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让索隆无法原谅自己的是，就在那一晚，父亲真的走了。

他是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被乌索普摇醒的，踉跄着扑过去，老人早已没了气。

听乌索普的叙述，老人最后的时刻难受得喘不上气来，不过因为肺部过于衰竭，整个过程非常短暂。

看着索隆呆呆的样子，好友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安慰他“给你打完电话你爸很快就不行了，就算你回来大概也赶不上。”

可这也只是让索隆更加难受。如果他不欠山治什么，也就不会被在那个时候叫去，说到底还是自己的责任。

在病床旁呆坐了很久后被乌索普推去卫生间洗脸，在洗手池前的镜子里，索隆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么糟糕。

两边的嘴角都破了，被皮带勒出的红痕一直延续到耳朵，头发也乱糟糟的。身上虽然罩着山治的西装外套，还能看见里面的T恤上撕出的口子，还有不自然地下垂的左肩、和手腕上出血的束缚的痕迹。

发生过什么一目了然。怪不得乌索普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

听好友说，是山治后来给他打了电话，然后开车把失去意识的索隆送到医院的。身上的衣服，应该也是他给自己套上的吧。

索隆低头打量着那高档的黑色布料。从来没有任何一刻，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如此滑稽。

已经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但是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沉重。

虽然精神消沉，之后的各种手续还是让索隆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父亲活着的时候默默无闻，死了也只是几个有来往的亲戚来参加葬礼，仪式也就从简。而山治和古伊娜为免暴露古伊娜的身世，直到当晚守夜时才悄悄来访。

距离那个恐怖的夜晚已经过了一周，索隆有些茫然地注视着对着父亲的遗照行礼的两人。山治平时就总是一身黑色，而站在一旁的古伊娜，黑色的套装以及哀伤的表情让人只是看着都觉得难过。

会为抛弃了自己多年的生父的死而难过，有着这样善良心肠的古伊娜一定让男人异常怜爱吧。

而对他和父亲大概就只有恨意了。想到这里，左肩似乎又有些发疼。

他觉得很疲倦，身体和头脑都沉沉地不想动弹，偏偏一些边缘的思维却违背主人意志地活跃着，想着这些天马行空的东西。

上完香后，两人来到索隆面前，古伊娜只是说了声“请节哀”就默默流下了眼泪。山治从后面温柔地搀住她，第一次抬头正视索隆。

“三天以后的周五晚上请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

从那严肃的表情里读不出任何讯息，让索隆有些迟疑。

“还有一些手续要办，不一定能过去。”

“晚点也没关系，我会等着。”

不容回绝地说完，男人就拥着未婚妻离开了。

第二天，遗体被送到火葬场。

一切都结束之后，老人就变成一掊白灰，收在小坛子里递到了索隆手上。

索隆把它抱回家。和早年已经去世的母亲合祭的小小祭坛殡仪公司已经准备好了，前来帮忙的乌索普和可雅告别之后，索隆把两人的灵牌和骨灰并排放在一起，双手合十地行完礼，就看着祭坛上父母年轻时的合照发起呆来。

对于父亲的离开，他似乎还没有什么实感。只是想到将近三个月的奔忙到此就结束了，心里就觉得异常空虚。

他和父亲的关系说起来不能算好，作为儿子早早就让父母失望了，这是索隆一直都有自觉的。但是即使平时待在一起也说不上几句话，在和不在还是不一样。

从今以后自己就是一个人了。

索隆仰面倒在地板上，举起自己布满硬茧的双手看着。

练剑吧。只要还能练剑，他就还有力气走下去。

无意识地、一行泪水从他始终紧闭的左眼眼角滑入了发际。

周五的晚上，索隆11点多才到达山治的公司。

把父亲的后事打理完毕之后，他这两天还是尽量按时去上班了，虽然除了在道场上的时间之外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本来以为会对自己这种表现大为光火的米霍克意外地没有什么反应，不过课后的挑战还是一概奉陪，这种冷硬中的温暖让索隆非常感激。

他知道自己只是这一阵神经比较脆弱。伤痛总是会过去的，不过索隆一时还找不到什么事情让自己迅速振作。

尤其是想到很快又要再见山治，不知道他又要自己做什么，就觉得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所以这一天晚上，索隆忍不住破了六年前立下的禁酒誓言，拖着米霍克在附近的酒吧里喝了个昏天黑地。

什么也不说，只是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酒。与生俱来的好酒量让他很难喝醉，所以更觉得难受，直灌到眼前无表情地细啜着红酒的米霍克身影开始摇晃，心情才变得好了一点。

从昏睡中被叫醒时，不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多久。

酒已经醒了，眼前依旧扑克脸的男人正在结帐。

“你不是还有约吗。”

虽然对方没有看自己，但索隆知道是在对自己说话。他抬头看了看店里墙上的挂钟，十点半。

“。。。啊。。谢谢。”

等索隆拿好东西，米霍克已经走出门口了。出到店外，冬夜寒冷的空气让索隆又清醒了些，他追上前面男人的脚步。

“我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什么意思。”

“我是说，喝醉了以后我做了什么吗？”

高大的男人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

“你睡了。”

“啊。。。哦”

以米霍克的性格，既然他不说就是其他什么事也没有了。索隆安下心来。

他平时并不是没自信的人，但是过去发生过的事，让索隆始终对喝醉有种隐隐的不安。

米霍克在变成了红灯的十字路口前站定了，索隆也跟了过去。默默地等了一会儿，金色的眼睛又转了过来。

“你要跟我回家吗？”

“。。啊？”

“这是我回家的路，你跟着干什么。”

“啊、哦。。。”

索隆这才反应过来。看看四周，自己确实是走错方向了，离开酒吧的时候想都没想，当然也不可能走到正确的路上去。

他只是无意识地跟着前面男人的脚步。索隆暗暗攥紧了拳头。

也许他比自己感觉到的，还要排斥晚上和山治的见面，以至于身体竟然不知不觉采取了逃避的姿态。

如果是别人害自己见不到父亲的最后一面，索隆一定会把他打得失去人形。不，如果是别人，在那一晚根本就不可能阻止得了他。

但是对方是山治。是不管他说什么索隆都没有立场反抗的山治。

两边都是人命，他实在无法衡量究竟孰轻孰重，所以理智上也知道不该埋怨什么。但心里还是不能释怀。

“怎样？”

大概是他沉默太久，让本来脾气就阴晴不定的男人不耐烦了。

那冷硬的声音让索隆一震。

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见个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吗。

反正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比那一晚更不堪了。

他在心里笑了笑胆怯的自己，抬头直视高大的男人。

“我是反方向，这就过去。明天再见了。”

已经转过头去的对方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答。索隆突然觉得自己脸上僵硬的肌肉好像松动了一些。

他抬手招下计程车，让司机开往山治公司的方向。

时间实在晚了，整栋办公楼都黑洞洞的，只有最高层一侧的办公室还突兀地亮着灯。

索隆从楼下抬头看着男人所在的位置，咬咬牙走了进去。

进门右转，找到三台电梯里最左手的一台，进去以后按下最上面的按钮，接下来只要等着箱体运行。到山治办公室的路线即使路痴如索隆也已经熟到抹黑也能顺利抵达的地步，但他从来没有像这一晚这么觉得电梯里的空气如此沉闷而压抑。

电梯直达顶层，出来进入走廊，尽头只有一个门而已。索隆看着那锃亮的大扇对开玻璃门，不由得有一瞬间的迟疑。

但男人的身影居然出现在了门扇后面。他打开门，平平地向索隆说道“为什么不过来”，索隆也就默默移动双腿走了过去。

进入宽敞的办公室，索隆立刻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全是烟味。

他和往常一样站在从门口稍进去一点的地方，等待对方的指示。虽然此时面对山治心里五味杂陈，可是很多事情身体早已成了习惯。

金发的男人从他走进办公室开始就坐回了自己的大转椅上，在烟头已经堆成小山的烟灰缸里使劲撵着香烟。

索隆无意识地盯着那细长手指的动作。直到手里的香烟也和其他同伴一样化成了尸体，山治才终于又开口。

“我们的婚礼是9天以后。”

似乎比他之前听说的计划推迟了一些。不过这都是山治的事，索隆也无需过问，所以他只是默默地继续听着。

“在这之前，你去帮一下娜美，她过两天会回老家。”

“哦。。。”

很久没从山治口中听到的名字。因为那和山治初恋女友相像的容貌，索隆始终对娜美多些关注，想到她怀着孩子却还是迎来这种黯淡结局，不由得有些惋惜。

“她应该不会再回来了，所以该处理的东西你就帮着给办了，要出门的话你也陪着点，然后最后把她送到机场。”

“哦。”

山治说话时始终垂着视线。听他的安排，还是多少体谅娜美的，只是因为波尔家的威压而无法亲自和她见面吧，索隆茫然地想。

“这件事办完之后，你就不用回来了。”

。。。？

什么意思？

“这个月的工资会打到你的银行帐户上，保险金和公积金公司也会支付这个月的份。以后你就和这里无关了。”

索隆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解雇了。

不等他回答，男人继续自己说着。

“我不会再联系你，你也不要再给我打电话。”

索隆惊讶地皱起了眉头。

。。。这是说、以后不用再听任男人使唤了？

他放过自己了？

太过出乎意料的发展让他简直无法相信。

大概是自己的表情太过诡异，让山治露出了一抹轻笑。

“你就当是，我原谅你了吧。”

索隆浑身都僵硬了。这是他六年来不知道多少次在心里曾经幻想过的场景，现在居然真的实现了。

可笑的是，他甚至已经放弃了这个幻想。可悲的是，他无法不觉得这是以牺牲了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换来的赦免。

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所以他只有呆呆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了一句话。

“你是、认真的吗？”

“。。。我的手机已经删了你的号码，你要确认么？”

索隆看着男人的眼睛，然后摇了摇头。

山治从来没有骗过自己，更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看来是真的。自己居然熬到头了。

他的心里异常混乱。如果能够获得原谅，他希望至少是在父亲离开之前，在被男人捆绑着强行贯穿之前。

但显然时间无法倒流。

看他久久没有反应，山治摆了摆手。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照顾好娜美。”

和进来的时候一样，索隆又是在男人的指挥下移动了脚步。

穿过走廊，进入电梯，直到梯门关上，刚才山治的话似乎才在他的头脑中有了一些实感。

结束了！持续了六年的生活！！

在加速下降的箱体里，索隆用双手紧紧扣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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