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刃/任】

紫鸞等了快半天的時間，直到日落時分，才等到司空府總管前來領人，但對方只交代了一句請紫鸞大人先回房歇息，其餘的訊息是一個字也沒透露，顯然是被下了封口令，紫鸞別無他法，只能先回去寢室等候。

回到寢房，只見桌上擺了一盆熱水、一套乾淨的衣服，還有一盤簡易的小點，顯然是為他準備的，但在確定曹操平安無事之前，紫鸞實在沒有半點胃口，因此他只進行了簡單的梳洗，換下那身沾滿刺客鮮血的外衣後，就坐在房間門前繼續等候。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聽覺敏銳的他聽見了一組熟悉的腳步聲靠近，紫鸞馬上認出來的人是曹操，他馬上站起身，懷著些許不安的忐忑，望著房間的大門被推了開來。

匣子？

見到了男人，紫鸞首先迅速掃了一眼男人的全身，確認對方真的毫髮無傷後，一顆高懸已久的心才總算能安定下來，隨後他又注意到曹操手中拿著一只雕紋精美的木匣，紫鸞記得那只匣子原本是放在曹操書房裡的其中一座木櫃上，之前輪迴裡的曹操都沒有這一只木匣，而「命定之迴」的曹操也從來沒有打開過它，所以紫鸞也不知道裡頭裝了什麼東西。

房中，二人無聲對視，雙方都看出彼此有話想說，可是誰都沒有開口，紫鸞不說話，是因為不確定由他來打破這片沉默是否合適，曹操不發言，則是在打量著紫鸞眼神中的猶豫與退卻，那雙曾經被他喻為破曉之瞳的眼睛此刻已經沒有了接近黎明時分的澄亮，反而是被一層灰暗的情緒遮住了光輝。

「過來吧，我有話要跟你說。」

曹操捧著那只木匣，向床鋪的方向走去，紫鸞心裡雖然有些猶疑，但還是乖乖跟了過去。

紫鸞隨著對方的動作，一起坐在床榻邊緣，此刻應該是嚴肅而認真的氣氛，但他的注意力卻不斷因為曹操手中的木匣而分神，這個從未出現在之前輪迴裡的物品讓紫鸞感到很是焦慮，深怕又是一個超出他所能掌控的事物。

「你沒受傷吧？」

縱然心裡清楚那群刺客根本沒有傷到青年分毫，但曹操還是如此詢問，而紫鸞也立刻搖頭否認。

「元讓派人看守你的事情⋯⋯還請你能諒解，他也是有諸多考量，不得已才這麼做的。」

曹操接著為把對方像犯人一樣關押起來的行為道歉，深怕青年已經心存芥蒂，會懷著偏見而聽不進他接下來所要說的話。

「沒關係，我不介意的。」

紫鸞嘴上說著不介意，卻始終低著頭，似乎不想和他對上眼神，顯然是對今日之事感到介懷的。

不，恐怕紫鸞介懷的不只有今天的事情，早在因宛城之事而引起的冷戰、還有招攬入仕前每每都用金錢打發對方前來救援的行為，以及平日裡他對紫鸞保持著若有似無的距離感，曹操自知自己做了太多傷害紫鸞的事情，縱然紫鸞對自己如何深情執著，在歷經這一系列的消磨後，怕是也要心灰意冷了吧？

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於是曹操也不再講那些無關緊要的噓寒問暖，而是直接說出他一直不想讓紫鸞知道的那件事情。

「我夢見你加入孫劉聯軍，然後在戰場上將我擊殺的事情了。」

此話一出，青年纖細的身軀猛地一震，但又迅速垂下肩膀，一副已經放棄掙扎的喪氣模樣，只是聲音輕淡地答了一句：「果然是這樣⋯⋯」

「你早就知道了？」

「您跟我說您會夢見之前輪迴裡發生的事時，我就有猜到，您或許是因為夢到我加入敵軍時的事情，所以才一直對我懷著戒心吧？」

雖然紫鸞說的是事實，但這句話由他來說，聽起來更是格外刺耳，而且紫鸞的說法算是輕描淡寫了，曹操心理清楚自己對待紫鸞的態度可不只是懷著戒心這麼簡單而已，但他並不打算否認自己的行為，於是承認道：

「是，我確實是因為這個夢境的關係，才對你有所防備的。」

這時曹操把手伸向那只木匣，輕輕解開盒蓋上扣環。

「或許你很難相信，即便我對你存有疑心，但我同時也是想相信你的，相信你並不是真的想殺我，是我對你有所誤會⋯⋯」

男人掀起盒蓋，禁不住好奇心驅使的紫鸞偷偷瞥了一眼，卻被放在那只木匣裡的東西驚得瞬間屏住呼吸。

躺在匣子裡的是一把做工精緻的短刀，其中鑲嵌在刀身上的七種寶石更是引人矚目，紫鸞不明白曹操突然向他展示這件武器的用意為何，只覺得短刀被打磨得異常銳利的刀鋒令他控制不住地繃緊全身神經。

也不知曹操是否注意到了青年異樣的神色，他只是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我今天去找了你的朋友，還有奉孝，向他們傾訴了我對你始終不能誠心相待的苦惱，雖然他們都給了我一些建議，但不論是毫無顧忌地給予你信任，亦或是向你坦誠我的想法，我總覺得這些方法仍不足以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你受到制約約束，不能向我透露你真正的目的，但只要無法證明你的清白，我就難以對你卸下懷疑，你我根本就做不到坦誠相對，更別說要毫無顧忌地信任對方了。」

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指尖在那把花紋繁複的刀柄上遊走，彷彿下一秒就會突然握住短刀的動作讓紫鸞難以移開視線，在不自覺間，紫鸞竟然對著這個他曾經發誓要以生命來守護的男人提起了警戒。

而曹操則維持著他似是惆悵的輕聲細語，慢悠悠地繼續道：「我思考了很久，想著到底要怎麼做才能化解這個矛盾，正當感到一籌莫展之時，我突然發覺到，我在意的一直都是事情的真相，竟從未想要知道你的想法⋯⋯」

一道鋒利的冷光猝不及防地掃向青年，紫鸞仍維持著同樣的坐姿，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只是對著那把抵在自己咽喉上的短刀微微垂下不解的目光。

「你有制約在身，所以我不會勉強你說出你要背離我的原因，但至少你是可以說出自己的想法的吧？我想知道，你當時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來殺我的。」

多年來的朝夕相處，讓曹操得以看出紫鸞不擅長說謊，寧可以沉默迴避，也說不出一句違心之語，即便是情緒淡薄的面無表情，也能從那雙曉天之瞳中看出青年最真實的想法，曹操便是打著這個主意，不能知曉全部的事實也無妨，但至少他必需搞清楚紫鸞對自己的真心，這恐怕是曹操唯一能夠從紫鸞口中獲得的回答，卻也是他唯一想要知道的答案。

「告訴我吧，紫鸞，取走我的命的時候，你的心裡在想什麼？」

「⋯⋯」

對於這個問題，紫鸞沒有應聲，失了神的目光裡映入的並非架在脖子上的短刀，也不是眼前之人的身影，而是陷進過往的記憶，搜尋著這個問題的答案，許久，紫鸞總算是開口了，然而他的回答卻是——

「您是知道的吧？我在這張床下藏了一把匕首的事。」

紫鸞的聲音聽起來很是鬱悶，他從沒想過自己竟然會有要對曹操發出威脅的一天。

「我知道，所以我沒有動它，你現在手一勾，就能把匕首抽出來了。」

曹操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似乎一點都不怕對方真的會為了自保而與自己刀劍相向。

「⋯⋯您的這把短刀，看起來雖然精美，但是在刀面上裝飾寶石的做法只會削弱刀刃的硬度，華而不實。」

紫鸞悄悄伸手，果真在床板的縫隙裡摸到了匕首的刀柄。

「我知道，所以我才選擇拿這把短刀。」

曹操再度讓人出乎意料，不只大方承認，持著短刀的手甚至都沒有抖動過一下，彷彿這個與青年互相對峙的局面正是他所期望的發展。

竟然是故意的啊。

紫鸞突然有點想笑，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男人的過份誠實才好了，隨後紫鸞意識到，現在這個坦言彼此的企圖、並暴露各自弱點的情境，也許是他與「命定之迴」的曹操相遇以來，他們第一次沒有向對方隱瞞任何的秘密，而這樣毫不保留的坦白以對，竟讓他感到非常開心。

如果可以，紫鸞多希望能夠將一切全盤托出，時間輪迴的經歷本就令人難以置信，沒有體驗過的人更是無法理解，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輪迴之事的保密制約令紫鸞備受孤寂的煎熬，每當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再度詢問他的名字時，都讓紫鸞感覺到自己與世界的脫節，眾人對他的認識，和他對眾人的熟悉是不對等的，為了天下太平而展開的旅途，寂寞得足以把人逼瘋。

所以當紫鸞得知「命定之迴」的曹操會夢到過去輪迴的事情時，一時之間他也無法確定這究竟是不是件好事，片段的記憶夢境無法呈現事實的全貌，進而導致曹操對他的忠誠產生疑心，但或許因禍得福的是，在他沒有違反制約的情況下，終於有一個人知道他所經歷的一切，這讓紫鸞感覺自己終於不再那麼孤單了。

如果是您的話，一定會明白的吧？

帶著悵然的哀傷如洪水般迅速淹沒了那對破曉色的雙眸，卻又被搖搖欲墜的堅強擋在眼眶裡，不讓無聲訴說著委屈的淚光潰堤了情緒，紫鸞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直到喘息聲中的哽咽趨近平息，他才終於能好好回答男人的提問。

「我很痛苦。」

他攥緊了自己的袖口，只能用這種方式來發洩自己長年來承受的一切。

「殺您⋯⋯並非我所願，但只有我親自動手，才能確保您不會受苦。」

語畢，很長一段時間裡，夜晚的寢室裡回歸到了屬於它應有的寂靜，紫鸞不再說話，是因為他不能再透露更多的訊息，而曹操不語，維持他那一貫不怒而威的嚴肅面容，就連能夠看穿迷香幻影的靈鳥之眼，也看不透男人的面無表情之下正蟄伏著什麼樣的心思，這讓紫鸞不由得地感到有些畏懼，就怕曹操不相信自己的說詞。他只能揣著令人近乎窒息的惴惴不安靜待，直到他終於聽見男人的回應。

「我知道了。」

冰冷的鋒利從他的咽喉上退開，曹操將短刀放到一旁，那一句我知道了究竟代表著什麼意思，紫鸞實在捉摸不透。

隨後，曹操拿起了那只原本裝著短刀的木匣，並掀起底部的木板，這時紫鸞才知道原來這匣子裡居然還有一個夾層。

「我本來是想用玉石的，但是考慮到你身為武將，出征在外不免多有碰撞，不想讓你顧忌這塊腰牌而束縛了手腳，所以讓工匠改用銅來製作，希望你不會介意。」

接著，曹操從被隱藏的夾層裡拿出一只金屬製的圓形腰牌，腰牌上浮雕著代表曹操一派的鳳凰圖騰，其中的涵義已是不言而喻。

「其實早在讓你入住司空府的第一天就該把這東西給你了，只是當時的我還對你存有疑心，就先保存了下來，想著等將來有一天我能完全地信任你時再交付於你⋯⋯但現在的我已經可以肯定了，我能夠對你予以毫無保留的信任，今後亦然，絕不食言。」

男人向他遞出腰牌，但只懸在他的手邊，沒有強迫他要收下，並且又道：

「這只鳳凰圖騰的腰牌既是可以隨意出入我司空府的通行證，也是我信任於你的證明，若鸞鳥願意，今後還請繼續作為我曹孟德的祥瑞之鳥，可好？」

突然出現的腰牌讓紫鸞愣得一時難以反應，明明前一刻還被對方拿著刀架著脖子的，怎麼突然就能讓男人對自己卸下疑心了呢？難道這也是一種測試他忠誠的試探嗎？

因為不想讓男人以為自己仍有所顧忌，紫鸞接過了腰牌，即使手掌清楚感覺到銅片帶著些許重量的冰涼質地，但紫鸞卻還是感到有些不真實，以至於他盯著那塊腰牌看得都恍神了。

見青年收下腰牌後，竟是一臉茫然疑惑，沒有半點喜悅之情的樣子，這讓曹操感到很是無奈，只能反省自己這些年來都做了多少令紫鸞傷心的事情，才讓對方對自己如此謹慎，於是為了讓紫鸞明白自己真的沒有任何陰謀，曹操說明了他的想法。

「人或許可以隱瞞自己的所作所為，卻無法欺騙他人自己的感受，即便用謊言掩蓋，人的眼神和臉部的表情也會洩露出真實的心聲，所以在回來找你之前，我就已經決定了，就算你不能說出所有的真相也沒關係，但至少要聽到你說出你的想法，你的答案就是我判斷你是否值得信任的依據。」

曹操伸手去撥弄青年的瀏海，希望那雙被髮絲遮掩的青蓮色眼眸能夠直視自己的坦白。

「所以當你說你很痛苦、這並非你所願時，我就明白了，你沒有說謊，因此不論你曾經做了什麼，將來又有什麼預謀，我都不會去追究了，我只會相信你，瑞鳥紫鸞，依然是只屬於我的靈鳥。」

我的靈鳥？

這句話瞬間擊中了紫鸞的心頭，那是每一個輪迴的曹操都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唯獨「命定之迴」的曹操例外，如今這個曹操也願意這樣暱稱他了，這也就表示，他這是終於被對方接納了吧？

原本捧著腰牌顯得不知所措的雙手，接著將銅牌緊握在手中，紫鸞接受了這份象徵兩人合好的贈禮，並向對方道謝：「謝謝主公，我會好好珍惜的。」

今天一整天發生太多事情了，尤其行刺未遂一事更是搞得人仰馬翻，不論是差點被暗殺的曹操，還是護主心切的紫鸞都感覺累壞了，因此二人今晚比平時還要更早就寢。熄燈前，曹操還拿出了他藏在床鋪下用來防身的小刀，與那把鑲了七顆寶石的短刀一同收進木匣內，而這一幕卻讓紫鸞看得是目瞪口呆。

「已經不需要這個了。」曹操鎖上了木匣，並將其放到距離床鋪有好一段距離的書櫃上。

「今後日夜有靈鳥守護，足矣。」

然後，男人看見青年原本白皙的臉龐瞬間脹得通紅，但他馬上鑽進被窩裡用棉被遮掩，這害羞的反應可愛得讓曹操差點笑了出來。他忽然能夠明白之前輪迴裡的自己這麼喜歡逗弄青年的原因了，若能更早體會靈鳥面紅耳赤的模樣是這般令人賞心悅目，他肯定早就主動與對方合好了吧？

二人與平時一樣同床共寢，明明都已經萌生出了睏意，曹操卻難以入眠，原因無他，他雖然閉著眼睛，卻能感覺到有一道視線在盯著自己看，而這道視線正是來自躺在他身邊的那人。

是還不相信我嗎？

曹操無奈，但也只能怪自己拖了這麼久才願意與對方坦承交心，難怪紫鸞對自己的示好仍有疑慮，這也算是他的報應吧？

一個惡作劇般的主意靈光乍現，原本平躺著的曹操突然轉過頭、猛地睜開眼睛，直接對上紫鸞連忙閉上眼睛裝睡的慌張表情，這一次男人直接笑出了聲，並輕聲呼喚對方。

「紫鸞。」

知道自己已經露餡的紫鸞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本想為打擾對方休息一事道歉，卻在看見男人向自己伸出手臂的瞬間噤住了聲。

見青年僵著身體不敢輕舉妄動的樣子，曹操好是沒氣，只好把他的意圖再說得更明白一點。

「怎麼了？你以前不是最喜歡我抱著你睡的嗎？」

曹操之所以會說以前，是因為這一次輪迴的他從未對紫鸞做出這樣親密的舉動，他是透過夢境得知他們從前的互動方式，因此他想以之前自己的做法來向紫鸞證明，自己是真心要與他修復關係的。

曹操的方法奏效了，對紫鸞來說，比起男人言詞巧妙動聽的誓言、還有那塊象徵信任的特製腰牌，其實都不及一個男人的一個擁抱更能夠讓他感受到對方的誠心，因此紫鸞毫不猶豫地撲進對方的懷裡，並緊緊抱住了男人。

「嗚⋯⋯」

熟悉的味道、體溫及臂膀的力道，讓紫鸞彷若回到了數百次輪迴前、男人第一次將他擁入懷中的瞬間，如今他終於再度回到了這個熟悉而眷戀的歸宿，這一刻，他等得實在太久了。

「這些年讓你受盡了委屈，實在是對不住了。」

青年在他懷裡發出的低聲啜泣聽得曹操實在心疼，他不斷輕拍著對方的背部，並且慎重地道歉。

「沒關係，我知道主公也有許多為難，所以不怪你⋯⋯」

紫鸞嘴上這麼說，卻哭得更加厲害，曹操又是輕哄安撫了許久，待青年的哭聲減弱，然後緩和於無，曹操低頭查看，發現紫鸞已經睡著了，雖然是哭著入睡，但此時青年的睡容卻是十分安穩，微微揚起的嘴角看起來甚至顯得相當滿足。

明明度過了比常人多出數十倍的人生，卻還是跟個孩子一樣喜歡撒嬌啊。

男人在青年的額頭上留下一個吻後，又把對方摟緊了一些，才跟著一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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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紫終於和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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