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参‧其一】

吉爾加美什矗立在分隔教會居住區與禮拜堂的分界線，半開的門與影子一同落在身後。時至凌晨末尾，不久便可迎接破曉的日光，但此刻穹窿內部仍舊晦暗；英靈沒有把燭臺點燃，緋色瞳孔僅需要最微弱的光線讓影像成型。室內猶如以墨跡濃淡勾勒的平面山水，僅在幾步遠的地方留下不自然的餘白。

雁夜坐在第一排長椅上，脊椎疲憊地與椅背貼合。離走道最近的席次在彌撒或禮拜時，總是被特別虔誠的教徒給佔據，然而對知曉內情者而言，那個座位一直處於空缺。從十年前、召喚出英靈的魔術師屍身於此倒下開始。十年。時間在英靈座不具意義，所有變化最終都將歸零至原點；換在人類身上卻已足夠治理一個國家、深交一位友人。十年是太長的單位、長得令血肉之軀留不住片刻靜止的過往，他掙脫了無涯的牢獄，代價則是歲月消磨的爪痕。

英靈會對眼前的男子流露關愛之情，也許亦參雜有光陰斧鑿：他記得當初次在時臣的記憶裡見到雁夜，對方跟魔術師心裡的其他景物沒多大不同，看來枯燥乏味；他的御主在鋪設好的軌道上度過人生，間桐雁夜則在了無新意的家庭衝突裡跌跌撞撞，兩邊會怎麼結局吉爾加美什想也不用想就描繪得出。但只要魔力通路開著，英靈就不時能窺見御主曾經的年月，相對於供給者的毫不保留，他倒是不怎麼情願把過去與魔術師分享───仔細回想，或許這只是時臣想取信於他的手段而已。魔術師大方讓英靈窺探那些珍視過、最終黯然放棄的事物，把不足為外人道的糾葛全給攤開展示，卻把召喚從者的真正目的隱藏得密不透風。

間桐雁夜很平凡。他的御主在魔術家系中會被稱做平庸，但那是別於常人的一套標準；相較之下雁夜則是道道地地的凡人，了不起稍微高那麼一丁點。世襲的繁文縟節是太狹窄的桎梏，不削去幾分童稚、幾分年少輕狂就會顯得踰矩。正因如此，有黑髮少年參與的時光即便平淡，放在限制魔術師的教條框架裡邊已是無比生動耀眼。

撇開魔術不談，遠坂時臣做為﹝人﹞的要素一應俱全，會哭會笑會發怒，外觀也生得不錯，相當完滿。只是過大的圓想嵌進方格內，勢必得被磨出稜角。男孩知道了如果忍著不去討零食吃，母親就會在晚膳結束後給予稱讚；少年知道了如果在同輩玩樂嬉戲的日子裡埋首苦讀，父親就會投予認同的眼光；青年知道了如果以血統優劣來挑選伴侶，家族就會離宿願更邁進一步。割捨愈多、能得到的回報就愈多，制約漸趨明朗，將﹝遠坂時臣﹞雕琢成理想的樣貌。每當更接近魔術師的應有姿態一分，再回首捨棄之物，時臣總會訝異：那些有過的渴望，被移到魔道的路途外後不過是粒粒碎石。魔術師不曾為放手感到惋惜，求道更勝白紙黑字的契約，保障男人割裂肉身、而不淌一滴血。

凡庸的血不要也罷。遠坂時臣無時不告誡著甫落地便讓父親失望的自己，用加倍的毅力孤軍奮戰。在魔術師看來，雙親將其作為獨子養大、沒把希望轉向其他可能的繼承人，即是最仁慈的恩典，除了將人生奉獻給宿願，無以為報。這個信念支撐著時臣走過各種挫折，慢慢地有了一席之地，魔術師差點就要忘記：獨自面對無比沉重的目標其實不勝寂寞。巧合間時臣得知雁夜的修行不大順遂，才猛然想起對方也是名門裡的落伍者，雁夜的天賦甚至更為駑鈍───年少的魔術師會決定教授對方訣竅，不可諱言地多少有優越感作祟的成分在。最初接近雁夜僅是想維持檯面上的兩家和諧，但時臣確實對三人共處的點滴樂在其中，能進一步成為並肩鑽研的夥伴，不久就讓純粹的喜悅洗滌去初始的自私動機。魔術師一度覺得自己能讓變質的同盟關係淨化，如果與黑髮少年互相扶持、就能攜手迎向根源。

然而爾後魔術師又回歸為孤獨的求道者。事情發生得過於突然，等遠在異地的時臣返鄉後早已物是人非。少年背叛了時臣、背叛了他們應當追求的理想。曾經的可能性既是試煉亦是警告，勸戒著若繼續留戀那些歲月，就會像對方一樣自正軌脫落。

魔術師對被保證報酬的高利貸深信不疑，自發斬斷了緣份，期許這份成人禮能淬礪自己穩健扛起家主的位子。往後十年間，因與果卻不再鮮明，時臣漸漸分不清究竟是那段吉光片羽過於美好，才讓自己狠不下心徹底作廢；還是因為當初斷得不夠乾淨，疙瘩才增生成了留也不是、切也不是的一磅肉。是間桐雁夜讓魔術師體認到自己仍會流血。

時臣自知在上個考驗裡做得不夠俐落爽快，第二次就不再犯下相同的錯。魔術師過於優秀的妻子依舊尊重了夫婿的決定，一如多年來她居中緩衝、默默維繫雁夜與兩人的牽絆。當站在間桐邸外目送櫻離去，時臣忽然慶幸起從未抱過女兒一事，認為這讓體內庸碌的部分提早乾涸，再怎麼刨開骨肉也不會痛了。

沉悶是吉爾加美什唯一的感想。

英靈用御主的記憶打發過幾段無聊，但預見他與時臣分道揚鑣則是在更早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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