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雨水在院子凹凸不平的地上留下了一個個水窪，被反映出來的陽光比實物更刺目。

半躺著的半兵衛翻過身以手臂擋著眼皮，滿身的疲累令他連凌亂的睡衣亦無暇整理，

肩膀和小腿一起暴露在空氣下。

身旁並沒有很明顯的氣息，但自己的外套卻被輕輕的蓋了下來。

再一秒的判斷已讓他可以肯定出現在背後的人是自己手下的忍者……

「大人，豐臣殿有口信過來。」

半兵衛把外套往胸前一拉，完全的側躺下來：「怎麼了？催我回去嗎？」

「這是其中之一，另外也有問及大人的身體。接下來就是說想要稻葉山城的事……」

「秀吉果然也看中稻葉山城哩…的確，要作那種打算的話，以那座易守難攻的城作據點是最好不過……」半兵衛的聲音充滿倦意，卻思考得入神：「現在城主是淺井長政啊……」

「豐臣殿還有問大人在這裡的任務進行得如何。」

「……如果事情的進展是正面的話，大概很快就可以……咳咳……咳！」

忍者小心翼翼的掃上了半兵衛的背：「抱歉打擾大人養病的時間。」

「不，你可以下去了…告訴秀吉，不管怎樣我都會在適當時候回去，攻下那座城。」

「是。」

背後的氣息消失了，屏住氣的半兵衛又再咳嗽不止。

明明天氣也有點微熱，全身卻從一開始已在發寒……他勉強的爬起來，因為咳得太厲害腦部有點缺氧，站起了一半時又再失平衡倒下去。在門外聽見聲音的部下忍不住推門進去……

「竹中大人！您怎麼了…？馬上吩咐人整理被鋪…」

「不，給我…準備紙筆。」扶著部下的手臂坐起來的半兵衛冷冷的瞪了部下一眼。雖知軍師的病情比之前更壞了，但以他的經驗來說，再不行動的話大概會被刀指著喉頭吧？即使半兵衛沒有解釋過一個字，所有的人還是會感覺到那陣焦急的。

對他來說昨天對官兵衛情不自禁的行動已變成了一項危險的賭注了……然而令他心緒不寧的原因是他不明白為何自己會憂慮至此。即使沒法拉攏官兵衛的話會非常麻煩，但只是這樣的話應該也不至於讓內心如此焦燥吧？

當下人匆匆告退後，屋簷上又再跳下一個人。

「大人。」

「咳…怎麼了，淺井家是不是有何異動？」

「如大人所料……」忍者無聲地在半兵衛身旁蹲下，開始了私密的耳語。當門外傳來足音之時，忍者已心懷另一套計劃，悄悄的出發了。

「大人您要的紙筆……」

渡過一個不安定的晚上之後，是靜得可怕的一天。

寂靜得只剩下呼吸聲反而令人難以抑止因緊張而加速的脈動。官兵衛已持續以同一姿勢坐了一個時晨，沒有表情變化，也沒有任何小動作。反倒是坐在他對面的小寺顯得更坐立難安。

「官兵衛你先退下吧…讓我安靜的考慮一下。」

「遵命。」面對主人猶豫良久後的反應，官兵衛認為是意料之外。正因為對方有所迷網，事情才有把握。半兵衛希望他採取的行動顯而易見，而這一刻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動搖已到了沒法回頭的地步……半兵衛早已下注了，只等著自己跳下賭局之中。

昨晚的事也是調略的一種嗎？官兵衛帶著不想相信的心情去假設著……

彷如中了妖魔的魅惑之術一般，即使面前只有黑暗的深淵仍執意要踩進去。

從清晨回來到現在也沒有好好的睡過，在見小寺之前官兵衛一直獨自在房中沈思。

事實上他也說不清對半兵衛做出這種事是一時衝動還是儲心積慮的慾望……連自已也搞不懂想要的到底還有多少，但那個竹中半兵衛……一直認為是無比冷靜的一個軍師卻像玩火一樣，一而再再而三的引誘自己。不只是一段關係，還有關係到這個天下的未來……

說什麼被調略也只是借口吧？其實自己本來就很想參一腳。

因為精神中的魔鬼就是野心，除此以外，還有另一個更不可告人的原因……

和小寺告辭之後官兵衛不知不覺的走到街上，只要腦子空下來雙腳就會自自然然的向某個地方走。這是一個很可怕的習慣，尤其是習慣了某個人會在身邊。

在這個時代來說，沒有一種感情比這個更可怕了……在這個失去遠比得到簡單的時代。

擦身而過的一股殺氣再次把官兵衛的意識拉回來，是個戴著黑斗笠的男人。

他的殺氣不是對著誰人，而是與身俱來的暗暗散發著…即是官兵衛佇足回望也沒有任何反應。

當回過神來時，雙腳已走了好一段路了，離半兵衛的居所只剩下一條長長的直路。

看樣子剛才那個神秘的斗笠人應是半兵衛派出去的人……

胸口像被粗糙的砂石磨損一般，在痛楚之餘彷彿亦感到血開始從內臟中滲出來。

「嗚……咳！咳咳！嗄啊……咳咳咳！」

從門縫中看著半兵衛伏在桌上咳嗽得快要窒息，一直守在門外，在旅程中最貼身的部下在幾番掙扎後還是擅自衝進房間裡。說不定下一秒又會被刀劍指著喉嚨，忠心耿耿的他還是大膽的扶起這副虛弱的身子，為他掃掃背：「抱歉，竹中大人…請原諒屬下沒法視而不見。」

「……」半兵衛沒有反抗，也沒打算執起劍去教訓任何人。在瞬間的停頓後，他又突然全身一搐，雙手掩著嘴狂跳咳，鮮血一下子從如紙般白的指縫間流出來……

「大人…！」

「…嗄……」暫時回過氣來的半兵衛接過部下慌忙遞上的手帕，但立刻又吐出一大口血把白色的手帕都染紅了。手一鬆，最後那條手帕又再回到該名部下手中……

半兵衛的衣服和塌塌米上都是鮮明的血跡，那種色彩鮮明得就像不容許被無視的現實，血在乾涸之後會變得暗啞，很快……就像自己的生命一樣在慢慢褪色。

「大人，屬下去叫人準備熱毛布，順便看看藥煎成怎樣了。」他轉身急忙就衝出門外，差點就撞上門外的某人。聽到驚叫聲的半兵衛抬起頭，帶著痛苦的表情一時僵住了。

門外那個身穿灰黑衣裳的男人望望染血的手帕，還有半兵衛慘白的臉，並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又或者是他的臉也一樣僵住了……

在官兵衛身後跟來的部下都把頭叩下來：「抱歉，竹中大人……屬下……」

「他們說你今天非常煩燥，不敢打擾你，所以我不顧他們阻止就進來了。」官兵衛以毫無起伏的語氣搶先解釋了，那張說不上的憤怒的臉告訴半兵衛，這次大概不可以草草帶過了。

「我不會降罪你們任何人的，都退下吧。」將急促的心跳強行按捺過去，最後半兵衛還是以那張完美冷酷的表情去把下屬打發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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