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皮膚下的骨骼

那滴「金涙」像一道無形的裂痕，橫亙在我與賽拉菲娜之間。我們像兩個共守秘密的共犯，小心翼翼地繞過它，不去觸碰，不再提起，形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脆弱默契。

我們不再談論她腦中的「聖歌」，不再徒勞地用「壓力」或「幻覺」這些詞彙來自我安慰。人類理性的語言，在那滴融化黃金般的眼淚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我們像暴風雨來臨前預感毀滅卻無處可逃的小動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緊密地依偎在一起。我們用沉默，用日常瑣碎的細節——早晨為對方多加一勺咖啡伴侶，深夜掖好滑落的被角——試圖構築一道堤防，徒勞地對抗那來自未知的巨大恐懼。

奇異的是，之後的一段時間，賽拉菲娜劇烈的偏頭痛竟然緩和了下來。她不再因顱內劇痛而蜷縮呻吟。她說腦中的「聖歌」似乎也變得柔和許多，不再是壓迫性的穿刺，而更像是一種無時無刻不存在的安靜背景音，如同隔著厚厚的玻璃牆傳來的模糊教堂鐘聲。

有幾天，看著她蒼白的臉色恢復了一點血色，看著她又能拿起畫筆在畫布上塗抹明亮的色彩，我甚至產生了一種卑微而可恥的奢望。

或許……那滴金色眼淚就是結束？是「神蹟」在她體內達到頂點後排出的奇異代謝物？或許那個不知名的「神」只是短暫路過，留下了令人心悸的印記便悄然離去？

我們，或許還能回到過去那種平靜、乏味卻無比珍貴的凡人日常？

我如此卑微地祈禱著，像溺水者試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然而，現實再次用最殘酷、不容置疑的方式，粉碎了我所有天真愚蠢的幻想。

疼痛並未消失。它像一個狡猾的敵人，悄悄轉移了陣地，潛伏到了更深、更隱秘的地方。

「薩伊拉斯……」

一個深夜，我被身邊壓抑、帶著痛楚的呻吟聲驚醒。

我立刻睜眼，藉著窗外微弱的城市光暈，看到賽拉菲娜在睡夢中痛苦地弓起身體。她的臉埋在枕頭裡，雙手反過來緊緊抓著後背肩胛骨的位置，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好痛。」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含糊不清，卻掩蓋不住那種從身體深處滲透出來的痛苦，「我的背……感覺……骨頭好像要燒起來了……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面……鑽……」

我的心猛地一沉，睡意全無。來了。它又來了。以另一種形式。

從那天起，這種深層次的、如同鈍器緩慢持續敲打骨髓的鈍痛，取代了尖銳的偏頭痛，成了折磨她的新酷刑。

那不是肌肉酸痛，不是神經刺痛。她努力形容，卻總是詞不達意。她說，那種痛是有生命的，像有活的東西在她身體裡面，非常緩慢、固執地、帶著不容抗拒的生命力，在野蠻生長。

「我幫妳按摩一下吧。」又一個痛苦的夜晚，看著她因背痛輾轉反側無法入眠，我心疼地提議。

這是唯一能為她做的。儘管我知道，這大概率是徒勞的。

在柔軟的大床上，她赤裸著上半身趴著，臉側埋在枕頭裡。月光如同冰冷的流水流瀉進來，在她光潔纖薄的後背鍍上一層柔和卻帶著不祥預感的銀輝。

我跪坐在她身邊，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心中強烈的不安。我用力搓熱手掌，輕輕將帶著我體溫的手貼上她因疼痛而變得冰涼的皮膚。

她舒服地輕嘆了一聲，緊繃的肌肉稍微放鬆了一些。

我開始按摩。

指腹劃過她熟悉的脊椎線條，感受著肌肉的起伏。她的背很瘦，幾乎能觸摸到每一節脊骨的形狀。起初，一切如我記憶中那樣，柔軟、溫暖、充滿生命力的觸感讓我稍微安心了一些。

但，當我的手緩慢移到右邊肩胛骨的位置時，指尖觸碰到了一絲異樣。

非常細微，卻絕對不該存在。

在那層薄薄的皮膚與柔軟的肌肉之下，我感覺到了一道堅硬、突起的、帶著清晰輪廓的——稜線。

我的動作瞬間停住了。指尖彷彿觸碰到了冰塊，一股寒意從指尖瞬間竄遍全身。

那是什麼？錯覺？是她因疼痛而導致的肌肉痙攣？

我屏住呼吸，不敢相信自己的觸感。我將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稍微加重了一點力道，用指腹仔細在那塊區域來回探尋、按壓。

然後，我感覺到了。

不是錯覺。不是肌肉。

那是一塊新生的、輪廓異常清晰的、正在她體內成形的骨骼。它堅硬、冰冷，帶著一種完全不同於人體骨骼的無機質觸感，與周圍溫熱柔軟的血肉形成了強烈、令人毛骨悚然的對比。它似乎從她原有的肩胛骨邊緣，以極不自然的、向上向外延伸的角度，頑強、固執地頂著血肉，昭示著它的存在。

我的血液瞬間凝固。大腦一片空白。只有那冰冷堅硬的觸感，透過指尖一遍遍傳遞著殘酷、不容置疑的事實。

我像尊石像般僵在原地，甚至忘記了呼吸。許久，我才找回一絲力氣，用近乎麻木機械的動作，顫抖著將手移到了左邊肩胛骨。

一樣的。

完全對稱，一模一樣，正在生長的異物。

它們像一對尚未破土的、畸形而堅硬的翅膀胚胎，悄無聲息卻無比兇狠地寄生在她人類脆弱的骨架上。

腦中一陣轟鳴。那些被我刻意忽略、否定的碎片——天堂的聖歌、融化黃金般的眼淚……以及現在指尖下這對恐怖的骨骼。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強行拼湊在一起。指向了那個我一直不敢想像、不敢承認的、既神聖又恐怖的答案。

「怎麼了，薩伊拉斯？」

賽拉菲娜似乎察覺到了我觸碰的停滯和我突然變得冰冷的手。她微微抬起頭，從枕邊側過臉回望我。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側臉，藍眼睛在昏暗中依舊清澈如高山湖泊，對即將發生的一切尚懵懂無知。

「……你的手，好冰。」她輕聲說，聲音裡帶著困惑，還有一絲因疼痛而產生的脆弱。

我看著她依舊充滿信賴的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喉嚨像被一塊燒紅的炭堵住，所有的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我該怎麼告訴她？告訴我心愛的戀人，她身體裡正長出一對翅膀？我該怎麼用貧乏的人類語言，向她描述這正在她體內發生的、屬於「神」的恐怖奇蹟？

我做不到。

我只能像被火焰灼燒般，狼狽、觸電般猛地收回了手。彷彿再多停留一秒，那對生長的骨骼就會刺穿我的指尖。

我劇烈地搖頭，嘴唇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只能發出無意義、破碎的氣音。

賽拉菲娜看著我臉上無法掩飾的、如同見鬼般的巨大駭然，看著我因極度恐懼而劇烈顫抖的雙手。她似乎也隱約明白了一些什麼。眼中的困惑漸漸被更深沉的陰影取代。她沒有再追問。

她只是緩緩重新將臉埋回枕頭，用一種近乎自我保護的姿態，蜷縮起身體。

房間裡只剩下我們兩人交織的、沉重壓抑如同實質的呼吸聲。

我呆呆地跪坐在床邊，看著她因蜷縮而微弓的、月光下顯得格外脆弱的後背。那片皮膚依舊平滑、美麗、溫熱。

但我知道，那只是假象。

我知道，在那平靜溫熱的皮膚之下，正醞釀著一場即將到來的、血肉模糊的風暴。

那對骨骼像兩顆定時炸彈，正在無聲地倒數。它們終將撕裂那層薄薄的皮膚，破體而出。

而我們，對此一無所知，也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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