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了当大小姐的生活后，在月之森上课的时间也没那么难熬了。

夹起嗓子说话，维持脸上的微笑，努力挺直脊背，忍耐着不做出多余动作，作为初二的低音提琴新手去吹奏部练习，一天的校园生活就这样在绷紧神经之中过去。

走出教学楼，踏上零落于地面的枯黄落叶，秋日的冷风呼呼拂过，触感如同冷却的金属，比室内要低上不少的温度让刚脱离建筑物保护的我顿时起了点鸡皮疙瘩。轻轻摇摇头，拼尽全力忍耐住想要捂住脸颊取暖的冲动，我双手抓紧手提包的吊带，快步跟上稍微领先一些的社团前辈走出校门。

至少回到家之前要保持好形象。

虽然我也不知道现在住的地方能不能称作家。

“啊，素世同学，你原来是走这个方向的吗？”

蓦然回首，才发现我已经丢下前辈，离校门有了一段距离。她的身体正欲往左边转向，而我走向了右边。如此一来，校门就成了我俩的分歧点。

也对，记得之前几次我和她是走同一个方向的，平常没什么机会和前辈交流，她不知道这件事也是理所当然。

“嗯，因为我最近搬家了，抱歉呢前辈，以后就不能陪你了。”

“没事啦，那就……明天见，贵安！”

“贵安……”

她一时语塞，看起来很尴尬的样子，匆匆挥手和我打了招呼，姿势比我要端庄的多，头也不回往我对面的方向走去。她好像并不想问清楚缘由，反倒帮了我大忙。正因为能保持好距离，长崎素世才能融入月之森的氛围。

话说回来，我也没告诉她实话，因为搬家的人只有我一个，妈妈仍住在几年前斥巨资买下的复式高层别墅。

迎着夕阳走在路上，颜色比夏天的要浓郁许多，厚实的橘黄色泼洒在地面和空气之间，尽管锐利得像要刺进眼球，却不觉得讨厌。究其原因，大概是光线的尽头，与原来那个家相反的方向，有我应该回去的地方。

尽管刚认识一周，但那个地方确实有人在等我回去。

坐上十几分钟电车，再步行一段距离，街道侧边的居民区里，一幢独栋小别墅映入眼帘。从外面看去有些古旧，在阳光的映照下外墙的色泽依旧暗淡，风化与破裂的痕迹比比皆是，砖头缝隙间甚至长出了不少青苔。

论年纪的话，这个房子是我的姐姐，虽然她不会说话，但从大开的院门来看，大抵是欢迎我的。

走进门前小院，左边的草地听说原本是停放轿车的地方，现在疏于修剪，长得杂乱无章。我有想过提醒房子的主人打理打理，但我们两人都暂时腾不出时间，也没有非要在草坪上做的活动，就一时搁置了。

眼神聚焦，发现房子门口直挺挺站着两个女人，身高相近，左边那位留着一头瀑布一般的粉色长发，身材纤细，脸上的黑框眼镜大到有点不符合她脸蛋的尺寸，右边的人则是长度得当的紫色短发，身材凹凸有致，身上的套装好像散发着光泽，看起来像某个高档品牌。

我不认识这个翘着猫猫嘴的女人，不过她和房子的主人相谈甚欢，大概是她的朋友吧。

我按照平常的速度前进，女人倒是先捕捉到了我，她和身边人又交谈了几句，便轻飘地转过身，慢悠悠走下台阶，与我打了个照面。

“你好呀～爱子就麻烦你照顾啦。”

“欸……好、好的。”

女人冲我眨眨眼，没头没尾的语气似乎飘在空中，像朦胧的雾一样围绕着我，让我摸不清状况，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无视了我的手足无措，就这样与我擦肩而过，回头望去，她连走路的姿势都很随性。我不是很明白她想表达什么，现在旁边粉色的倩影也不是需要一届初中生照顾的类型。还是说……她有着我不知道的面目。

我是不是完全不了解这个人呢？

距离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仅仅过去了一周，不了解也很正常吧，我也不是喜欢刻意讨好长辈的人。应该说除了她以外，我从没接触过关系更近的长辈，我对她的为人也只有个大概的了解。

而且她看起来，不是非常需要我……

“欢迎回家～怎么啦素世，快进来吧，我先去热热饭菜。”

粉色的倩影扶了扶眼镜，她小巧的鼻梁显然支撑不了大大的镜框，一低头就往下滑。她眯眼笑着，露出嘴里显眼的虎牙，牵起我的手走进玄关。

“啊……好，谢谢小姨……”

“真见外，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啦。”

房子的主人名叫千早爱音，是我的小姨。因为妈妈的工作越来越繁忙，很少有时间回家，只好把我交给小姨照顾。

习惯了推开她人和被她人推开的我，常常对她过分的热情感到无所适从，她散发出的热量让我嗓子卡顿，失去了在外人面前保持矜持的能力。

她的发色和性格，有如地平线上方的夕阳一般耀眼，让我头晕目眩。

说实话，过去了一周，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一定要我住进小姨家里。

没时间做菜可以点外卖，洗碗有洗碗机，洗衣服也有洗衣机，在这个智能化的时代，只要有钱，掌握了机器的操作方法，每个人都可以不依靠别人独自生活。

在小姨家里也不需要做多余的工作，尽管房子外表老旧，但里面的装修明显翻新过，现代化的机器也是一个不少。一个人的日子总比两个人惬意，就这样住在小姨家里，给她平添麻烦的反倒是我。

即使是一个人住，小姨也对生活抱有积极的态度。她的职业是自由服装设计师，或许是性格所致，明明不需要规律作息，社交也维持在工作以内就好，但她还是有不少朋友，我也经常能听见她在和我不认识的人打电话。像她这么有能力的人，照顾我也不过是顺手而已。

尽管她身为我的小姨，但在我搬过来之前，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紧密，出于一些复杂的原因，我对她其实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我在她的人生中只是个过客，一个需要去关照的小辈。

每当想到这里，心里闷闷的，仿佛结了层冰，将我置于冰面之下，思绪和心情都就此堵塞。

我究竟在期待什么呢……

明明没有期待，没有回忆的话，就不会被抛下，不会因此受伤了。

晚餐过后，在胡思乱想中做完作业，我举起手臂伸了个懒腰，瓷杯与桌面碰撞的喀嚓声让我转移了注意力。

“写作业辛苦啦，来，解解渴～”

“啊，谢谢小姨……”

身着居家服的小姨端来两杯冒着热气的饮品，在方桌对面坐下。瓷杯里暗红色的液体散发出阵阵香味，我一闻便知是红茶。可是……嗅着这缕缕清香，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脑海里打转。

“又是红茶吗？”

“嗯？你不是喜欢红茶吗？”

“其实一杯热水就可以……算了，红茶就好。”

我并不是喜欢红茶，只是因为当时小姨给我的选择里只有红茶比较符合我的口味，咖啡太过苦涩，奶茶的甜腻我也不太能忍受，只有红茶的味道刚好介于两者之间。我也想过让她只给我热水，但这样的话她一定会缠着我不放，觉得亏待了我。

我不擅长应对她，不过麻烦的人应该是我自己，我太自私了，只顾自己烦恼，却从没考虑过她的心情。

如果说她的态度一开始就是随便应付的话，我反倒不会像现在一样思绪纷飞。

“是嘛，那以后就只买红茶就好啦。”

“那个，不用因为我就……”

“没事没事，奶茶也不能喝太多，只喝红茶的话还能控制一下热量摄入，两全其美哦。”

素世你帮了我大忙哦～小姨一手撑着下巴，发出咯咯的笑声，披散在身后的粉色长发也随身体一颤一颤的，很漂亮。

原本有些堵塞的心情，看到她的笑容之时就变得畅通无阻。我分不清楚缘由，到底是因为无奈，还是她的笑颜本身就带有魔力呢？

“素世写完作业了也不用着急回房间，再坐一会儿也没关系的，正好我还有点工作没做完。”

“呃，好……”

她拿来床上躺着的数位屏，坐在我对面开始作画，电容笔的笔尖不断落在屏幕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因为我搬过来的安排比较仓促，小姨没来得及给我的房间置办书桌，定制的书桌到货之前，做作业就只能借用她房间的方桌。和大部分独居的人不同，她的房间异常整洁，虽然摆着不少小物件，但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一点也不马虎。

反正回房间也是无所事事地刷手机，不如在这里安安静静陪着小姨，因此，我有不少机会目睹她工作时的状态。

应该说，每次我想就着手机娱乐喝下杯里剩余的红茶的时候，都会被她工作时专注的模样吸引。

小姨工作时一般不戴眼镜，她银灰色的眼睛也更为直观地展现在我面前，又大又圆，形状很饱满，加上细长睫毛的修饰，就如同抹上阴影的珍珠一般显眼。现在数位屏的光线倒映在她的虹膜之上，给我一种雨后即将放晴的感觉。

小姨的皮肤也很白暂细腻，浮现出健康的血色，而且即使没化妆也干净得过分，不像我饱受青春痘的困扰，嘴唇也很透亮，完全是个大美女。这样一看，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停滞了，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三十岁的女人，如果我们并肩而行，陌生人应该只能从小姨比我多出半个头的身高来判断，把我们当作年龄相近的姐妹。

我看得出神的时候，不小心和她对上了视线。

“嗯？怎么啦素世，一直盯着我看，有什么想说的吗？”

“呃……那个，我在想，刚才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

感觉有股无名火烧上眼眶，我慌慌张张把视线转移到手机屏幕，随口提起那个紫色头发的女人，试图以此降低脑子里的温度。

“噢，你说喵梦亲啊，确实是我朋友啦，不过素世你不认识她吗？是个美妆博主来着。”

“欸？可能我对这方面不是很熟悉吧……”

实话说，我对网络实况主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化妆也只是从某个出名的博主学来的而已，记得那个人应该是前偶像，头发也不是张扬的紫色。不过重点应该不在这里，重要的是，我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小姨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她实实在在活在我身边，和同学口中那些只会重复嘘寒问暖的无趣亲戚之间有云泥之别。

小姨的生活，小姨的世界。

其中，我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唔……要不现在帮她发展一个粉丝吧？开玩笑的，她说你和我长得一点都不像。”

“啊哈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呢。”

我僵硬地挤出笑容，期盼着能够蒙混过关，声音却越来越小，变得没底气。

好奇怪，难道我在盼望相反的事情吗？没可能吧，我的头发是栗色的，里面混杂着父亲的基因，而小姨的头发遗传自祖父，颜色鲜艳而罕见。五官也不太相似，她的脸部线条流畅柔和，我倒是在这方面和妈妈很像，有点棱角，性格也相差甚远。硬要找出共同点的话，也就只有眼睛的颜色有点说法。

有种干涩的心情流了出来，我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到心虚？

她歪着头打量我的表情，没想到先把我的疑虑说了出来。

“素世觉得像我比较好吗？”

她笑着瞥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作画。

微笑只在一瞬，却好像能看穿我的想法，让我失去冷静，思绪也往奇怪的方向飘去。

如果我长得像小姨，是不是就可以再接近她一点，是不是就能在她的世界里占据一席之地？是不是就……变得特殊了呢？换句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她同住的时间一久，我的长相也有可能向她靠近，咦，是这样吗？

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些东打一棒西打一耙的想法我都说不出口，要是实话实说，小姨一定会觉得自己的侄女是个怪人。

我不想给她留下坏印象。

磕磕绊绊地开口，我打算用自己最擅长的事搪塞过去。

“也不是这样说……那个，我只是觉得小姨比较漂亮。”

心脏砰砰地跳，明明整个身体都要被扑通扑通的震颤晃动，我还是强装镇定，努力不去乱瞟，集中精力把目光放在她专注的脸上。

在她人生的三十年间，应该有很多人夸赞过小姨的长相吧，能得到我这种小辈的肯定，在她看来肯定是理所当然。她说不定听这句话已经听得耳朵生茧子了，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欸？我吗？”

她猛地抬头，瞪大了眼睛，握着笔的右手指了指自己，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让我脑子空白了一会儿，怀疑她是否对自己的脸有自知之明。

“嗯，确实很漂亮呀。”

再次强调的时候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毕竟我是在阐述一个客观事实。然而，等待她做出回应的瞬间，我还是捏紧了手机。

然后，面前的人似乎在发光，她眼里冒出刺眼的光线，直勾勾扎进我的胸口。

“真的吗？谢谢你——”

“呃，不、不用谢？”

“哎呀其实我一直觉得素世你比较漂亮啊，毕竟你还年轻，不需要怎么保养皮肤也很好，不像我老了脸上的胶原蛋白全都流失了，不是说你就只有皮肤好看而已哦，你天生丽质嘛，长得很符合我的审美，我还以为在你眼里我是比较普通的类型呢，没想到你也会夸我啊，啊哈哈哈——”

好像触发了什么开关，小姨一下子丢下笔起身，伸直身体过来握住我的双手，一口气说了好长一串话，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了。她的欣喜通过语言和表情满满当当灌进了我的心脏。这样的小姨，笑得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子。

印象里她从未如此激动过，我的夸赞，对她来说是这么稀罕的东西吗？

不，我没抓住她真正激动的原因，原因，原因是……

“啊哈哈……谢谢小姨，那个，我先回房间去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我尴尬地笑笑，轻轻挣脱她的手，带起还没喝完的红茶，站起来想逃离这里。

“欸？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没有，没有的事！能被小姨夸奖，我很开心……”

匆匆离开了小姨的房间，我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也不敢回头。似乎有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如果再和她对上眼，再和她深入交流的话，我害怕这份心情会不受控制地漏出来。

到时候，我绝对会变成一个怪人。

回到自己空荡荡的房间，我把茶杯搁在床头柜上的香薰瓶前面，直挺挺扑在床上，把脸捂在枕头里，好像这样就能冷却自己发热的脸颊，让逐渐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

小姨认为我很漂亮。

她欣赏着我，她有在看着我。

我在她心中，有一个相当份量的地位。

这份悸动究竟是什么呢？羞耻？喜悦？还是释然？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对话，却因为那个紫发女人的介入，不知不觉间变了味。

我应该感谢她吗？

啊啊……一旦有了期待，就会忍不住想要延续下去。我有如一个矛盾体，害怕着熟悉，害怕着分离，却又想向小姨伸出手。

房间里撒满白光，窗户半开，秋风侵入房间，我却不感到冷。

无力地睁开眼，好像有人托着我的身体，花了几分钟我才意识到，我躺在小姨房间里的沙发上，被她抱在怀里，目光所及之处大半是她摇曳着的粉色发丝。她的体香涌进鼻子，分辨不出味道，却觉得很香甜。我平常根本没有闻到过小姨的气味，为什么会有这种认知呢？

奇怪，这里是……梦境吗？绝对是吧，我和小姨的关系还远没到能毫无芥蒂地拥抱对方的地步。我抬起头面对她的微笑，感觉她的脸变得年轻了不少，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呢？明明本来就无法从她的长相准确辨别出年龄，现在我却笃定她的面庞像个实打实的初中生。

梦里的一切我都感到困惑，都是些未曾体验过的事情。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然后，我凝视着小姨，用沉重的头脑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她捧起我的脸，就这样凑了上来。

软绵绵的触感传递上大脑，吹入室内的风突然呼呼大作，猛烈地刮起来，将我的意识卷上了天空。

“素世……素世？该起床了哦。”

小姨清脆的嗓音在耳道里打转，脑细胞的齿轮开始转动，我才知道我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连鞋都没脱，腿也没搭上来，姿势有些别扭。

“唔……抱歉小姨，我不小心在这里睡着了……”

“没事啦，你想睡哪里都可以，不过还是睡床上比较舒服吧？”

小姨伸出手摸摸我的头，扶着我坐起来，为我整理好睡得有些凌乱的校服。她和往常一样戴着黑框眼镜，身上穿着的却不是居家服，而是很大气的红白色风衣，袖子卷上小臂，看来是去和客户商谈了，回到家还顺便卸了妆。

我揉了揉太阳穴，身体很沉重，感觉好累……可是一看到她，不知为何我就有了点动力回忆起睡着前发生了什么。今天回来的时候小姨很罕见地不在家，给她发消息也没回，我只好简单处理了一下从冰箱拿出来的食材，煮好饭，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等着她回家，没想到时间一久，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打开手机，已经过了晚上七点，我睡着的时间意外的长。

“睡在沙发上容易着凉的，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姐又得教训我了。”

“小姨……我没事的，身体也没那么脆弱啦。”

“那以后也要盖好毯子再休息。”

其实不用毯子，我现在的脸颊也足够热了。

然后，看我一副犟样，小姨叹了口气，突然将右手手掌贴上我的额头，自己的额头也靠过来抵着手背。我知道她在担心我有没有发热，但是……距离好近，感受得到她均匀的呼吸，薄红水嫩的嘴唇也看得一清二楚，霎时，脑门像通了电，刚才恍惚中做的梦立马浮现在眼前。

我在梦里，和小姨接吻了。为什么会做这么羞耻的梦啊？

“嗯，没发烧啊，现在还好说，不过一个月后到了换季就得注意点了哦。”

“我、我知道了……”

小姨的语气难得严肃起来，她如此在意我，再联想到昨晚她对我的赞许，还有刚才的梦，身体就忍不住变得扭捏，脸的温度也急剧上升。我心虚地低下头，轻抚一下自己的嘴唇，上面没留下一点梦里的触感，随后一个劲扣着自己的指甲，努力思考别的话题，不去回忆起梦里的情景。

对，换季……说到换季，想到了搬家之前的事情，大约是小学六年级的一个秋冬之交，暖气还没开始供应，还没能力照顾自己的我在家里等着妈妈回来，在饥寒交迫之下倒在沙发上入眠，也因此而着凉，患上了感冒。妈妈急匆匆赶回家的时候，我还一边打喷嚏一边去玄关迎接她，给她吓坏了。自那以后，即使工作再忙她也经常叮嘱我要注意保暖。

妈妈对我的爱毋庸置疑，自己也非常珍惜她，但现在我从小姨对我的关心中领悟到的，从她抚摸我头发的指腹上体会到的，尽管相似，但好像并不是同一种感情，它在胸腔里挣扎，蠢蠢欲动，昨晚开始，每次注视着小姨，心脏每鼓动一次，这份感情就会浓郁一分，吊起身体里每一个器官。

“啊，冰箱里那些牛肉和白菜都是素世你切好的吗？”

“是的，因为搬过来之前有自己学过一点做菜……”

本来想提出给小姨打下手，但上一周几乎都是她在我回家前就把晚餐做好了，我也没机会再提到这件事。

“是嘛？那以后早餐就可以轮流来做啦！嗯……不过这样老姐会不会说我使唤你啊？”

“欸？不会的不会的！也算是我住在小姨家里的报答了嘛。”

我连忙摆摆手，好让小姨尽情使唤我。这样我就能更靠近她一点，我就能被她需要了。如此一来，不仅仅是外貌，在生活中，我终于能帮到小姨的忙了。听到她自言自语般的疑虑之时，我脑海里只有这样的想法，未经打磨就从嘴里掷了出来。

“那就太好啦，就这么决定了哦，我先去炒菜。”

“那个，我可以帮忙的。”

“不用啦，素世已经帮了我很多了，你就在沙发上等着吧～”

想躺下来的话也要盖上毛毯！小姨义正严辞地将放在沙发另一边的薄毛毯塞进我怀里，转身甩着粉色的及腰长发走进厨房。

深呼吸几口，冷静下来之后，一个问题突然在脑海里蹦了出来。

居然会升起和她接吻的幻想……我究竟是怎么看待小姨的呢？

凝视着她穿上围裙，哼着小曲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样子，我开始思考小姨和妈妈的区别。

明明是亲姐妹，眉眼间也透露着一丝相似的神韵，小姨给我的感觉却和妈妈完全不同。是因为年龄吗？是因为外表吗？还是说……

思绪卡壳的时候，小姨似乎感受到了我的视线，她蓦然回头，冲我眨眨眼，莞尔一笑，银灰色的双眼里散发出柔和的光线。

咕噜一声，或许是我在咽口水，思考一下子滑向了正确答案。

啊……是这样啊，小姨给我的亲切感，或许就出自以前的疏离。

因为她，完全没有在意我们因为血脉相连而天生就有的差距。

疏离来自我们和小姨物理意义上的距离。

妈妈跟我解释过，祖父母生下小姨的时候，恰逢家里经济困难，再怎么省吃俭用也只能勉强支撑妈妈一个人上学，只好将小姨寄养给关系还算不错的千早家，就这样，尽管小姨和妈妈姐妹俩的关系一直比较融洽，但她和祖父母的关系就点到为止，完全不像自家人。更别提前几年她一直在县外读书工作，我没见过她也是理所当然。

从某种意义上，小姨和我是同类。

祖父母将她留在千早家，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她的心情，是不是和我知道父亲再也不会回家的时候一样呢？

她至今没有把姓氏改回长崎，是否是一种对自己亲生父母的隐隐报复呢？

不过就算我有多么迫切想了解她的内心，也不知道她的底线在哪，虽然她不会对我生气，但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小姨很少让我添饭呢，和以前那些亲戚都不一样。”

小口嚼着嘴里的牛肉和芹菜，我打算先提出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唔……我是很想这样显摆啦，不过一想到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被大人催着多吃点，果然还是算了吧。”

她的青春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吧？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吗？

小姨坐在餐桌对面，用筷子夹起昨晚剩下的烟熏三文鱼，说完便一口吃下。她说不想让我吃隔夜菜，于是就堂而皇之将这条鱼据为己有，我想她只是自己想吃而已。从这一点来看，她意外的挺有孩子气。

“那时候小姨还在上学吧，那个，你以前是什么样的学生呢？”

“唔嗯！”

她眼睛一亮，好像又来了兴趣，囫囵吞枣一样咕咚一声咽下鱼肉，然后挺直腰板。

“你小姨我以前可是好学生哦，当了好几年学生会长呢。”

所以才那么优秀啊，比起忙到不分昼夜的妈妈，小姨可是实现了经济自由，生活非常自在。也是因此才会怀念吗？

“所以小姨才记得那么清楚吗？”

“没有哦，只是看到你就想起来，原来我也年轻过啊～这样。”

答案和我想的不一样，超出了预料，因为我才想起来……怎么说呢，好开心，感觉暖暖的，我对小姨的意义似乎在逐渐攀升，但有一点我必须得反驳。

“明明现在也很年轻啊。”

“噢，是嘛？也对呢，朋友和客户都说我像没长大一样，啊哈哈——”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她攥着筷子得意地咯咯笑，即使这样，脸上的法令纹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我想那些人应该仅仅指心态方面吧，我不一样，我觉得小姨不管是外表还是内心都很年轻，尽管有些脱线，但举手投足都很有成熟稳重的气质。这种微妙的反差感，就是小姨给我最深的印象。

也是我最为在意的地方。

倒推一下的话，十四年前的她，应该没有现在这么恰到好处地有吸引力吧。可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叫千早爱音，不是长崎爱音。姓氏的不同，再加上她对待我的方式，让我始终没有她是我小姨的实感。

不过，如果小姨不姓千早，我还会像现在一样胡思乱想吗？

明明是同一个人，在我心里却会因为改变了姓氏而有了不同的意义。

“姓氏……”

“嗯？”

原本已经打算专心吃饭的小姨，又抬起头看看我。

脖子一僵，喉咙里好像有车轮碾过。咦，怎么回事啊？我怎么自顾自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可是既然提到了这个话题，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装傻充愣。干脆破罐子破摔吧，况且我本来就很想知道姓氏对小姨有什么意义。对吧，明明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我们的名字却两模两样，很难不往奇怪的方面考虑。

“呃……小姨是被寄养到千早家的吧？”

“老姐告诉你了啊。”

而且这栋房子是千早夫妇留给她的，听说老两口已经回老家过日子了。

“嗯，所以我在想，当时你会不会觉得自己被父母抛弃了呢……？”

和小姨的聊天第一次如此严肃，我就像上课开小差被老师点名一样，停下手中的筷子，一个劲儿盯着碗里剩下的饭粒。面对未知，我总是这样喜欢回避。我害怕因此触及她的逆鳞。

“嗯……说实话，小时候的事情我基本不记得了，不过现在嘛，我倒是不讨厌他们就是了。”

她一边嚼东西，一边云淡风轻地回答我，两三口就把最后一点烟熏三文鱼解决。

她看起来完全没生气，表情也稀松平常，我对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感到奇怪。

“真的没有一点那种想法吗？像是为什么只有我妈妈能得到祖父母的宠爱……这样的。”

我知道我和这件事没关系，小姨也没必要对我撒谎，即使越讲越心虚，我还是坚持着听上去很幼稚的说辞。

小姨和我不一样。仔细一想，她真的从来没对他人表现出哪怕一点点怨恨。果然大人都是这样的吗？习惯高高在上地对年轻人指指点点，翻来覆去说着“要看开一点”，美其名曰传授人生经验，实际上根本没站在我的角度考虑过问题，所以我不喜欢别的亲戚，也不曾和老师有过联系。

小姨……对待我毫无距离感的小姨，我认为和他们不一样的小姨，原来也是这么想的吗？

抱着如此忐忑的心情，我捏紧筷子，将胆战心惊死死捂在胸口，等待她做出回答。

“如果我说有的话，你觉得我又能做什么呢？”

“欸？你可以……恨我……？”

突如其来的反问填上了胸口的裂隙，我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词语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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