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断更）

有些时候，我会觉得卡塞尔学院的课程是一种精心设计的麻醉剂。

比如此刻，教授正在讲台上唾沫横飞地讲解着《龙族谱系学》，下午四点的阳光懒洋洋地斜射进来，穿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古老的橡木课桌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像是金色河流里漂浮的蜉蝣。教授的声音像是老旧唱片机里传出的单调催眠曲，他那口带着浓重巴伐利亚口音的英语总能让最复杂的龙族分支听起来像是一份冗长的德式香肠菜单。

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用手支着下巴，目光早已飘向了窗外。我的身高——超过一米九的骨骼高度，让我在任何人群中都显得有些突兀，坐在这小小的课桌后更是不得不略微蜷缩着双腿，像是一头被迫挤进茶杯里的大猫。窗外的草坪上，橄ّ榄球队员们正在训练，他们的呐喊声隔着厚重的玻璃传进来，变得模糊而遥远。一切都显得那么和平，那么不真实，仿佛所有关于龙族、言灵和世界末日的传说，都只是这场盛大青春幻梦的一段注脚。

而我，林曦，卡塞尔学院今年的第二个S级新生，正是在这场幻梦的中心，扮演着一个连自己都感到心虚的角色。他们说我是天才，是足以比肩昂热校长的存在，是悬于旧世界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只有我自己清楚，我的身体里像是住着一头沉睡的巨兽，而我只是那个蜷缩在它身边、连叫醒它都不敢的可怜虫。我的力量并不稳定，所谓的“S级“，更多时候像是一件皇帝的新衣，华丽，却空洞得让我自己都发笑。

就在我几乎要在教授的催眠曲里睡着的时候，口袋里的诺基亚手机发出了极轻微的振动。那是执行部特有的加密通讯频率，短促、有力，像是叩响地狱之门的节拍。我悄无声息地解锁屏幕，莹蓝色的光芒在桌面下亮起，映出一行冰冷的文字。

【尊敬的林曦专员，】

【现派遣您前往华夏，与专员叶胜，酒德亚纪共同参加代号“夔门计划“的任务。带队教授曼斯和两位专員已在执行部等候。】

【——执行部部长，施耐德。】

我几乎是立刻就关掉了屏幕，脸上维持着那副昏昏欲睡的表情，心里却已经开始无声地哀嚎。

加班。又是该死的加班。

我敢打赌，整个卡塞尔学院，再也找不出比执行部的专员更符合“社畜“这一定义的生物了。我们拿着或许足以让华尔街精英眼红的奖学金，却干着随时可能被龙王一口吞掉或者被自家装备部某个失控发明的余波炸上天的活儿。没有双休日，没有法定节假日，24小时待命，任务通知就是最高指令。施耐德部长就像那个永远盯着生产线的资本家，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就别想从这台名为“拯救世界“的巨大机器上逃离。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音轻得只有我自己能听见。反抗？当然是想过的。但只要一想到那串天文数字般的任务奖金和S级专员独享的信用卡额度，所有的怨气就都瞬间转化为了名为“为五斗米折腰“的行动力。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贫穷更接近于末日了。连巨龙都喜欢亮闪闪的黄金，不是么？

当下课铃声响起，我拎起背包，像一条逆流的鱼，在涌向食堂和宿舍的人潮中，默默地走向了那个与校园青春氛围格格不入的地方——执行部。

执行部的大楼总是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氛围里。金属与玻璃构成的冷色调建筑，内部永远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臭氧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来来往往的专员们脚步匆匆，脸上都带着一种被工作榨干后的疲惫与精悍。这里没有闲聊，只有交换情报时的低语和键盘清脆的敲击声。

我在任务简报室里见到了这次行动的队友们。

曼斯·龙德施泰特教授靠在巨大的战术地图板前，正低头研究着什么。他穿着一身熨帖的黑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那副金丝眼镜让他看起来像个严谨的德国学者——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他的表情总是不苟言笑，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纹路，那是常年背负重担留下的痕迹。但我知道，这位装备部的铁血主任，对自己的学生却有着近乎“溺爱“的温柔。他就像那种严厉的父亲，总把“不行“挂在嘴边，却会在你背后为你准备好一切。

另一边，站着一对看起来异常登对的男女。

男孩有着一张典型的东方面孔，黑色的碎发，眼眸沉静如水，五官俊秀得像是一尊经过精心雕琢的玉像。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把收敛了所有锋芒的古剑，内敛、沉稳，却自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他就是叶胜，A级专员，据说在水下作业领域是学院的顶尖好手。

他身边的女孩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景。一头罕见的、如同月光般柔顺的银白色长发，让她在灯光下像是会发光一样。她的五官精致柔和，带着日本女孩特有的那种温婉气质，蓝色的眼眸清澈得像一片寂静的湖泊。她叫酒德亚纪，同样是A级。

我记得，麻衣姐姐曾经向我提起过她的妹妹酒德亚纪，但多数时候都以戏谑的外号“丑小鸭”来代称她。

“丑小鸭？“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形容词用得荒谬绝伦。如果这样温润如玉、美丽得让人挪不开视线的女孩都是丑小鸭，那这世界上的天鹅恐怕已经泛滥成灾了。我想，或许在那个骄傲如火凤凰的麻衣小姐眼中，任何不够锋利、不够耀眼的存在，都只能算是尚未长成的雏鸟吧。但姐妹之间的感情，又岂是外人三言两语能说清的。那份看似刻薄的评价背后，或许藏着更深沉的爱意和期许。

我的到来打破了室内的安静。

“你好呀，林曦学妹。“最先开口的是酒德亚纪，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对我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像是春日里最和煦的风，“我是酒德亚纪，久仰你的大名了。这次任务可要多受你照顾啦。“

“不敢当，学姐言重了。“我连忙微微欠身，面对这样的善意，我总是会有些手足无措，“我只是个新人，这次行动，是我要承蒙学长学姐们照顾才是。“

我的谦逊似乎让气氛缓和了不少。叶胜对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的眼神很平静，只是在我超过他一截的身高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

“人到齐了。“曼斯教授推了推眼镜，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情况紧急，我们在路上说。诺玛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最快的交通工具。“

所谓的“最快的交通工具“，是一架湾流G650ER公务机，机身上没有任何学院的徽记，低调得像任何一个亿万富翁的私人座驾。但只要踏入机舱，那股浓厚的执行部风格就扑面而来。内部被完全改装成了移动指挥中心，舒适的真皮沙发旁就是一排排闪烁着数据的战术屏幕。

飞机在夜色中起飞，刺破芝加哥的璀璨灯火，像一颗流星，向着东方飞去。

一万米的高空之上，机舱里异常平稳。曼斯教授向我们简述了这次“夔门计划“的背景。事情的起因，是三峡大坝库区深处的一系列异常水文报告，包括无法解释的微型地震、奇特的声纳回波，以及最重要的——当地卫星遥感部门发现了一个周期性释放巨大热量的水下热源。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可能：一座沉睡在水底的龙族城市，正在苏醒。

“我们的任务，就是找到它，进入它，评估它的危险等级，并在必要时……摧毁它。“曼斯教授的语气平静，但“摧毁“这个词还是让空气凝重了些许。

叶胜和亚纪显然已经对这类任务习以为常，他们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低声讨论几句水下装备的参数。而我，则靠在舷窗边，看着下方翻滚的云海。云层在月光下像是无边无际的银色棉絮，飞机的影子被月光拉长，投映在云海上，孤独地前行。

这种感觉很奇妙。在几个小时前，我还是一个为龙族谱系学感到头疼的普通学生，而现在，我正坐在一架飞向古老神话中心的飞机上，即将去面对一个可能埋葬着龙王的城市。这种从日常到非日常的剧烈切换，总会给我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我的人生是一本书，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粗暴地翻到下一页。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自己所谓的“S-级血统“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像一个身怀宝藏却不知钥匙在何处的守财奴，空虚、迷茫，又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揭开真相的渴望。

或许，这就是我总是嘴上抱怨，却又一次次接受任务的原因吧。我渴望一个答案。

飞机在第二天傍晚降落在华夏的某个军用机场，全程没有经过任何民用航道的盘查。一辆黑色的军用吉普车早已在停机坪等候，载着我们穿过暮色沉沉的城市，向着长江上游驶去。

空气变得越来越潮湿，带着长江水系特有的、混杂着泥土与水草的腥气。最终，我们在一个被临时封锁的码头上停下。一艘外形狰狞、涂着哑光灰涂装的中型军舰正静静地泊在水面上，它就是我们这次行动的母船——“摩尼亚赫号“。这艘船的名字源于北欧神话中月亮之神的座驾，暗示着它将在黑夜与深水中为我们引路。

当我们踏上甲板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钢制的甲板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像是千万只发狂的虫子在啃食着船体。风速至少达到了五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江面上，所有往来的货船、渔船早已不见踪影，全都靠岸避风去了，只有我们这艘钢铁巨兽，像一个顽固的疯子，执意停留在风暴的中心。两盏巨大的氙气探照灯刺破雨幕，在翻涌的黑色江水上投下两道摇晃的、惨白的光柱。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风声、雨声，以及脚下江水愤怒的咆哮。

而摩尼亚赫号的船舱内，却像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和我所想的海军舰船那种杂乱油腻的环境完全不同，它更像是一个移动的精密实验室。几十名身穿黑色制服的技术人员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鸦雀无声。他们的动作迅捷而精准，眼神死死地盯着面前不断刷新着数据的屏幕。空气中只有服务器散热风扇发出的低沉嗡鸣和偶尔响起的键盘敲击声。

每一个人，都是卡塞尔学院在相关领域千挑万选出的精英，经过了最严苛的训练。在他们的操作下，这艘船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潜伏在水边的感官野兽，它的声纳、雷达、生命探测仪，就是它伸向黑暗江水深处的无数触角。

我和曼斯教授站在指挥台后方，巨大的主屏幕上显示着分割成几十个小格的监控画面，其中两个是黑白的声纳扫描图。叶胜和亚纪在半小时前就已经穿戴好潜水设备，顺着缆绳下潜了。他们是这次行动的先锋，是我们的眼睛和耳朵。

我的任务，是待命。

这又是一个让我感到尴尬的安排。身为名义上的“王牌“，我却只能在后方无所事事地等待，像个被供起来的吉祥物。我知道这是学院对S级的保护策略，非关键时刻不得动用。可这种被“保护“起来的无力感，反而让我觉得自己更加多余。我看着叶胜和亚纪的生命信号在屏幕上稳定地闪烁着绿光，他们就像两条灵巧的鱼，正在水下四十米的黑暗中搜索着传说中的城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指挥室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除了必要的技术指令，没有人说话。只有外面的风雨声，如同世界末日的背景乐，不知疲倦地奏响着。

突然，一阵剧烈的震动从脚下的甲板传来，整艘船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推了一下。桌上的咖啡杯滑倒，褐色的液体洒了一地。所有人都短暂地失去了平衡，随即又立刻稳住身形，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仿佛刚才的震动只是一个小小的错觉。

但我知道，那不是错觉。

“水下地震开始了……“曼斯教授死死地盯着主屏幕上的声纳图，那张一向沉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声纳图上，原本平缓的海底地形正在剧烈地变化，无数红色的警告标志疯狂地闪烁着，“该死！他们这一次的预警也太准确了一点吧！“

这份预警报告来自学院的天文与气象部，他们通过复杂的龙族文明周期律模型，预测出今晚此地将会发生一次由巨龙苏醒引发的、教科书级别的元素紊乱。现在看来，他们的预测精准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收线！收线！把他们拉上来！“曼斯教授猛地转身，对着负责缆绳的大副嘶吼道。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形，失去了平日的沉稳。

绞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开始疯狂地回收那两条连接着叶胜和亚纪的生命线。代表他们深度的数字在屏幕上飞快地跳动着，38米、35米、32米……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即将安全返回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一声清脆得如同琴弦绷断的金属断裂声，透过厚重的船舱壁传了进来。紧接着，屏幕上代表叶胜和亚纪生命体征和通讯信号的两个绿色光点，在一瞬间，同时熄灭了。

整个指挥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片漆黑的屏幕。断了……连接着他们的缆绳，那根由特种合金打造、足以吊起一辆坦克的缆绳，就这么在水下断裂了。同时断裂的，还有我们的通讯。

“该死！该死！“曼斯教授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彻底失去他们的时候，一个微弱的信号，通过备用频道顽强地接入了进来。

“这里是……叶胜……听得到吗……“

是言灵！言灵·真空之蛇！叶胜通过操控“蛇”与我们连接，将信息传递给了曼斯教授。这是绝境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听得到！报告你们的情况！“曼斯教授立刻抓起通讯器，对着那个微弱的信号源喊道。

“缆绳……被切断了……我们……发现了一座城市……巨大的青铜城……就在我们脚下。“叶胜的声音断断续续，但信息却清晰无比。

找到了。他们真的找到了。

在短暂地与叶胜交换了位置和状况信息后，曼斯教授挂断了通讯，深吸一口气，转身向站在他身后、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昂热校长进行全息投影汇报。我看不见校长的脸，只能听见曼斯一五一十地陈述着目前的困境：先锋失联，龙城现世，情况完全超出了最初的预估。

汇报结束了，全息投影消失。曼斯教授转过身，他疲惫的目光，第一次如此锐利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林曦，“他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准备好，我们要下水了。“

终于，轮到我了。

我心中没有丝毫的兴奋，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被宿命推着走的感觉。我熟练地换上了执行部特制的深潜作战服，那是一种紧贴皮肤的黑色复合材料，既能保温抗压，又不妨碍行动。工作人员为我检查了氧气循环系统和通讯设备，一切正常。

当我重新回到甲板上时，风雨似乎比之前更大了。曼斯教授也换上了一身同样的潜水服，但他怀里还抱着一个用防水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那东西很小，像是一个……婴儿。

那就是执行部的秘密武器，代号“钥匙“。一个血统极其特殊的婴儿，拥有言灵“所罗门之钥”，他的血液，是开启那座青铜城的唯一介质。用一个婴儿的血去开启一座古城，这听起来就像某种邪恶的献祭仪式，但在这里，在执行部的行动准则里，这只是一个冰冷的“有效方案“

我们顶着狂风和几乎要把人掀翻的横浪，来到了船舷边的升降平台上。脚下的金属网格地板因为船体的摇晃而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每一次晃动都像是在挑战着焊接点的极限。曼斯教授用一种近乎偏执的姿态将怀里的婴儿护得死死的，那个小小的生命被包裹在特制的防水箱里，只露出一张睡得正香的、泛着红晕的小脸，对外面的狂风暴雨浑然不觉。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守护着他唯一的、通往神圣殿堂的钥匙。

“记住，林曦，“曼斯的声音通过内置通讯器传来，隔着一层电子音，却依旧清晰而沉重，“下水后，跟紧我。你的首要任务是确保自身安全，其次，才是支援。S级的生命远比一座沉睡的古城更重要。“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从昂热校长到教授们，每个人都像是拿着一本《S级饲养手册》在对我念叨。他们把我当成某种珍稀保护动物，易碎、珍贵，需要被妥善保管。可没人知道，我宁愿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A级，甚至B级，至少那样，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冲锋陷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架在一个虚高的位置上，背负着一个连自己都搞不懂的沉重名号。

升降平台开始下降，带着我们缓缓沉入那片翻涌的、墨汁般的江水。

冰冷刺骨的水瞬间包裹了全身。尽管深潜作战服有着极佳的隔温效果，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一股源于物理本质的寒意，透过复合材料的每一丝缝隙，试图侵入手脚的末梢。头顶的光亮迅速被黑暗吞噬，世界在几秒钟之内就从嘈杂的风雨交加，变成了一片深沉而压抑的死寂。

耳边只剩下自己平缓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咚、咚、咚“的、如同节拍器一般规律的跳动。

这就是水下四十米的世界。没有声音，没有光，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足以压垮钢铁的冰冷水压。我们打开了头盔上的探照灯，两道雪白的光柱在浑浊的江水中艰难地撕开一道口子，无数细小的悬浮颗粒在光柱中翻飞，像一场永不停歇的灰色暴雪。

曼斯教授在我前方不远处，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力，像一头经验老到的海兽，每一下划水都精准高效。他单手护着婴儿，另一只手在胸前的微型电脑上操作着，校正着我们的航向。我们就像是两颗迷失在宇宙中的微小尘埃，被一根无形的引力线牵引着，向着某个未知的坐标点坠落。

时间在这种环境里失去了意义。我不知道我们下潜了多久，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在这片全然的幽暗里，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我的感官被无限放大，能清晰地感觉到水流拂过作战服表面的每一丝细微变化，能“听“到远处大型鱼类游动时搅起的微弱水压波动。

我的身体，似乎天生就比我的大脑更适应这样的环境。我像是回到了某个阔别已久的故乡，一种奇异的、混杂着亲切与陌生的感觉在我血脉深处涌动。在这里，我那超过一米九的身高不再是累赘，修长的四肢能让我以更小的力气获得更强的推动力。我甚至不需要像曼斯教授那样频繁地查看导航，仅凭着水流中那些最细微的信息，我就能大概判断出我们的方位。

终于，在导航屏幕上，一个微弱的绿点出现了。

我们加快了速度，朝着那个代表着希望的光点游去。很快，在探照灯光柱的尽头，一团更加明亮的光晕浮现出来，像是黑暗深海中一只独眼的安康鱼。

那是叶胜和亚纪的求生照明灯。

当我们靠近时，眼前的景象让我屏住了呼吸。

那根本不是什么“门“，那是一面如同山崖般耸立的巨大青-青铜壁。它从江底的淤泥中拔地而起，向上延伸，直至消失在探照灯无法触及的黑暗深处。岁月和流水在上面蚀刻出了无数斑驳的痕迹，厚厚的泥沙和水藻像是一层绿色的毛皮，覆盖着它古老的躯体。但在光线的照射下，那些偶然裸露出来的部分，依旧闪烁着青铜独有的、幽冷而深沉的光泽。

而在那座山崖般的巨壁中央，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青铜城的大门。两扇巨大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门扉紧紧闭合，门缝细密得像是一道用刀刻下的划痕。整座大门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它不像人间的造物，更像是某个远古泰坦用一整块山体雕琢而成的艺术品，宏伟、庄严，且充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叶胜和亚纪就在门前不远处，他们背靠着一块从崖壁上凸出的岩石，尽量节省着体力。看到我们出现，亚纪明显松了口气，对我们挥了挥手。叶胜则依旧保持着他那份冷静，只是对着我们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氧气表——红色的警示灯正在闪烁。

曼斯教授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他熟练地游过去，从背后的装备包里取出备用的高纯度氧气瓶和新的通讯线路。更换氧气瓶的过程迅速而专业，很快，两个新的绿色光点就在我们的HUD（头盔平视显示器）界面上亮起，代表着叶胜和亚纪的生命系统重新恢复了稳定。

通讯也恢复了。

“情况怎么样？“曼斯的声音在我们的通讯频道里响起。

“还好，教授。“是亚纪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刚才那阵地震很奇怪，缆绳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瞬间切断的。我们被一股巨大的暗流冲到了这里，要不是及时抓住了这块岩石，恐怕已经被卷走了。“

“我们分析，那是‘活灵’。“叶胜的声音补充道，一如既往的简洁，

所谓的“活灵“，是炼金术的产物，一种被赋予了简单智能和固定指令的生物。它们就像是这座古城的智能门卫，只有得到固定的“钥匙”才会将门打开。

“知道了。“曼斯抬起头，仰望着那扇巨大的青铜门，“准备好，我们要开门了。“

他从我们面前游过，一直来到大门的正前方。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了一只手，掌心对着那扇门。

一股无形的、肉眼不可见的力量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水流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开，形成了一个绝对真空的球形空间。球内的水被瞬间排空，露出了覆盖在大门上的、湿漉漉的青黑岩层。

言灵·无尘之地。

这是一个序列号84的高危言灵，能够创造出一个“拒绝“一切物质进入的领域，无论是空气、水流，还是子弹。它的原理至今仍是谜，装备部的人猜测它可能涉及到了空间褶皱技术。此刻，曼斯教授正用这个言灵，在大门的表面制造出了一块“干燥“的区域。

那些千万年来被水压和泥沙紧紧压实在一起的岩石，在骤然失去水的附着和压力后，表面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像一块被暴晒的土地。

“就是现在！“曼斯低吼一声。

无尘之地的领域在一瞬间收缩、然后猛地向外爆开！那并非爆炸，而是一种纯粹的、蛮横的物理排斥。领域内的所有岩石、泥沙，都在瞬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推“了出去，化作漫天尘埃，又在下一秒被周围涌回来的江水吞噬。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秒钟，当我们眼前的浑浊被水流再次冲刷干净时，青铜大门那布满繁复花纹的本体，已经完整地暴露在我们面前。

门的正中央，是凸起的一张人脸，嘴里含着一根燃烧的木柴，这是幅怪异的图画，脸被扭曲得痛苦，却不肯松开紧咬木柴的牙齿。

“宝贝，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了。”曼斯用钢爪吊在青铜壁上，小心地从潜水服的腹腔里抱出了婴儿。

　　寂静一片，只有水涡高速旋转发出的“哗哗声”。这个黄金瞳的宝宝沉默了很久，努力地弯腰站了起来，立在曼斯的手掌上。他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小，叼着一个奶嘴儿，穿着印着大大小小奶牛的连身婴儿服，脑袋上还只有些稀稀疏疏的胎毛。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挺直了腰背，肃穆得像是个神父。他凝视着那个人的脸，慢慢地伸出胖嘟嘟的小手，以一根手指点在那张脸的眉心。

　　眉心的青铜凸起划破了婴儿娇嫩的手指，血漫过那张痛苦的脸。低沉得彷佛巨钟的声音从孩子的嘴里涌出，青铜壁隐隐地共鸣起来。

　　婴儿的血涌入青铜人面的嘴里，仿佛被强力吸噬，婴儿却以殉道者的漠然姿态站立着，完全没有失血的痛苦表情。他微微俯身，像是要去亲吻那个青铜人面的嘴。曼斯抱住他，强行阻止了这个让人悚然的行为，拿出止血绷带，小心地层层裹在婴儿的小指头上，拍拍他的脸蛋，“钥匙，足够了，你太棒了。”

青铜人面吸噬了血液之后，沉默了片刻，缓缓地张开了嘴，像是打哈欠似的。青铜壁深处传来金属加热碎裂的可怕声音。

奇迹，在下一秒发生。

整座沉寂了千年的青铜大门，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沉睡中苏醒了过来。无数我们肉眼看不见的炼金矩阵被激活，那些雕刻在门上的、古老而神秘的龙族文字，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流淌着如同熔岩般的金色光芒。

“嗡——“

一阵低沉、悠长，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共鸣声响起。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柄重锤，直接敲打在我们的灵魂上。我能感觉到身边的亚纪身体微微一颤，叶胜也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潜水刀。

那两扇重达千吨的青铜门，在没有发出任何摩擦声的情况下，缓缓地、平滑地向内打开了。

门后，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幽邃的通道。黑暗，纯粹的黑暗，像是择人而噬的巨兽的喉咙。探照灯的光线射进去，就像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样，只能照亮前方十几米的距离，更深处，依旧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

“好了，我的任务到此为止。“曼斯教授将婴儿重新包裹好，然后将新的信号线终端交给了叶胜。“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我会在船上提供支援。记住，安全第一。“

说完，他便带着“钥匙“，转身向上游去，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上方的黑暗中。

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护目镜后面那凝重的眼神。叶胜走在最前面，亚纪居中，我负责断后。我们组成了一个标准的战斗探险队形，缓缓地游进了那条通往未知世界的通道。

刚一进入通道，我身后的青铜大门就在我们转身的瞬间悄无声息地关闭了。那“嗡“的一声轻响，像是一声告别，也像是一声宣判。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通道并不长，大概只有一百米左右。当我们游到尽头，冲破一层薄薄的水膜时，上半身骤然一轻。

我们身处在一个巨大的、半月形的空穴之中。这个空穴的下半部分被水淹没，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地下湖，而我们此刻正站在湖边一块由青铜浇筑而成的平台上。空气异常的湿润，带着一股金属和岩石混合的、古老的气息，不难闻，但很奇特，像是一座被尘封了千年的博物馆。

“诺玛，能听到吗？报告我们的位置和环境数据。“叶胜立刻开始调试通讯设备，连接刚刚接好的信号线。

“信号稳定，叶胜专员。“诺玛那标志性的、没有感情的电子音在我们的通讯频道里响起，“根据热成像和声纳扫描，你们目前位于青铜城的最外层空穴。这座古城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类似空穴和青铜甬道构成的立体结构，大部分区域已被水淹没，其构造类似一个半浸在水中的巨型蚁穴。空气成分正常，压力正常，未检测到有毒气体。“

诺玛的汇报，在我们面前的全息投影上，勾勒出了一副这座水下城市的简易三维地图。它就像一个被横着切开的蜂巢，密密麻麻的孔洞由更加复杂的通道连接，而我们，就在最边缘的一个孔洞里。

“这里简直……“亚纪抬起头，用手电筒照向空穴的穹顶，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像一个巨人的宫殿。“

她说的没错。这个空穴的空间实在是太巨大了。我们的探照灯光柱就像一根牙签，在黑暗中徒劳地扫动，根本无法触及其边界。穹顶高得超乎想象，仿佛我们将整个体育馆都搬到了长江水底。而就在那我们仅能窥见一斑的穹顶之上，刻满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古老而繁复的花纹。

在亚纪的手电光下，那些花纹的细节清晰地呈现出来——那是一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巨树的枝叶。它的枝条虬结、盘绕，弯曲成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叶片宽大而厚重，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构成了一个个晦涩难懂的象形文字。

“是龙文！“亚纪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惊喜和震撼，她像一个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天哪，这么大面积的活性龙文铭刻，这在历史上从未有过记录！“

她立刻从装备包里取出一台专用的高分辨率相机，对着穹顶疯狂地按动快门，将这些珍贵无比的资料实时传回摩尼亚赫号。对于研究龙族文明的学者们来说，眼前这一幕的价值，可能超过了埃及所有的金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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