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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入地上城工作。二十上下的小毛头们总是摩拳擦掌地期待着各种能够进入地上城的机会，然而通常他们的父母总会以各种理由跟借口阻止他们去参加工作选拔。年轻人们总爱抱怨自己的父母太没见识，然而年长者也有年长者的打算。

地上城的工作收入差不多是地下城的五倍甚至更多，年轻人们想的通常就是那些表面的数据而已，然而他们的父母可不这么看——虽然距离上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大规模核爆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但核辐射的威力仍然还在，甚至，上一次核爆甚至改变了整个星球的空气成分使得氧气含量骤降，加之这个星球表层的臭氧空洞越来越大，地表的紫外线辐射也越来越厉害——他们的邻居，也许就是小学的同学，多多少少也有去过地上城工作的，虽然每个月确实能够带回来足够多的薪水，然而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在自己的孩子还未成年之前就已经早一步地撒手人寰。做父母的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因为辐射而成为这种短命鬼。

但也总有例外。

比如说一类被称为“NEXT”的人，他们的基因与普通人并不一样，致使身体机能也与普通人有所区别，可以在低氧低压的环境下如常人一样地生活，同时具有更强的抵抗力——于是这类人就成为了地上城工作者的不二人选。

“爸爸！”

房间里的镝木虎徹似乎听见门外有一丝动静，但他睁开眼睛，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天还没亮吧，那就再睡会儿。

他这么想着，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爸爸！爸爸！你起床了没有！”门外的女儿将房门捶得震天响，睡得迷迷糊糊的虎徹这才一个激灵想起来他这是在地下城，这个点看不到阳光是正常的。他连忙翻身坐了起来，打着哈欠冲着门外说道：“起来了起来了！”

他眯着眼睛瞥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撇了撇嘴，他从枕头边上摸到一个小手电筒照向闹钟，七点差五分。

五分钟之后地下城才会恢复供电。

虎徹又打了一个哈欠，从床边的衣篓里摸出自己的长裤穿上，走到门边刚想开门出去，想起来现在女儿还在家，要是被她看到自己这赤裸着上半身的邋遢样子，估计又要被训了。

想想，身为一个爸爸却害怕被女儿说教——虎徹不甘心地撅了撅嘴，最终却还是在全城恢复供电的那一瞬套上了自己的衬衫扣好了纽扣。

身为地下城供水系统的维护工人，镝木家的长子镝木村正在这座城市亮起来的那一瞬便出门工作去了。

早餐依旧是母亲亲手做的、也是这几十年来从没变过的烤土司配黄梨罐头。当然，在食物供给充足的时候，镝木家的早餐里也会幸运地出现一个煎鸡蛋——从前这个能够吃到煎鸡蛋的幸运儿是身为次子的镝木虎徹，而如今则变成了虎徹的女儿，镝木枫。

“我说老妈，昨天我不是才过去商店拿了鸡蛋回来的吗？”虎徹咬着土司含混不清地说道。

“可是昨晚爸爸不是失手打碎了两个吗？两个哦！”小枫用勺子舀了一块黄梨塞进嘴里，不高兴地瞪了自己的笨蛋父亲一眼，“明明笨手笨脚的还非要逞强……”

“小枫我错啦……”虎徹垮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那爸爸下次回来的时候……给你带郁金香的种子好不好？不要生爸爸的气嘛……”

一听说有郁金香种子，小枫的脸上顿时就绷不住了，她兴奋地睁大了眼睛反问了一句“真的吗”，结果那股高兴劲儿还没维持到两秒钟，她又泄气地拿勺子戳了戳盘子里的土司，撅着嘴说道：“光有种子有什么用嘛……地下城里根本种不了植物。以前你给我带回来的草莓种子也是，还有号称最好养的仙人掌也是……全都因为见不到阳光而死了……”

休特尔比尔特市的地下城部分在地下较深处，每天可以接受到阳光照射的时间仅仅只有两小时，且光线强度极弱，甚至连地下城的普通照明这样基本的需求都无法满足。

看到女儿失望的表情，虎徹挠了挠头，又凑过去讨好地说道：“那……那爸爸带一盆小花给你好吗？可以顺便捎一只机械蝴蝶回来哦！”

“不要不要不要啦！”小枫放下手里的勺子，“就算你带回来也养不活！而且像机械蝴蝶那种东西一点都不有趣！我讨厌死机械了！而且爸爸你每次说这些的时候就像在跟我炫耀一样！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就没机会看到你能看见的那些东西……我连天空这种东西都只能对着图鉴想想！”小枫说着猛然站了起来，沉着脸对自己的奶奶说了一句“我去学校了”，接着便拎着放在一边的书包离开餐桌走出大门。

似乎又搞砸了呢……

虎徹看着自己的母亲苦笑了一下。

作为NEXT，虎徹获得了进入地上城工作的资格。在那之前，在地下城活了二十五年的他也对“地上”的世界充满了各种美丽的想象——天空是蓝色的，白天看得见阳光夜晚能看见月亮和星空；能见到在此之前二十五年里从未见过的植物与只有在图鉴上才能看到的动物；能听见风声能有机会见到下雨；还有高大恢弘的建筑，还有宽阔的道路。虽然也时常会从别的长辈那里听到诸如“辐射”之类的词，可如论怎么想象，地上也比这座地下城要好太多。

然而当他走出由地下城至地上城的升降梯的那一刻，当他看见浑浊灰黄的天空时，当他呼吸到充满尘埃的空气时，当他嗅到风中携来的金属气味时，当他开着买来的二手摩托在荒芜的城市里行进时，他这才发觉原来曾经在学校在图书馆里看到的那些有关描述“地上”的书都是骗人的。

那些从地上城回来却三缄其口的NEXT们，也是那些欺诈者的共犯。

也有那么多人都在羡慕他，有那么多人都因为那些虚伪的美好而嫉妒他——正如曾经的他自己那样，羡慕着可以进入地上城的人，不仅有丰厚的薪水，还能看到一个那么美丽的世界，一个能够接受到日光照耀、不需要通过数以万计灯泡组成的“光网”来照明的世界。

然而即便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每当回家被女儿问到“天空真的是蓝色的吗”这样的问题时，他还是忍不住撒了谎。

——是呀，就像图鉴里描述的那样，是非常非常美丽的蓝色。阳光很柔和，云也软软的感觉。

这个时候，女儿的眼睛里就会露出向往的眼神。

守护一个谎言与击碎一个梦想，究竟哪个才是真理，面对女儿，虎徹常常便不自觉地选择了前者——或许自己的女儿会在这座地下城市里度过她的一辈子，她永远没有机会去见识那些丑陋压抑的真相，所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留给她一丁点儿美丽的想象呢？

所以虎徹也终于有了一丝身为共犯者的自觉。

“你这次休假是多久？老样子半个月吗？”母亲一边将小枫的餐具收进水槽里一边问道。

“这次只有一个礼拜。”时常还能吃到新鲜果蔬的虎徹咀嚼着总感觉带有一丝防腐剂味道的黄梨，皱着眉头说道，“这罐头是什么时候领回来的？”

“就是上周哦。”母亲回头狠狠瞪了自己儿子一眼，“你小时候也是吃这个长大的，怎么去地上城工作之后就越来越挑剔了？”

“没有啦……”虎徹不服气地拿勺子戳了一下罐头里的黄梨块，“我是怕小枫吃到什么有问题的罐头会闹肚子嘛……你又不是不知道上一任市长不就是因为食品问题被迫辞职的吗？”

“同一批罐头我们已经吃了一个礼拜了，没什么问题……诶刚刚说什么来着？哦，为什么你这次只有一个礼拜的休假？不是每次换工作之前的休假都是半个月吗？”母亲洗干净了餐具，麻利地将它们收进了橱柜里。

“唔……是这样没错啦。而且我这次又被调去做最开始的那个工作，就是迦南的机械维护什么的。原本以为可以在原定时间的基础上再多申请一周假期的，结果说是因为有新人过去，要我给那家伙做什么业前培训……真麻烦！”虎徹又舀了一块黄梨塞进嘴里，最终却还是因为受不了防腐剂的味道而将罐头推离了自己跟前。

“难怪你说可以带郁金香种子回来。”母亲了然地点了点头。虎徹之前的那份工作是进行供氧管道维护，想想也不可能接触到什么植物，“吃完了吗？”

“哦吃完了吃完了！老妈你做的烤土司还是这么好吃啊，今天真满足！”

母亲瞟了一眼自己这个到了三十多岁还这么不长进的儿子，也不打算戳穿他的谎言——反正她也知道从这小子上小学开始就一直在日记里抱怨她做的烤土司难吃，他甚至还以一种夸张的语气质疑说明明只是把土司放进烤面包机里然后等它烤好而已，为什么老妈做的就格外难吃——老妇人想到这里，不禁又是一阵咬牙切齿。

因为供电紧张，电影院也好游乐场也好，地下城几乎没有任何与电力有关的娱乐设施，每家每户倒是有老式的手摇收音机，但大多数时候是收听不到什么电台的——除非是政府有什么通告。

其他的，诸如酒吧也没有——地下城倒是不缺水，可除了水什么都缺，所以餐厅什么的都是奢望。更为重要的是，每晚九点全城便会断电实行宵禁。人们也早就习惯了这种看似无趣的生活，在白天里就努力工作，到了晚上便也早早地上床休息。

近十年来大部分时间一直呆在地上城的虎徹几乎都快要无法适应这种入夜没法跟朋友去酒吧喝上两杯的生活了。好在他每次回来都能找到个好去处消磨时间——

虎徹特别喜欢逛地下城那些贩卖手工玩具的店。当然，布偶什么的他没可兴趣，但积木啊骨牌之类的他都特别喜欢。因为全都是手工制作，一套积木的价格在普通人看来是非常昂贵的，小时候的虎徹就经常站在玩具店的玻璃橱窗前贴着玻璃羡慕地看着里面那些摆成巨大城堡的积木、或是店里展台上那个用骨牌摆成的市徽。老板们也多是亲切的人，后来见面的次数多了，他们也总会隔三差五地塞一两块给他，以致最后他居然用从不同店老板那里拿来的积木拼成了一个虽然不算豪华却好歹也看得过去的城堡。

工作以后休假回家他依旧会每天跑去玩具店逛逛，以前的店老板也都渐渐老了，但每次见到他，他们总会扶着眼睛笑着管他叫“镝木家的小家伙”。三十好几的男人还被叫做小家伙什么的着实太难为情了，那个时候他总会打着哈哈挑了几个他觉得不错的布偶买下来送给女儿，不过或许是代沟问题，那些布偶几乎无一幸免地都被女儿嫌弃了。

“哟，镝木家的小家伙，又休假了？”店老板抬头就看见站在门口的虎徹，便笑着跟他打招呼。

“都说了别叫我小家伙啦……”虎徹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脸，走进店里，一眼就看见玻璃橱柜里的那副骨牌，“哦……这个感觉好棒！那个，那个背面刻着的……是老虎吗？”

“对呀，我是照着图鉴里的模样刻的，可错不了！”上了年纪的店老板得意地眯起眼睛，用干瘦的手轻轻敲了敲橱柜。

“真了不起……真漂亮……”虎徹俯下身子隔着玻璃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副骨牌，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掏钱买下了它们。当然，这次他仍不忘为自己的宝贝女儿挑了一个布偶——同样当然，被放学回家的女儿嫌弃品味太差。

所以一周后，回去地上城的虎徹不仅带着那副新买的骨牌。而如之前每次那样，他也丧气地将被女儿嫌弃的布偶一同带去了地上城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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