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梦里安好前事了

　　“也就是说，事已成定局了？”

　　跳动光影下的许显纯只是微微一愣，随即唇边漾开了一抹微笑。整个人亭亭地站在杨寰面前，惯有的温润如玉。

　　锦衣卫诏狱从不设窗户，仅靠墙上的火把和角落处万年不熄的铜铸炭炉照明。青石铺就的砖地上腾着嫋嫋的雾气，让这座建于地下的“活死人墓”阴湿冷寒，又飘着股万年不散的铁鏽味。

　　过了刑讯房转弯走两个闸口，再往深处就是关押着犯人的牢房了，常年不见天日的墙壁上生了厚厚一层叠一层的灰藓。犯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被拘束在一个个用生铁石块隔成的小间里，杂乱扔在四处的稻草垫子积满了陈年的屎尿和腐血，早就沤烂得不成样子。

　　杨寰真是恨透了这个地方，偏偏又不得不奉着九千岁的旨意前来陪审杨镐【１】。他用熏着兰花的锦帕死死捂住了鼻子，一双狐狸眼厌恶地盯着摊开在面前的一长列刑具。

　　定骨针，剥皮剪，抽肠勾，琵琶甲，还有零零碎碎自己也叫不上名字的玩意，在幽冷的火光下散发着一亮一亮的寒光。

　　“杨璩把芙清堂妹许给赵家臭老儿的穷酸么孙，这事情你真的一点都不急？”盯久了觉得毛骨悚然，杨寰媚眼流转，又把刚才的话头捡起来重嚼了一遍。

　　自打他在叔父家的梅林里发觉许显纯对莲落似有倾心之意后，总是设法去寻了相关的消息前来试探他。譬如今天，当他得知赵杨两家前阵子已不声不响地替赵洲言和莲落完成了纳采，问名和纳吉三礼时，还顾不上惊讶，便急匆匆地跑来诏狱将此事告知了许显纯，非想再看出些蛛丝马迹不可。

　　然而许显纯却跟没听见似的，只是垂下头去，一遍一遍擦拭着手上的物事。

　　许显纯的手生得很漂亮，修长白皙的手指透着微微的粉色，如羊脂白玉一般润滑细腻。这样的手只适合在明月清风间抚琴自娱或是揽笔弄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玩着各式各样的刑具。

　　他长得其实也很漂亮，眉若远山，眼如点墨。眸子深处好像沈着一潭秋水，在笑着着的时候会荡起微微的涟漪。无论身在何处，许显纯总像是一缕挥洒林间的阳光，不亮，且暖。人们会在不经意地被他的笑颜所吸引的同时，一并忘记了他的身份：只因用刑残酷不拘一格而被一再提携，方及弱冠的他就已主掌着锦衣卫南北两个镇抚司。

　　又摆弄了一会儿，许显纯示意手下的狱卒将杨镐提出来受刑，方才转过头来看着杨寰道：“东林党人素好拧成一股绳子使劲，最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许某只想把手头上的事情做完，不过寰兄的好意许某一样心领了。”说着也不再看他，随手拿着一根带着倒钩的铁鞭，信步向被牢牢绑缚在刑台上的杨镐走去。

　　当天晚上面无人色的杨寰被抬着送去魏忠贤那复命，强忍着不适把下午所看到的铁鞭铜锤钢刷等刑描述了遍，听得魏忠贤啧啧称奇。待说到许显纯握着杨镐的手指用小刀慢慢地，一点点地削成白骨的时候再也熬不住，来不及告罪就哇的吐在了地上。

　　“真是可怜见的，”魏忠贤不动声色地唤人前来处理的汙迹，叹道：“显纯这孩子，要说极懂规矩，万不会一上来就下这么重的狠手。你今天说的这些洒家也是头一回听闻，不知杨镐那厮是不是和他有什么过节？”

　　过节？他明明就是在借着杀鸡的机会来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吧？！杨寰想到许显纯看着自己一脸狼狈而笑得如沐春风的样子就恨不打一处来。

　　朝廷上的暗潮伏动并未影响到杨家人的好心情。自打知道定亲一事后，莲落的小脸上每时每刻都像开了朵花儿一样，见谁都是渗着蜜般的甜。

　　“这死丫头，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见状杨陈氏故作烦恼地拍着额头：“还得过好几年才能嫁到赵家府上呢，她却已经迫不及待了！”

　　“谁见洲言那孩子不说几句好的？”白姨娘心领神会，接过话道：“长得俊秀，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和二小姐从小一块儿长大，两家人知根知底，把二小姐许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连姨娘听了有些犹豫：“夫人，要不还是让意儿嫁过去吧。二小姐值得更好的。”夫人居然会同意把亲生女儿许给连她都看不上的赵家三房，想想都是不可思议。

　　“不了。老爷说好，就是好。”杨陈氏摇了摇头，道：“早点把孩子们的大事定下来，他也能放心。”说着拍了拍连姨娘的手，道：“你也不用急，我在帮芙意丫头留心相看了。都察院左副都御使杨家【２】的内侄，右副都御史李家【３】独子，六科给事中魏家【４】么子几个都不错，待过几天春暖了我就开个赏花会，你趁机看看有无中意的。”

　　不管是都察院还是六科，可都比沦为白丁的赵家强势太多了啊。连姨娘喜得心花怒放，连忙跪下来磕头称谢。

　　“夫人可别忘了我家雅儿呀。”刘姨娘不依，扯着杨陈氏的衣袖撒娇道：“别看我家雅儿年纪小，有合适的也不能错过呢。”

　　“那我这个只生了儿子的，岂不亏大发了！”白姨娘装模作样地掏帕子抹泪，惹来其他一妻二妾笑作一团。

　　笑声远远地传了开来，听见的人们都下意识的会心一笑。

　　此时此景虽是春寒料峭，毕竟一切安好。

　　万历四十八年（１６２０年）春，都指挥佥事杨璩家嫡出二小姐杨芙清与赵南星之孙赵洲言定亲礼成，婚期选为芙清及笄之后【５】。

　　同年七月，明神宗朱翊钧驾崩，明光宗朱常洛继位。

　　同年九月，明光宗朱常洛驾崩，“红丸案”、“移宫案”起，明熹宗朱由校继位，以明年为天启元年。

　　天启元年（１６２１年），魏忠贤升为司礼秉笔太监，正式开启了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时代。

　　同年赵南星官复原职，赵洲言下场秋闱，名列三甲之外。

　　天启二年（１６２２年），赵南星升吏部尚书，官居一品。以他为首的东林党人打压排挤反对派，与魏忠贤为首的宦官党渐成水火之势。

　　天启四年（１６２４年），左佥都御史杨涟在奏疏中列举了魏忠贤的二十四条罪状，揭露他迫害先帝旧臣、干预朝政，逼死后宫贤妃，操纵东厂滥施淫威等罪行，最后指出魏忠贤专权的恶果是“致掖廷之中，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内，亦但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请求熹宗“大奋雷霆，集文武勳戚，敕刑部严讯，以正国法”。魏忠贤矫旨责杨涟“大不敬”、“无人臣礼”，将杨涟革职为民。

　　天启五年（１６２５年），魏忠贤指使“阉党”大理丞徐大化弹劾杨涟、左光斗“党同伐异，招权纳贿”，借兴“汪文言之狱”谋害杨涟等人。

　　同年四月，时任都指挥同知的杨璩上书为杨涟等人辩诉，被诬邪党。杨璩并三子弃市，家眷百余人充军戍边，另有直系女眷九人罚没入教坊司，生生为娼，世世为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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