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own 下編　為你加冕的─王冠─

布列依斯不確定最後為什麼他會答應。某天去接夜班實習下班的梅莉亞，他將這樣的過程告訴她之後，他親愛的妹妹這樣告訴他。

「戀愛從什麼時候開始都可以，哥哥。」

布列依斯差點沒能握住手上的方向盤。

「目前我還不允許你談戀愛。」

布列依斯結束了課程之後讓人幫忙自己收東西（他不曉得教授為什麼老是把這種無聊的東西塞給他做），不經意間看向與圖書館借的書，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愚蠢。

「怎麼了？」

古魯瓦爾多覺察他動作間的停頓，出聲詢問。

「沒什麼。」他順手將那本書收起來，連同教學講義一起掃進公事包裡，「走了。」

書的封底寫著這樣一段節錄：

『沒有奇特之處的早晨，開機，依然能看到那麼多短信和未接來電。

　她小我兩屆，原本只是喜歡我在校刊裡寫文章，後來跟我表白我拒絕了。畢竟彼此不熟悉。然後我來到其他地方上課，她每天會給我發簡訊，每天好幾十條，言談中的她溫柔美好。當我發現我愛上她甚至開始依賴她簡訊的時候，她說她也一樣。』

出於第一直覺和自己的處境些許類似而借了，但他最後始終沒有時間和勇氣打開來看。

上個學期末古魯瓦爾多放棄留學的機會，瑪爾菈只是冷冷地說一句隨你便就不再過問這件事。他將這件事說給布列依斯知道，布列依斯也只是揚起一抹淺笑朝著古魯瓦爾多點點頭，隨即投入他的畢業論文中。

這中間他們的距離與生活空間保持得很好，大概是古魯瓦爾多覺察布列依斯仍不自覺保持距離的緣故。雖然布列依斯不排斥牽手與擁抱，與古魯瓦爾多在一起的時間也很快樂、讓人心情平穩，但布列依斯似乎沒有放下什麼。

他給古魯瓦爾多的答案是「沒有拒絕」，就算之後的態度已經有很明顯的改變，卻不代表他有答應。

實質上的答案他並沒有給。

「今天陪我到這就好，你的作業有什麼問題也可以和我一起討論。」

「你先忙你的，我的進度比我想像的順利。」

古魯瓦爾多送他至他家門前送他與梅莉亞下車，隨後像是想起什麼要說捉住了他的手。

「怎麼了？」

但對視幾秒後就放開了，留了句明天同個時間再來接你就驅車離開。

布列依斯先讓梅莉亞去開門，自己則看著古魯瓦爾多離開視野的方向發愣，他想古魯瓦爾多應該是有話想對他說。他握了握剛剛被古魯瓦爾多抓住的手，依稀還能感覺到微涼體溫留下的熟悉觸感。

最後為什麼不說呢？

布列依斯今晚難得喪失了拚論文進度的想法，雖說他的進度本來就超前。然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也難以入眠，索性將室內燈全部關了，一塵不染的臥室才滲入了些許初秋夜晚的微涼氣息。

有件事情一直困擾著他，他對古魯瓦爾多存有好感，但也只是存有好感。光憑這一點並不足以成為自己在上學期末抓著他送的玫瑰花束，不顧一切從實驗室奪門而出追尋他的理由。

他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

第一次面對面，他感謝他替自己留意了非常重要的東西，那隻墜子是梅莉亞以第一次打工的錢送給他的，雖然不是什麼價值不斐的禮物，對他而言意義非凡。

第二次面對面，因為自己的教授臨時被請去支援，實質內容不太清楚，不過也因此機遇性的再度碰上古魯瓦爾多，以代課的身分。這時他沒別的心思，對於女同學口中的兩個系草並沒有太大的感覺，只是稍微對他隔壁、同時應該也是全教室最認真的同學留了心，再無其他。

第三次面對面開始算起，應該是自己與古魯瓦爾多在學術上單方向深入交流，進而從中得知他是富N代這件事。雖然指導作業不影響自己的功課與工作，但是必須與同一時間認識的威廉一起壓著他做完習題這件事，只是覺得古魯瓦爾多某些地方笨的可以。

然後就是他排斥的中小型聯誼會，當古魯瓦爾多抓著自己的車鑰匙在他面前晃，算是讓他服從心中的想法直接撬掉。

那天他很開心，非常的開心。

開心到他覺得他的生命中有這一瞬間便足矣，在最絢爛的時刻喪失生命他也沒關係。

少量的酒精、海浪拍打岩岸的聲音、慵懶迷人的爵士樂與燭光，以及在他的雙手環上自己的腰甚至貼近自己而錯覺的體溫傳遞，與伴著海風傳遞而來、一絲絲若有似無、平常不太在意的香氣，這時全成了讓他放下防備全身放鬆的微醺氛圍。布列依斯記得自己說了很多，多到快記不得詳細的無聊內容。

這大概是契機，讓古魯瓦爾多走入自己世界的契機。

以至於他向自己告白時，將他的告白當作了玩笑，直白的、甚至有些挑釁的告訴他你請便，未曾覺得自己出言有什麼不妥即抱著些微莫名其妙與不快感離開。

而他沒有預料到接下來的每一天，古魯瓦爾多都會抓著他告白。他也不負他自己的期望，每一次皆以相同的台詞拒絕。然而讓自己難以理解的是，自己容許他待在自己身邊的這一事實。

他甚至不敢去想那是一種習慣，早在他天天抓著作業騷擾自己的時候。

一直到休業式前兩天，大概是連續一周沒有睡好，向來淺眠又難以入睡的他居然在晚間十點離開研究室返家途中直接在路邊打起瞌睡，沒注意到燈號變化直接過馬路。

像梅莉亞常在看的電視劇情節一樣，深夜的大貨車朝著他直衝而來，而他在意識到刺耳的喇叭聲與刺目的頭燈時已經太遲，他想閃開卻發現身體竟動彈不得。

此刻一瞬之間他聽見了熟悉的呼喚，他朝著聲音的方向伸出手，還沒看清來人就被一把拽離馬路，他與將他拉開馬路的那個人雙雙跌至路旁。

幸好他本身離人行道不遠。

「謝謝。」

意識到的時候被緊鎖在以熟悉氣味構成的陌生懷抱中。他想掙開，卻發現使不上力。

「太好了。」

甚至連後腦勺都被扣著，想要抬頭也不可能。

「太好了，你沒事。」

他從這個略帶哭腔的聲線辨認出那是古魯瓦爾多的聲音，霎時間他困惑了。布列依斯無數次將古魯瓦爾多的告白與一見鍾情當作朋友間的玩笑，從不覺得他對自己的感情是否為真實（雖然在此之前並不重要），一直到這一刻，在人前光鮮亮麗受人簇擁的他竟然會有這樣的反應。

布列依斯理解了這份情感。沒有再掙扎，任由他抱著，直到自己入睡，睡得無比安穩。

醒來之後沒有改變自己的態度，他明白自己是在害怕。所有的介意皆來自於潛移默化的習慣，彷彿只要打破這個循環就會失去什麼。

而該一循環的缺口來自於威廉的提醒。

說是提醒，他清楚古魯瓦爾多根本不可能像他透漏這些。大概是出於本能，他知道他與古魯瓦爾多這段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與台詞是他們之間對於現有距離的默契。

實質意義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不重要。以至於在他明白古魯瓦爾多必然離去時，不同以往冷靜與理智，他發瘋的衝出校門口攔下計程車，最後帶著雨季獨有的水氣出現在航廈時，他輕蔑自己的放下實驗的不理智與嘲笑自己的輕率同時，看見古魯瓦爾多出現在視野中竟鬆了一口氣。

之後就是現在。

布列依斯將他們的過去種種在腦袋裡轉過一圈，明白了不是自己忽略了什麼。而是自己總是自欺欺人，從未正視自己的情感。單就從未拒絕他在旁陪伴這點，他的動作與潛意識總比自己的理智快一步就是證明。

『戀愛從什麼時候開始都可以。』

不合時宜的想起妹妹說的話，布列依斯還沒搞清楚情感轉變的緣由就接受了這個論點。他想他們確實應該是合適的，扣除性別的問題。至少他不覺得在門外看著他尖叫，或者老是在社群網站上發著【我愛你、我愛他、我愛你和他】諸如此類不食人間煙火發言的女同學在價值觀與性格契合度上與自己合得來。

不過告白衝動卻被耽擱到了畢業後。

大概是性格緣故，布列依斯覺得這樣的距離就在學期間而言並沒有什麼不好。他並沒有像其他人大三就衝出去畢業旅行，他的畢業旅行是古魯瓦爾多遞過來的加勒比海兩張郵輪十日遊的票券而決定的。

古魯瓦爾多確實是財閥富N代，幾乎是系草群中最亮眼的高富帥，以古魯瓦爾多在家中的位置甚至不必擔心公司直接繼承的管理問題。

而當他不經意查到票價時差點讓手上的平板電腦摔到地上。

嗯，果然是有錢人。他看著大概是自己存摺一半數字的票價，想。

❊

布列依斯站在露天自助餐廳的扶手旁享受海風的同時，看著不遠處的金黃沙灘與波光粼粼的雙色海域，他想自己若不是因為古魯瓦爾多大概一輩子也沒機會搭豪華遊輪。

十日的航海之旅，無論字面還是實質意義都是波瀾不驚，其中的三日還是停留在觀光勝地的群島別墅小屋，算是相當慵懶而奢華的行程。

因為島上行程並沒有附午餐，對於略暈船且早上才Check-in並跟著團頂著大太陽跑完海上體驗行程的布列依斯來說，他顯然沒有興致在第一天就到海上市集找東西吃。還好遊輪本身餐飲服務並沒有因為靠岸停止，大概這是值得慶幸的地方。

實際上吃午餐的時間也頗晚了，大約是下午三點之後的事。

古魯瓦爾多在他對面拉開椅子，他將目光從沙灘上嬉鬧的男女移至古魯瓦爾多的餐盤中，裡面一貫的紅色調難得讓布列依斯沒了食慾。他翻動自己盤子裡的生菜沙拉，有一口沒一口的吃。

忽然之間想起了翹掉聯誼一起去海濱餐廳的事而有點想喝酒，無奈實在太多年沒喝調酒忘了喜好，婉拒了服務生端上來的雞尾酒。

「感覺怎麼樣？」

古魯瓦爾多忽然出聲問，布列依斯放下手上的刀叉，抬頭正好對上他腥紅色的雙眸。

「我沒有想過你出手這麼大方。」

「本來想請梅莉亞一起來的，但我問了她說還要上暑輔。」

布列依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並意思性以手掩著唇部。古魯瓦爾多不解看著他，最後只是搶了布列依斯盤裡的檸檬魚柳來吃。

「我以為你不喜歡。」

古魯瓦爾多說，這讓布列依斯感到意外。

「你怎麼這麼覺得？」

「你現在才笑。」

古魯瓦爾多答案與神情都說的認真，這讓布列依斯一愣，他想是不是平常繃著臉太久而讓他有這樣的錯誤觀感。

「我心情一直都不錯，只是人有點不舒服，現在吃了點開胃菜倒是好多了。」他沒有騙人。布列依斯看著叼著檸檬魚柳的古魯瓦爾多說，「倒是有件事我覺得如果不是單獨跟你度假，我大概怎樣都不會說。」

話語間帶了點神祕感，他滿意地看著古魯瓦爾多瞪大眼將魚塞入口中並盯著他。未說出口，眼神卻直白的告訴他，有什麼事想說。

「吃過晚餐再說，現在還是太熱。」

布列依斯替古魯瓦爾多捲起快沾到食物的遮陽外套袖子，隨後拿了護貝Menu意思性搧風。

晚餐是BBQ Buffet，這時他們已經回了別墅小屋旁的主題餐廳，難得食慾一向不錯的古魯瓦爾多因為介意布列依斯中午說的話而吃得比較少，而大多時間都是看著露出微笑的布列依斯發呆。

所幸布列依斯大概也因為太晚吃中餐而沒有在餐位處逗留太久，喝過香檳之後就拉著古魯瓦爾多到遊輪的甲板上。

「你想說什麼？」

這時遊輪留下的燈光不多，大多乘客都已經上岸，只有極少數未參與島上活動的乘客留下。正好是新月，一望無際、天鵝絨般夜空滿佈星子，無疑是適合任何羅曼蒂克告白的場所。布列依斯拉著古魯瓦爾多到船頭說是讓他陪他看一下星空，但觀星回無光害的別墅小屋明明比上船還合適。

這時古魯瓦爾多仍就著牽著他的手的姿勢在向後不遠處陪他，想著布列依斯到底想和自己說些什麼，甚至從中產生些許期待感。

「我不會游泳，」布列依斯靠在扶欄旁仰著頭說，伸手撥開被海風吹亂的髮，「所以我落海若放著不管幾乎必死無疑。」

以至於沒注意到布列依斯話語間的異樣感，甚至放開他的手、毫無預警地轉身跳下船落入海中。

古魯瓦爾多不曉得為什麼他會突然跳海，驚慌之餘自己也縱身一躍跳入海中。

冰涼的海水與模糊不清的夜間視線讓古魯瓦爾多的焦急感更甚，他不斷大聲呼喚布列依斯的名，就如當初在十字路將布列依斯從鬼門關撈回來那般。

所幸布列依斯墜海並沒有被沖太遠，古魯瓦爾多向著海岸線方向游不久就抓到布列依斯的手，其後將他緩緩地拖上沙灘。

布列依斯還存有意識，古魯瓦爾多讓他跪趴在沙灘上，一邊拍背讓布列依斯順利咳出吞進的海水，直到布列依斯緩過氣他才讓他躺進懷裡。

「你在做什……」

古魯瓦爾多的聲音就如當初救他一樣焦急，仔細聽仍聽得出一點點哭腔。然而話尚未完全說出口，就被古魯瓦爾多懷中略虛弱的聲音打斷。

「我可以相信你，但我不想成為你眷養的寵物。」布列依斯仰首，甚至舉起雙手攬住古魯瓦爾多的後頸，「我願意為了你在另一個領域戴上王冠，與你並立在相同的高度。」

「我是真的擔心你出事。」

古魯瓦爾多說，難得語氣裡出現了些許怒意。

「所以我將我的弱點告訴你，我深信你不會放著我不管。」

布列依斯收回手抱在胸前，棉製T恤黏在身上又面著海風吹拂讓他有些冷。

「論誰看見都會有一樣的反應的。」

「不一樣，那不一樣。古魯瓦爾多，我相信你是出自這裡。」布列依斯以手指著古魯瓦爾多的胸口。他理解古魯瓦爾多的焦急，明白自己確實被他深愛著，「而我終於也能告訴你，我喜歡你。謝謝你願意為了我留下來。」

布列依斯看著他，眼底滿滿的笑意。

「我不會變心。」

「我知道。」

「看到你真的跳下去那刻，我很緊張。」

「我知道。」

有些幼稚的問答，但布列依斯心情大好。似乎是看到布列依斯恢復了些許體力，也被遠方傳來的異國情歌渲染了一點點微妙的氣氛，古魯瓦爾多讓布列依斯稍微調整過姿勢後就捏著他的下顎，快速地、十分自然地，一個淺嚐即止的吻。

「我愛你。」

分離時亦將布列依斯略帶驚訝的微笑收入眼底。

「……我知道。」

多年後布列依斯確實拿到X大教授一職，古魯瓦爾多也因兩個哥哥相繼將家族企業擴大而繼承家業。

兩個不同領域的王者，理當是名副其實的人生贏家。

但這時誰曉得他們為了各自追逐的王冠逐漸喪失了留給彼此的時間，讓本應相互理解的可能性讓所處的現實不同化為僵化、麻木的、幾乎建構在性之上的關係。

他們自己也都曾無數次捫心自問為什麼，也都明白癥結點、甚至也想過退一步，卻始終未曾有動作──甚至沒有說出口，放任其失速，妄想著時間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直至最後一刻失速脫軌、崩解，才發現不可挽回。

諷刺地回想起曾經被工作損耗殆盡、卻理應存在度過的快樂時光。那些平淡無奇的故事，那些老套而讓人發笑的時間。

終於想起來了。

卻已太遲。

「……為什麼呢？」

古魯瓦爾多支開了泣不成聲的梅莉亞，獨自一人守在永眠的布列依斯身旁。

「直到現在我仍未曾後悔我愛你這一事實──

　然　而　你　留　下　我　先　走　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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