温柔的手掌地包裹在深重的绝望里面,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利威尔,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体温,他的声音。

他的一切。他的全部。

他的全部。

You’re my everything.

You're my everything and more.

“睡吧。”

那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一种预言,艾伦在下一刻注定会无法抗拒地陷入沉眠。艾伦惶惑间生出一种错觉,眼前的利威尔知道他的一切秘密,他一眼就能看透他的灵魂——尽管他除了安慰什么都没有说。他猛地攥住利威尔的手指,掌心的皮肤和他分明的、凸起的骨节撞在一起,然而他仍觉不足,恨不能整个人和他融化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留下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留下。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次会去往哪里,他们什么时候还会相见。

“我会一直在这里。”利威尔的另一只手覆在他的额头上。他的手掌那样温暖,同那个雪夜他拂掉他头发上的雪,指腹不经意间擦过他额头的印象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

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冷。心脏上仿佛还留着什么东西穿过留下的洞,可是却没有任何痕迹,也没有痛感,剩下的只有麻木。凉风习习,那风穿过他胸膛上的空洞,他坐在墓地里,磷火仓惶地奔逃在枯黄的草叶上,和夜空中的星星隔着千万里遥遥相望。

艾伦闻到血腥味,腐朽的死亡气息从草叶上蔓延开来,紧紧地缠绕在鼻尖上。疲惫从麻木里面生出来。他迟到了——醒过来的那一刻这里的结局就已经写好,他最想见的人在他到来之前离开,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经与他毫无关联。

艾伦闭上眼,把自己抱得更紧一点,心里幻想着的是谁的脸。后背抵在低矮的墓碑上,潮湿的脸颊被风一吹就生出麻木的刺痛感,石头又冷又硬,刺骨的阴寒逆流进血里,而他的名字滚烫,烙在他的脊椎上,和心脏只隔着薄薄的骨头的错综的神经,跳动的时候满是血管的心脏上似乎都被硌出硬生生的痛感。

利威尔说他会一直在这里。

他在狂风骤雨里跌跌撞撞地爬上诺亚的船,世界在身后倾覆,太阳在千万里外的云层之后向他冷漠地张望。只有他一个人,一个人独自挣扎在满是罪恶的世界上。多少次来回间一寸寸堆积出的悲伤终于将他压垮——在这个没有神明眷顾的地方,坍圮的墙在旧教堂里永恒地沉默,死去的知更鸟张着玻璃球般的眼睛,满是鲜血的羽毛粘连在折断的翅骨上。满地树叶泛黄的尸体用一张张干枯起皱的脸把它埋葬。

艾伦把脸埋进臂弯。他的泪落在泥土里——他化身而成的泥土里面,和断断续续的虫声一起留了一整晚。

天亮的时候他扶着墓碑慢慢站起身来,两条腿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能感受到的只剩下麻痹的痛感。云层裹着燃烧着的太阳,空气被金色的光线蒸腾出一股遥远的炽烈。艾伦伸出手去,透过之间的缝隙看着这半透明的清晨。不知名的鸟儿在他头顶歌唱,不远处的教堂里响起模糊的歌声,飘忽的尾音慢悠悠地荡到街上,被熙熙攘攘的人群碾碎。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

I am not there, I do not sleep.

I am a thousand winds that blow,

I am the diamond glints in snow,

I am the sunlight and ripened grain.

I am the gentle Autumn rain.

艾伦停下虚浮的脚步,一个人站在车水马龙的路口茫然四顾。这些缥缈的歌声和同样飘忽的风一起穿过他的耳朵,就像是陨石擦过大气的边缘,留下一串转瞬即逝的电光火石——然而在另一端它们确确实实地落下来,在他心里留下一个砸穿的空洞,粘膜和脏器外翻,他全部的疼痛都血淋淋地露在外面,一呼一吸间凉飕飕的空气倒灌进胸腔——然而路过的人行色匆匆,没有人察觉到角落里一个陌生人的苦痛。

When you awake in the morning hush,

I am the swift upflinging rush

Of quiet birds in circling flight.

I am the soft stars that shine at night.

在爱和死亡面前一切都是虚无。可是太狭隘了——当他的生命里只剩下爱和死亡,他自己就变作了虚无。怎么也走不完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命运露出嘲讽的嘴脸,他怎么也喂不饱永远向他张开血盆大口的时间。他没法用爱拯救死亡,也无法用死亡终结走上歧途的爱。

小说相关章节:

搜索
网站分类
标签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